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揀了張桌子坐下,林初戈猶豫著想點一打啤酒,莫行堯不贊成地說:“這里的啤酒都冰鎮過,傷胃,你想喝等我們回家了再喝?!?/br> 林初戈笑:“像父親一樣?!鳖D了一下,她垂下眼撥弄著裙子上的亮片,聲音低得像輕微蕩漾的水波,“我從沒體會過父愛。我媽雖然恨我罵我,但也有對我好的時候……她認為我拖累了她,卻竭盡所能地為我提供最好的讀書環境,讓我不要自卑覺得自己不如人,有好吃的也總是給我吃……而我,我恨自己的母親為什么做這種行當,恨自己為什么沒有父親,恨自己為什么不是衣食無憂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小姐,她后來變成那樣其實都是因為我?!?/br> 她和母親像兩只刺猬一樣彼此傷害,恨中又摻雜血緣與親情,更讓她感到無奈和心酸。 她顛三倒四地繼續道:“我不知道她和寧靖元之間到底誰對誰錯,也許感情事上本來就沒有誰對誰錯,是她愛得太深,不給自己留一條后路……你說他到底是我父親,可他未必當我是他女兒,在寧家見到他,他看我的眼神十分鄙夷。我和他根本談不上什么血濃于水,他不配稱為‘父親’,被拘留是罪有應得……我說這么多不是希望你同情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如何看待寧靖元?!?/br> “我知道?!蹦袌騼A身握住她的右手,按了按她手背,正色道,“以后都有我?!?/br> 父親也好,親情也好,她不想認就不認,他不會再讓她為難令她傷心,他會給予她自己所能給予的一切。 她掙脫他的掌心,兩只手嚴實地捂住臉,深深吸了口氣才移開手,笑著看向他:“不說這些了,聊聊你在國外的事吧?!?/br> 他覷著對面的人泛紅的眼圈,點了點頭。 她問:“有沒有金發碧眼的性感美女追求你?” 他笑著承認:“有?!?/br> “為什么沒有答應她?” “我喜歡東方女人?!彼恍卟浑?,“特別是你這一款?!?/br> “油嘴滑舌?!彼α寺?,“想過我嗎?” “想過?!?/br> 時時刻刻都在想,甚至恨不得馬上訂機票飛回她身邊,可一想到她的絕情,好像往燒紅的木炭上澆了一盆冰水,他就無比厭惡自己。所幸那些往事如云煙,都已散去。 服務員送來飯菜,林初戈沒再繼續發問,低頭默默吃飯。 吃完飯將近十點,酒足飯飽,林初戈有些犯困,和莫行堯一起回了酒店的房間,相擁而眠。 第二天清晨,他們被一串急促的電話鈴聲叫醒,手機另一端的寧雙牧聲音沙啞,顯然疲憊得很,告訴他們寧紹賢昨晚睡下今早就沒有再睜開眼。 林初戈一時緘默,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不傷心也不覺得快意,仿佛自己的魂靈也跟著寧紹賢西去。 她母親過世時,她傷心之余又感到悲哀,她和林雅季的關系似乎只有一方死亡才能得到解脫。她至今不明白寧紹賢為什么要找她,對他恨不起來也不愛戴,這段時間寧紹賢待她不錯,像是真心想彌補她,聽聞他過世她卻沒有一絲感受。 林初戈說:“我們去寧家吧?!?/br> 莫行堯嗯了一聲,他們收拾好行李,退了房間,在酒店外面攔了輛出租車前往寧家。 路上她沒說一句話,莫行堯難免有些擔心,想安慰她無從說起,只能把她的手握得緊緊。 出租車停在別墅外,莫行堯付了車費和林初戈一同下車。有個中年女人聽見動靜三腳兩步跑過來拉開黑色雕花鐵門,吱呀吱呀一陣響。 林初戈望了望灰撲撲的天,望了望道路兩旁蔥郁挺拔的松柏,灰依舊灰,青依舊青,不曾改變,一如她第一次來到這里的那一天。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場夢,來去匆匆。 “不知道為什么,”她松開行李箱的拉桿,頭頂抵著莫行堯的肩膀,喃喃道,“我有點想哭……” 他說想哭就哭吧,伸手將她攬到懷里,胸膛的布料立時濡濕了一片,風嗚嗚吹過,似是也在哭泣,地上的幾滴淚水已風干。 