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莫啟文靜靜地注視著兒子,昔日瘦小內向的少年已成長為成熟穩重的男人,個子比他還要高,已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業,年輕有為風光無限,這風光里卻沒有他這個父親的一襲地位,他囁嚅許久,萬千感概匯成一句對不起。 莫行堯不為所動:“這句話您應該對母親說?!?/br> 到底還是怨他吧,莫啟文苦澀地笑了笑,低聲道:“兩個月前我在鄰市飛機場遇見了你母親,她氣色很好,應該過得不錯?!?/br> “那就好?!?/br> 莫行堯撂下一句話,邁步向林初戈走去,拉著她的手坐上車。 回到家已近午夜,兩人草草洗漱一番便睡下。林初戈睡得迷迷糊糊之際聽見莫行堯接了個電話,他壓低聲音說了句“我馬上過來”,壁燈就亮了,緊接著傳來皮帶扣撞擊的鏗鏗聲響。 林初戈揉了揉眼睛,惺忪地望著正在穿衣服的莫行堯,問道:“誰打的電話?” 莫行堯躊躇了一下,如實答道:“寧伯父涉嫌偷稅漏稅,數額不小,目前已被拘留?!?/br> 林初戈漠然地哦了一聲,翻個身裹緊被子,重又閉上眼。 圓形的壁燈好似落日般灑下黧黃的光,將她微微起伏的身軀鍍上一層毛茸茸的光暈,室內死寂,靜得瘆人,他想開口卻又聽見她突兀而平穩的呼吸聲,心像灌了鉛一點點下墜,已經穿上衣服,他無端端覺得冷,仿佛沉入了湖底的最深處。 “他是你父親?!彼f。 一聲低笑響起,她擁著被坐起來,眼睛黑亮,神志清明,牢牢盯住他晦暗的面容。 “父親?”她慢慢在舌尖上咀嚼這個偉大神圣的詞匯,唇邊掀起一縷漣漪,撩起眼皮脧他一眼,“莫行堯,需要提醒你我姓什么嗎?” 許是燈光太柔和,他眉宇間氳出疲憊之意,不疾不徐地說:“他認不認你是一碼事,他是你的生父這一點永遠無法改變?!?/br> “二十多年他對我不聞不問從沒管過我的死活,你有情有義要幫忙隨便你,我不會以德報怨?!彼凵耜幚?,字字句句都如冰凌,“就算他明天死在拘留所里也不關我的事,今天落得這個下場是他咎由自取?!?/br> 莫行堯目光沉沉:“如果今天換作是我被拘留,也不關你的事?” 被子從肩頭滑落,帶起一陣涼颼颼的風,一股寒意于四肢亂躥,林初戈攥緊床單又倏然松開,穩住聲線說:“你說過你不會做違法的事,如果你知法犯法,我也不會想辦法救你。我愛你但不會因為愛而拋棄道德良知視法律為一張廢紙,你殺人越貨別指望我會像那些蠢女人一樣傻兮兮幫你毀尸滅跡?!?/br> 說完,她慌忙扭頭躺下,一滴淚溢出眼眶砸在枕頭上,沁入棉絮在枕面留下一個濕冷的水跡。如果,如果換作是他,她就真能大義滅親像自己所說的那樣嗎?她不敢想。 她竭力抑制著嗚咽,身軀不住顫抖,莫行堯輕嘆一聲,合衣躺下從身后攬住她:“放心,我說到做到,不會有那一天?!?/br> 不會為了蠅頭小利而冒險,他并不是無牽無掛孤家寡人一個,他還有她。但寧靖元是她的父親,又與莫啟文交好,出了這檔子事,他不搭把手有些過意不去。 林初戈翻過身靠著他厚實的胸膛,深深地吸了口氣,睫毛前端已淚濕,鼻尖泛紅,滑稽卻惹人憐惜。 莫行堯緩慢地拍撫著她的后背,待她呼吸趨向平穩,關上壁燈出了臥室。林初戈閉著眼一動不動,仿佛已然熟睡。 ☆、第49章 與子偕臧(3) 天快亮時,莫行堯才回來。