第90節
而王妃更看得分明,他安正則也正是希望如此。所以那一番話與其說是囑托,倒不如說是默許。王妃的意思,只要段筠能好好的,怎樣都行。 至于二王爺所在意的那些,江山,皇權,恩情與報應……又同他女兒何干? 安正則面無表情地想,王爺對不住了,您要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就自己回來解決吧,安某自私狹隘胸無大志,只想拐走您女兒。 撐起身來再看段蘊,睡容依舊平靜。安正則心神一蕩,對著那微張的唇瓣吻了下去。 他此前腦中所想的那些并非是毫無緣由的,近日來,根據各路線人所傳回的消息,明安離政局動蕩的那一天,怕是不遠了。 西郊和北郊山區有駐軍。 僅此一句話,便足以說清楚形勢。 消息便是這兩天傳到他這里的,軍隊屯集在山谷之中,山高林密,人煙稀少,若非是某位副將閑來無事上山狩獵,恐怕還發現不了這境況。 饒是如此,安正則倒也沒太悲觀慌亂。 山谷之中能藏得下多少人? 可多可少。 這莫名其妙出現得軍隊戰斗力如何? 可強可弱。 一切都是未知。 甚至包括最為重要的那個問題,這些兵士究竟是誰的人?是在西郊北郊秘密練兵?還是養兵已然千日,只待用兵的那一時? 安正則心知這事情頗蹊蹺,便也不敢打草驚蛇,只派了一小批人馬前去打探,也沒有在朝堂上奏稟此事。 這兩年來安正則盯得緊,各個藩王府牧的動向雖不可能做到了如指掌,卻也是大抵都是心中有數的。 所以說,憑空冒出的軍隊,這些男丁都從何而來?培養軍事力量,所需的銀兩又從哪里來?大理國鹽鐵官營,私自大量鑄造兵器,原材料又要從哪里來? 他不大相信有人可以天衣無縫地將這些都掩蓋得好好的,培植出一支強悍的軍隊來搶奪江山。 可關鍵問題是,大理素來的弊病便是地方軍事力量強,中央軍事力量弱,從景德帝初登帝位起,朝廷便一直想著要革除這個弊端,只不過傳統不是那么好更改的,因而直到現在這情況依舊沒有多大改變。 那神秘的駐軍并不需要多么強大,也足以給朝廷帶來威脅。 若是再拿輿論造造聲勢,說些段蘊的壞話,打著“清君側”的名頭將他安正則這個首輔給踢下臺,那么一場反叛也就可以成了。 安正則冷靜地想著這些事,心中平靜得出乎他自己意料。 。*。*。 確定段蘊已經睡過去后,安正則去殿門口輕聲喚來宮人問了時辰,竟是已過戌時。 “安相今日是歇在偏殿,還是回府?”小宮女恭恭敬敬地請示他。 “你去幫本相找床被褥吧?!?/br> “是?!睂m人這便懂了他意思,一福身子領命。 “找好后放在偏殿就行,不必再來通報了?!卑舱齽t沉吟了一下,又道,“陛下方才飲了些酒略有不適,本相待她睡安穩了便過去,你們可以退下了?!?/br> 打發走了小宮女,安正則又移步至旁邊房間拿了燭火回去。 他怕有亮光擾了段蘊清夢,便忍住沒去她床邊,尋了一處偏僻的角落點了燈,安安靜靜研究起當下局勢來。 安正則做事情向來專注,這么一研究起來不知不覺便過去了一個時辰,直到龍床上發出“啊”的一聲呼喊,瞬間驚掉了安正則手中的筆。 他幾乎是飛奔過去,黑暗中竟也奇跡般地準確定位到段蘊的所在,一伸手便恰好觸到她的肩頭,“陛下怎么了,可是做噩夢了?” “太傅哥哥……”段蘊略帶哭腔,一頭扎進他懷里,過了片刻才道,“是做噩夢了?!?/br> “沒事的,不怕?!卑舱齽t撫著她的背安慰,“我在呢?!?/br> “太傅哥哥怎么在朕寢宮里?” “你晚上喝菊花酒大概喝得多了些,怎么,之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之……前?”