她身軀輕輕地顫動,微弱的啜泣聲傳進耳中,他心里五味雜陳,順著她單薄的后背緩緩撫摸著。 良久,她停止抽噎,挽著他手臂走進別墅。 客廳中央站著三個陌生男人,寧雙牧正在同他們低聲談話,距離太遠,林初戈聽不太清楚,猜測是在處理寧紹賢的后事。 不時有穿黑衣服的人進進出出,寧靖元握著手機蹺著腿坐在沙發上打電話,瞧見林初戈,兩只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翻,扭過臉去拔高聲音命令電話那端的人快點過來。 那三個陌生男人向寧雙牧點了點頭就離去,寧雙牧看見他們,說了句“你們來了”,烏黑的眼圈上一雙墨色的眼似浸在水中。 莫行堯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節哀?!?/br> 寧雙牧頷首,看向一言不發的林初戈,說:“去見爺爺一面吧?!毖粤T,他自顧自朝樓梯走去。 莫行堯和林初戈跟隨他上樓,寧雙牧將他們領到寧紹賢的臥室,柚木書桌拾掇得干干凈凈,烏木床上躺著的老人安詳地閉著眼,沒有呼吸,床邊的椅子放著一根紫木拐杖,紫色窗簾全部拉上,室內又靜又暗。 寧雙牧一眨不眨地望著祖父,寧紹賢將他一手帶大,二人感情深厚,父親鬧出偷稅漏稅這等敗壞家風的丑事,祖父即使面上不說什么,心里恐怕氣得不輕。他年齡大又多病,似乎料到自己要走了,昨晚把他叫到書房談了幾個小時,談起自己小時候如何調皮搗蛋叫他不放心,一件件細數自己早已忘記的小事,臨到末了,叫他視林初戈為meimei看待,不要心存成見。 祖父只字不提寧靖元,想來對他已經灰心,寧雙牧想起樓下坐在沙發打電話的男人,在心中冷笑一聲,只怕沒有一個人不對寧靖元灰心。 林初戈怔怔地看著寧紹賢,在別墅外面哭了一場,淚腺早已干涸,嘴唇像是被縫在一起,發不出一個音節。她好似被關在這黑匣子一樣的房間里的一具尸體,沒有思想,不知悲傷。 最后是莫行堯帶著她離開房間,到了一樓,客廳多了一個正襟危坐的中年男人,戴著無框眼鏡,手中提著一個黑色公文包。 寧靖元見他們三人下來了,努了努嘴說:“坐下聽胡律師念遺囑?!?/br> 沒有一個人坐下,三個人都筆直地站在一旁。寧靖元卻沒有生氣,債務已經還清,又有大筆的錢即將到手,他高興還來不及,怎么會生氣。 他心里這么想,臉上現出一絲喜色。父親尸骨未寒,他就想著分遺產,林初戈想,最后那段狼狽困苦的日子里,她的母親后悔過愛上寧靖元這樣的男人嗎。 人已到齊,胡律師扶了扶眼鏡開始念遺囑,寧紹賢將城南的兩套房子和妻子留下的珠寶首飾都分給林初戈,收藏的古玩字畫和城北的一套別墅歸寧雙牧,剩下的一些證券二人平分,留給寧靖元的只有這棟別墅。 寧靖元當即變了臉色,蠟黃的臉紅得發紫像豬肝一般,眼睛瞪得宛如銅鈴,不相信地問:“你是不是弄錯了?我是他兒子!我爸年紀大了,老糊涂了,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東西——” 胡律師面帶微笑打斷他:“寧先生在三個月前就立下了這份遺囑,昨晚特地打電話同我確認遺囑的內容,所以我想我沒有弄錯?!?/br> 寧靖元仍是不信,從胡律師手中把文件搶了過來,詳細地看了一遍后,確定父親真的只留給自己一套房子,火冒三丈撕碎了遺囑。 胡律師微不可察地搖了一下頭,迎著日燈光眼鏡片亮了一亮,眼鏡后的三白眼藏著一分輕蔑,他從公文包里拿出兩份遺囑繼承公證書分別遞給林初戈和寧雙牧,待他們簽了文件,把公證書裝進公文包里,正眼都不看寧靖元,拂袖而去。 寧靖元指著天花板罵了一通,什么話難聽罵什么,也不知是罵躺在樓上已過世的老父親,還是罵眼前這對占了本該屬于他的財產的不孝兒女。 房子是他的,沙發是他的,所有的東西都是他的,他在自己的家想干什么干什么,別人哪來資格多話?!他坐在鴿灰色沙發上罵,像是要將滿腔的怨氣傾吐個干凈,客廳的人都走光了,他還在罵娘。 縱使罵到世界盡頭遠古洪荒,罵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屬于他的,也還是只有這棟空寂的洋房。 ☆、第51章 一曲落幕(1) 寧紹賢出殯的前一天,他生前交好的朋友都前來殯儀館吊唁,黑白遺像前擺滿花圈,好似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一群親屬中最引人注意的當屬寧靖元,伏在黑木棺材前嚎啕大哭,那架勢仿佛想和老父親一道上路。 林初戈冷眼旁觀,這世上居然有一種人僅僅是看一眼就覺得反胃,諷刺的是她身上還流著他的血,連帶著愈加地厭惡自己。 在殯儀館連續守了三夜,她眼眶深深地凹陷了進去,眼圈下暈著一片黑,皮膚更顯得慘白,仿佛白綢布上挖了兩個圓洞,空而黑的眼呆愣地望住棺材前的男人,容顏凄迷憔悴。 來祭奠寧紹賢的人漸漸離去,靈堂歸于靜謐,莫行堯拂去她肩上的紙屑,輕聲說:“累了就睡一會?!?/br> 林初戈實在很疲倦,因而沒有逞強,找了一張長椅坐下,靠著莫行堯的肩膀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醒來時,寧雙牧提著五份盒飯進來,走過來遞了兩份給他們,便轉身向謝慕蘇和寧靖元走去。殯儀館內特有的福爾馬林消毒液的氣味一個勁往鼻子里鉆,林初戈打開盒飯吃了幾口就放下,定定地注視著同樣無精打采的謝慕蘇。 后者完全沒有發現她的目光,小口小口地吃著飯,這幾天她們二十四小時都共處一室,私下卻沒有說一句話,客客氣氣像最初她對她抱有敵意的時候。這樣也好,她想,至少雙方都不會覺得尷尬。 林初戈端視了一會,垂眸道:“謝慕蘇也真夠倒霉的,剛過門公公就被抓,現在丈夫的爺爺又過世了?!?/br> 莫行堯也沒什么胃口,聽得此言一時半會猜不出她的意思,放下筷子干癟地吐出四個字:“生死有命?!?/br> 林初戈沒來由地想笑,想到自己在靈堂這樣嚴肅的地方又忍住,悄悄說了句“呆子”。 那邊椅子上的一家三口本來在好好地吃著午飯,寧雙牧不知說了什么話,叫寧靖元當場發作把手中的盒飯往地上一摔,指著兒子的鼻子罵道:“老子養了你二十多年竟然養出一條白眼狼!” 寧雙牧揚了揚唇,將盒飯往椅子上一擱,慢條斯理地抽出一條白色手帕擦拭著手指,說:“爺爺還躺在這里,您眼里卻只有錢?!?/br> 寧靖元勃然大怒,失去了理智口不擇言道:“少拿他壓我!活的時候都管不到老子頭上來,死了更別想管我!” 寧雙牧勾起的嘴角一點點降下,那雙漆黑深邃的眼像兩點墨,看不出眼底深處的情緒。 莫行堯正想起身去勸架,林初戈摁住他的手背,笑道:“別趟渾水,坐下看戲?!?/br> 他偏頭盯她一眼,心緒很是復雜,這幾天她徹夜不眠地守在靈堂前,他以為即便她對寧靖元恨之入骨,對老爺子總有幾分感情,聽見寧紹賢被這樣侮辱,再怎樣也不該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 林初戈猜出他心中所想,細聲說:“即使寧紹賢找我、送我手鐲都不過是虛情假意做做樣子,但看在他愿意敷衍我的份上我就盡盡孫女的責任。一個人如何對我,我就如何待他?!?/br> 至于眼前的兩個男人,一個從未給她好臉色看,一個恨不得她把遺產全部吐出來,她只會痛打落水狗,斷不會熱臉貼冷屁股。 莫行堯神色微妙,似是有話要說卻強忍下,低嘆道:“你啊……” 那廂的兩個男人沒有繼續僵持,殯儀館的員工聽見聲響趕忙跑過來,見滿地都是白白綠綠的飯菜,沒有多過問,拿著掃帚將地板打掃干凈。 許是見怪不怪,為了遺產親人反目老死不相往來的都不在少數,爭吵算得了什么。所有的事所有的情一提到金錢就變了質。 出殯那天,細雨綿綿,雨水匯聚成一線像條冰冷的蛇般自脊背爬至小腿,黃白色的紙條漫天飛,男人女人披麻戴孝走在崎嶇不平陡峭泥濘的山路上,一如十年前她母親下葬的那一天。 只是林雅季的父母早年過世,遠方親戚認為她敗壞清白門風,生前嫌棄她,死后亦不曾來看過她,當年送殯的人只有自己和方苓一家,慘慘戚戚,哪里像給寧紹賢送殯的隊伍一樣浩蕩。 因為寧紹賢,她和莫行堯已經有兩周沒去公司,寧紹賢的葬禮一結束他們便回公司上班。 