林初戈什么也沒問,莫行堯心知她不關心也未多說,將順路買回來的早點放在飯桌上,只字不語踱進浴室。 林初戈抽出一把高背椅,一邊拿起紙杯一邊坐下,溫熱寡淡清水一樣的豆漿流入喉間,蕩起絲絲暖意,牙膏濃郁的薄荷味被豆漿淡薄的余香掩蓋。 墻上的電子時鐘滴滴地報時,窗戶關得不嚴實,茶幾上多余的大紅請帖被帶著草木清新氣味的涼風吹落在地,零零落落像一地的碎錦,林初戈趿上拖鞋走到窗戶前,窗簾飄飄拂拂直躥到臉上來。 關上窗,回到飯桌前,林初戈剛拿起喝了幾口的豆漿,便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斜眼望去莫行堯拿著一條白色棉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一步步走來。 似有似無的清涼的須后水氣味鉆入鼻腔,他定住腳,歪身在她右手邊的椅子坐下,棱角分明的臉上深沉漆黑的眼藏著一分銳利,日光燈照得這雙眼出奇明亮,像荷葉上反射日光的清露,眼珠一轉便斂去鋒芒。 林初戈立起身步至他座椅后面,從他手中接過毛巾幫他擦頭發。 “周末我想出去轉轉?!彼f。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他有些不置信地問:“現在?” 林初戈嘴角一牽:“怎么,覺得我冷血無情,生父被拘留我還有心情旅游?” 莫行堯搖頭,轉過身擎住她右腕正想分辯,林初戈搶白道:“謝慕蘇剛才打來電話告訴我她的公公已經安全到家,你們真是厲害?!?/br> 她把毛巾搭在椅背上,倒退一步目光投向黑色灑銀印花墻紙,心想,這世道能顛倒是非的兩樣東西是金錢和權勢,擁有其中一種就足以抹去違法者的所作所為,劣跡斑斑的惡人獲得新生,被粉飾為清白守法的好公民。于情于理,她都希望寧靖元受到應受的處罰,可即使是這樁心愿也達成不了。 莫行堯想了想還是不作辯解,他并沒出什么力,也不愿因為無關緊要的人事同她爭吵。只問:“你想去哪里?” 林初戈和他想得一樣,平復了心情,順勢下臺階將那不愉快的話題帶過:“我想去有海的地方,不要太遠,最好在本市?!?/br> 岱城城郊瀕臨大海,雖然夠不上著名旅游景點,但環境清幽景致宜人,足夠打發周末。 兩個人暫時忘記瑣碎家事,權當放松一下,輕裝簡從,一人帶著一個裝有衣服和護膚品的小行李箱乘上駛向瀾湖景區的大巴。 汽車駛在一條坎坷不平彎彎曲曲的道路上,車廂無休無止地顛簸著,空氣悶熱得緊,有小孩暈車惹得鄰座愛干凈的女乘客嗔怪了一聲,四周的人或掩著鼻抱怨,或關切地遞上紙巾,人聲嗡嗡仿佛車內寄居了一窩蜜蜂。 猛風灌進來吹散了燥熱與酸腐的胃液氣味,喧囂聲漸漸平息下來。 莫行堯多年未乘坐這類交通工具,坐飛機也只考慮舒適度不計較價格,一時很不自在。 林初戈覺察出來,笑問:“莫先生,你有什么感想?” 莫行堯頓了數秒,說:“好像小學生春游?!?/br> 林初戈一下子笑出聲,肩膀微微發顫,聲線戰栗地扮演辛勤的園?。骸昂筇旎丶矣浀脤懸黄税僮值挠斡??!?/br> 莫行堯拉過她一只手放在膝蓋上,拇指摩挲著她掌心,配合地道:“寫完了林老師有什么獎勵?” 她輕佻地笑,雙眼彎成娥眉月,刻意用暗啞的聲線附在他耳邊放蕩地問:“教你‘陰陽十二式’怎么樣?” 