段蘊皺皺眉,努力回想道,“只記得我問父王去了哪,安相你說不知道。后來……后來的事情好像就沒有印象了?!?/br> 看這情況她倒是什么都沒忘,本來他回答完之后段蘊就是迷迷糊糊睡過去了,之后自己怎么將她抱上床又怎么偷香竊玉的,當事人不記得才是正常。 “之后陛下說怕黑,拉著微臣不讓走?!卑舱齽t臉不紅心不跳地信口開河。 “原來是這樣?!倍翁N沒有一絲懷疑地便信了,甚至還愧疚道,“又勞煩安相了?!?/br> 安正則揉揉她腦袋,“沒關系,你睡便好?!?/br> “安相方才一直在這陪著朕嗎?” “嗯,想等你睡安穩了再離開的?!?/br> “能不能再陪我一會……”段蘊聲音幾乎小到聽不見,“剛剛總夢見一些可怕的東西,嚇得我都出汗了……” “好,一直陪著你?!卑舱齽t又好笑又心疼,給她順著頭發問道,“你都夢到什么了?” “夢到大家都知道我是假的段蘊,把我綁到柱子上要燒死我……”段蘊似乎心有余悸,說著說著就往他懷里縮,“周圍的人都兇巴巴的,安相不在,母妃也不在……你們都不在的?!?/br> “是夢而已,不要緊?!?/br> “嗯嗯,”段蘊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環著他的腰道,“安相今晚陪朕睡吧?!?/br> 安正則險些石化。 ☆、第93章 便當是,夢一場 段蘊伸手拉了拉他袖子,軟糯糯地又道,“方才還做了些別的夢,奇奇怪怪的,讓朕好生不安?!?/br> “唔,”安正則假意輕咳一聲以掩尷尬,摸到她榻邊坐著,“都知道是夢了,又有何不安?” 段蘊沒直接回答,卻引經據典道了句,“昔者,衛玠總角時,嘗問樂令夢?!?/br> 安正則聽到這話頗感意外,一時間竟是怔了。 “太傅可還記得樂令如何答?” 安正則太傅之銜豈是虛的,尋常典故自然記得,遂點頭回,“樂令云,‘是想?!?/br> 段蘊淡淡地接道,“形神所不接而夢,豈是想邪?” “因也。未嘗夢乘車入鼠xue,搗虀啖鐵杵,皆無想無因故也?!卑舱齽t搞不明白她是一時興起,還是出于別的什么原因,竟在大半夜誦起經典……不過這話既起了頭,他便也跟著順下去就是。 “樂令大人說的真好?!焙诎抵袀鱽矶翁N一句評價,雖是感嘆之句卻被她說得隨意輕松,像是在評價天氣一樣。 安正則皺了皺眉,覺得方才的對話有些深意。 這典故在他教授《世說新語》的時候曾說給段蘊聽過,衛玠問樂廣什么是夢,樂廣答是心中所想。衛玠質疑說所夢的東西并不曾接觸過也不曾想象過,怎么能是心中所思呢。樂廣便道,總是不會夢到開車進鼠洞或是吞鐵杵入腹,說明夢到的事物皆是有因由根據的。 段蘊突然提起這個典故,八成是因為之前曾夢到些令她困惑的事情。安正則回想了一番,憶起她所說的,夢了奇奇怪怪的事情,便不由好奇道,“筠筠夢了什么?” 段蘊別扭了一下,沒答話。 安正則愈加好奇了,不動聲色地誘她招供,“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微臣便退下到偏殿歇著了。若陛下再夢到什么可怖的事情,呼喊一聲將微臣叫起來便好,微臣自會趕來?!?/br> 這話說得溫柔委婉,意思卻是赤/裸/裸的威脅,陛下若是不告訴微臣,微臣便走了,噩夢什么的就陛下自己看著辦吧。 段蘊果然繳械投降,翻了個身用背對著安正則,回答得心不甘情不愿,“罷了罷了,朕告訴安相便是。不過安相可不能走,不能留朕一個人在這屋子里?!?/br> “好?!卑舱齽t干脆利索地同意了。 “夢到小時候扮家家酒,”段蘊的聲音越發小了起來,“我為……為婦?!?