過了兩天清凈日子,有一天下午,前臺打來內線電話告訴林初戈,她的父親找她。 她歪嘴冷笑一聲,沒料到寧靖元會無恥到這個地步,撂了電話下樓來,卻見莫行堯背對著她,像是掏出了什么東西,寧靖元笑容滿面,雨打殘荷似的猛點頭。 奴顏媚骨令人作嘔,林初戈心里這樣想著腳下的步伐更快,步至莫行堯身旁看清他手上的東西,頓時不悅道:“把錢給天橋下無手無腳的乞丐至少還能聽到一句“謝謝”,給他這種手腳健全水蛭一樣的巨嬰能得到什么?不反咬我一口我還得三叩九拜感謝他大發慈悲放我一馬?!?/br> 莫行堯手一滯,他聽陸江引說寧靖元把那套別墅賣了,整日住在一個叫“香瀾居”的會館,做慣了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吃喝嫖賭樣樣來,又愛撐排場,寧靖元現在肯拉下臉來找他們說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的初衷是想給點錢打發寧靖元走人,轉念一想,欲壑難填,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以寧靖元的性格不會見好就收,只會像寄生蟲一樣寄食于他們。 莫行堯把錢包裝回口袋里,習慣性地叫了聲“伯父”,又感到說不出的奇怪,索性直說道:“初戈說得沒錯,您應該去工作?!?/br> 寧靖元一聽這話臉上的諂笑僵住了,如五雷轟頂,要他為了三四千的工資朝九晚五擠地鐵、吃難以下咽的員工飯、看上司的臉色行事,傳到那些兩面三刀見風使舵的合作伙伴耳中,只怕他們會笑死在女人懷里。 他抓了抓灰白的頭發,手肘在藍色三件套西裝上蹭了蹭,一雙腫得厲害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打起親情牌:“行堯,我看著你長大,現在你又是我的女婿,一點錢而已,對你來說不算什么,你不給,還叫我去工作是想逼死我?” “叫你去工作就是逼死你?人人都做得來就你身子骨嬌貴?!绷殖醺晖嶂^,唇角泛起一抹笑,“你從沒養過我一天,觍著臉叫莫行堯‘女婿’也不怕折壽?!?/br> 她臉上的笑容分外刺眼,先是當著一群朋友的面被條子抓走,再是老父親這個靠山突然倒塌,自己的親生兒子又不肯接濟自己,從云端跌落,這段時日寧靖元在不少人的臉上看見這樣的笑,嘲笑他的落魄,嘲笑他的無用。 他巴巴地望著莫行堯,將希望寄托在好友的兒子身上,莫行堯避開他的目光,握緊了林初戈的手。 寧靖元的臉瞬時漲得通紅,兩腮的rou直顫動,惡狠狠地說:“作為兒女竟然不贍養父親!我要告你!你等著!” 前臺一位接待聽見寧靖元的話看過來,莫行堯察覺她的視線,側頭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女職員觸及他的目光慌忙低下頭去。 林初戈瞧著眼前狼狽萬分的男人,彎眼笑:“你請得起律師?”停了一下,她說,“要我給錢你也行,去我媽墳前磕一百個頭,我就把遺產全都給你。說到做到?!?/br> 寧靖元猶豫了,他的確很缺錢,但叫他給一個女人磕頭總有點不像話。他來不及多加考慮,林初戈便喊保安把他趕了出去。 第二天是周六,林初戈坐在沙發上削蘋果時,方苓打來一通電話,說寧雙牧把寧靖元安置到城北的一套別墅,還給了他一筆錢,說到末了方苓譏笑道,謝慕蘇的好老公不僅要養她,還要養一個有手有腳的“殘廢”。 林初戈以為她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沒料到他會如此富有人情味。 收了線,她撥通了寧雙牧的號碼。 她咬了口蘋果說:“聽說你讓寧靖元搬進了城北的那棟別墅?” 那端吵鬧得很,電話雖打通寧雙牧卻沒有說話,過了幾秒鐘才聽見他的聲音:“不管怎樣,他是我的父親?!?/br> “愚孝?!?/br> “我不想像他一樣只認錢不認父子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