笑意似蘸了水的胭脂于他唇角緩緩暈開,莫行堯偏著下頜靠近她,林初戈笑盈盈地躲著,身軀隨著車廂一搖一晃:“大庭廣眾的……” 正撩惹著,忽然從后座飛來一袋方便面,隨即洪亮的爭吵聲在車廂內響起來。 “這是老子買的!” “放屁!你買的你早就吃完了!” “東西全放在你包里,誰知道你偷沒偷吃?!” …… 林初戈想,還真是小學生春游。她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方便面遞給莫行堯,扭頭看向窗外,隱隱約約望見旅社的流線型建筑。莫行堯心領神會,神色淡淡地側身將手上的東西還給后座高中生模樣的男孩。 男生之一長得虎頭虎腦,寬臉闊腮小眼睛,氣質絲毫不頹廢卻留著藝術家一樣的長發,長長的劉海遮住了額頭和眉毛,接方便面時瞥了一眼莫行堯手腕間的表,琺瑯表盤邊緣用鏨刀雕出金絲紋路,似一條金龍盤踞在外框。男孩忘了爭吵的那一茬,湊在同伴耳邊嘀咕了一句。 他同伴小聲道:“應該是精仿表吧,不然買得起這么貴的表為什么會坐大巴……” 莫行堯聽見他們這般議論自己也沒生氣,往林初戈身旁挪了挪,悄然問:“我高中時也像他們一樣……”停了一停,“單純?” 林初戈立即反駁:“那我怎么會喜歡上你?!?/br> 他眉毛一挑,低低地笑道:“我也喜歡‘上’你?!?/br> 仿佛被滾熱的氣流灼傷了似的,臉頰火辣辣的,她別過頭罵道:“不要臉,你腦子里裝的都是什么?” 與方才說著孟浪言語的女人判若兩人,莫行堯暗暗地在心里感慨,翻臉如翻書。 抵達目的地,兩人在景區附近的酒店開了一間房,把行李箱放進房間后,一齊下樓去海邊。 時值初夏,正是一天之中日光最毒熱的時候,走了一會,林初戈被日頭刺得瞇起眼,眼前白花花一片,心里打起退堂鼓,她是來享受的不是來受罪的。 她剛要對莫行堯說回酒店,卻聽右前方的汽艇上有個男生扯著公鴨嗓朝這邊喊:“美女,一起玩汽艇吧——” 迎著太陽看不大清說話之人的長相,林初戈只當是大膽又無聊的年輕男生,沒有理會。莫行堯卻記得這道聲音的主人就是大巴上坐在他們后座的那個長發男生,心里陡然升上一絲不悅。 他微抿了一下唇,偏過頭端詳身旁的女人,他的妻子。素凈的臉白中透著淡粉,一襲白裙,綿柔的面料薄且透,如籠霧罩云,修身的設計托出起伏誘人的曲線,仿佛嵌在這秀麗山水畫中,自成美景。 他莫名地更惱火,自己的妻子漂亮如斯本來是一件值得高興面上有光的事,然而他有一種自己的人被豺狼虎豹時刻覬覦著偷窺著的氣憤。 林初戈絲毫沒有發覺他的情緒變化,對他說:“我們先回酒店吧,等太陽小點再出來?!?/br> 莫行堯靜默地點頭,扣住她手掌往酒店走。 酒店正對著碧藍的大海,雙人套房窗明幾凈,從窗口望出去,卷著白色泡沫的浪花有一下沒一下拍打著金棕色的沙灘,游人如蟻,紅日炎炎地掛在海一樣藍的天空中,吹進來的海風帶著些微的腥氣。 下午坐車時后背出了一些汗,林初戈回到房間從行李箱里拿出換洗的衣服,斜眼瞟向莫行堯,一身黑衣的男人擰著眉端坐在沙發上,面前的茶幾上放置著一臺黑色筆記本,絲質襯衫袖口的扣子解開,露出凸起的腕骨,背著光一片陰影掃在他高挺的鼻梁和微陷的眼窩,令他側臉的線條越發立體。 她后知后覺他心情不佳,忍下調戲的俏皮話,抱著內衣外衣站在房間中央自我反省了一番,自己似乎沒有觸他逆鱗。 他突然扭頭向她一瞥,見她傻愣愣地望著自己,心情不由好上一分,莞爾道:“在想什么?” 