/br> 安正則一腔忐忑,“那夫呢?” “夫……是九皇叔?!倍翁N赧顏著說完,背對著安正則又朝被子深處拱了拱,把太傅大人晾在一旁,心涼了半截。 怎么又是段清晏,安正則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討厭過這個王爺,各種打醬油不說,如今竟還鳩占鵲巢地搶戲,在段蘊心中占了那么重要一個位置。 “可還有夢到旁人?”安正則已不知該用何種語氣和她說話了,只知道言談間刻意避開段清晏。 “還有清塵、杜仲、何棄療、母妃、父王、段珊珊……”段蘊回答的聲音像是睡夢中的囈語,“我們住在好大一個院子,布局和東街的王府一樣,可卻沒有書房,看書是在金碧輝煌好大一間屋子,就像明德殿那種……” 安正則感覺自己心里有點泛酸,“沒有……夢到微臣么?” “有的?!倍翁N很快回答了他,“方才只是忘說了。在夢中,安相是我們孩子……的老師?!?/br> 她在說到“我們孩子”四個字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在安正則聽來那明顯就是害羞了一下。 這下也太不得了,段清晏那廝拐了段蘊不算,竟然連孩子都有了。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關節,沒有說話,實在不敢擔保倘若開口會說出什么話來。 “你瞧這夢,”段蘊似乎在感慨又似乎在問他,“是不是荒誕詭譎得緊?” 豈止是荒謬?安正則還沉浸在那句“我們孩子的老師”里無法自拔,腹誹得很大聲。 “……安相?” “臣在?!彼麛苛松裆?,努力給段蘊找臺階,同時也是給他自己找臺階,“許是因為陛下今日下午見了源州王,晚上又看了微臣的那幅雪景圖。雪景圖上合家歡聚,而王爺又曾在清和殿陛下眼前逗留多時,故而由此入夢,倒也不算稀奇?!?/br> 安正則一席話說完,竟是覺得自己所言非常之有理,便又補充道,“對,定是這樣的,陛下不用將這件事放在心上?!?/br> 他豎起耳朵聽段蘊那邊“嗯”了一聲,方才稍稍有些寬心。 “就當是做了個噩夢?!卑舱齽t將末尾二字說得輕描淡寫。 本來就是噩夢,段蘊對此也深表贊同。她其實沒好意思說,在夢中身為女主人的她與身為教書先生的安正則素有私情,還在卿卿我我之時被孩子撞見。 這情節太過有悖道德,所以她方才便刻意隱去了這段。 黑暗中兩人靜默著俱是一言不發,不知過了多久,安正則轉過去從身后輕輕環住段蘊,聲音輕之又輕,“筠筠,睡著了么?” “沒?!倍翁N竟也是醒著,很快便回他。 “睡不著?” “白天的時候睡多了?!?/br> “原來如此?!卑舱齽t躊躇了一下,繼而緩緩道,“源州王到底是藩王,陛下還是莫要同他太過親近為好。不知他下午時候與你說了些什么,竟是讓你做出那樣有悖人倫的夢來?!?/br> 他頓了頓,見段蘊并沒有像先前那樣反感自己對段清晏起疑,便接著道,“微臣的意思,是萬事皆須有所防備。陛下與源州王雖是叔侄,可畢竟十幾年都不曾有過交集。他此番回京忽地對陛下如此上心,又怎能放心以為對方便是沒有所圖的呢?” “我……”興許是因為有了黑夜的掩護,段蘊感覺心中格外地藏不住事,差點就想把段清晏對她說的內容和盤托出。 “筠筠怎么了?”安正則輕聲問她。 不知為何,這與尋常無異的嗓音此時聽來竟像是蠱惑一般,段蘊心中還沒做好要說的決定,嘴上已領先一步脫口而出,“其實今夜做了那個夢應該是因為、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