林初戈邊晃腦袋邊回他一笑,拿著衣服去浴室。待她洗完澡,莫行堯合上筆記本隨手捏著幾件干凈的衣服進了浴室。 晚霞似火,天邊的殘云泛著一圈黑邊,仿佛燒著了一般,天色漸漸暗淡起來。林初戈無所事事,躺在沙發上一面剝著在樓下水果店買的葡萄,一面看電視。 過了一會,莫行堯從浴室走出來,林初戈聽見腳步聲只快速地溜他一眼,便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上軀體笨重搖擺著臀部的大白熊。 莫行堯瞧了瞧那頭一臉蠢相的白熊,悶聲問:“你喜歡熊?” 林初戈懶懶地橫臥于沙發,黑色長裙的領口滑到腋下,瑩潤的削肩裸露在燥熱的空氣中,兩種顏色掩映對照,黑的愈黑,白的愈白。 她狡黠地眨眨眼,烏亮轉動的眼中盡是水光,嘻嘻笑著說:“喜歡——因為像你?!?/br> 屏幕中的熊適時掉過身來,黑豆似的眼一瞬不瞬注視著鏡頭,呆模呆樣。 莫行堯一瞥就掉轉目光望向林初戈,質疑道:“像我?” 林初戈笑不可仰,一顆剝了皮的飽滿的葡萄只咬了一口,冷不丁被笑得花枝亂顫的女人掐破,汁水霎時淋漓四濺,似白色畫布上綻放了幾朵紫丁香,紫紅液體從尖細的下頜迤邐至皎白的頸項,留下一道細細淡淡的紫痕。 “坐沒坐相?!蹦袌蜃哌^去從行李箱里拿出一條干凈毛巾,控制著力度慢慢擦拭她脖子上的葡萄汁。 林初戈垂眼看他,白色襯衫沒有扣上一??圩?,穿深黑西褲,半蹲在她面前,貼身的布料勾畫出緊繃的肌rou,精實分明的腹肌沁著零星的水珠,皮帶扣閃著金屬制品的銀光,整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劍,鋒芒不斂,處處透著卓然的風姿。 莫行堯把毛巾往桌上一丟,在沙發另一頭僅存的空間坐下,打開筆記本正要繼續工作時,一只瘦伶伶似無骨的腿蹺上他的膝蓋。 女人眉梢眼角釀著道不明的風情韻致,薄薄的粉唇開合不迭,聲線清越宛若泉水激石:“六寸長篙撐,桃花潭將露……霪雨灑春耕,行入潭深處……” 她念一句,身體便向他移動一點,直至近在咫尺,直至坐到他腿上,蔦蘿一般的手臂攀著他肩膀,蕩秋千似的止不住晃悠著白細的小腿。 啪地一聲關上筆記本,莫行堯眼睛透亮似一團黑火,輕巧地握住她的右腳踝,手臂順著柔滑的長腿游弋到裙底。 天色逐漸暗下,星星一閃一閃像困倦的人的眼睛,一*海浪拍擊著巖石,一聲緊似一聲,白色泡沫黏附在巖壁,久久不消散。 ☆、第50章 與子偕臧(4) 晚上兩人去海邊散步,涼風拂面,挾著大海特有的潮濕感,宛若一只巨型犬粗重的鼻息。林初戈心里一動,把腳探進寒浸浸的海水里,頓時打了個哆嗦。 莫行堯低聲說了句胡鬧,將她帶進懷中,仿佛他的臂彎是世上最堅固的堡壘,能為她遮風擋雨抗暑抵寒叫她安全無憂地生活。 月色清寒,他們并肩走著,游客三三兩兩地經過,不遠處有一群年輕學生一邊嬉笑打鬧一邊不忘烤rou,香辣的氣味陣陣隨風吹來。 他們中午草草吃了一頓,下午又鬧騰了一番,粒米未進,莫行堯問:“餓不餓?” 林初戈點了點頭,說:“有點餓?!?/br> 他神態自若地牽起她的手就近進了一家飯店,店不大,開在海邊又是初夏的季節自然主打海鮮,他們卻不應景地點了幾道家常小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