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莫啟文上下打量他幾眼,目光移到林初戈身上時一滯,說:“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故人?!?/br> 林初戈波瀾不驚地說:“我媽叫林雅季?!?/br> 莫啟文眼神有些復雜,張張嘴又作罷,掉過頭盯兒子一眼:“你們今天來看林女士?” 莫行堯陰沉著臉,反問道:“您大老遠回來就為了見馮阿姨一面?” 陰風颯颯,吹來一朵凋謝的杜鵑,在三人腳邊盤旋,紅艷艷的花瓣似紋繡了蒼黃的花邊,從外向內枯萎。久久寂然,林初戈的心一點點往下墜,他和他父親的關系竟然也不好,一言不合便像是要吵架。 她搖了搖莫行堯的右手,他沉靜地看住父親,語氣逐漸和緩:“您和母親有聯系嗎?” “沒有?!蹦獑⑽慕廾㈩?,負手而立別開臉眺望遠處的花草。 莫行堯按住林初戈的肩膀將她向前推了一步,笑笑說:“我們結婚了,后天晚上六點邀請了一群朋友在醉中天九樓吃頓便飯,您能抽空過來嗎?” 莫啟文轉過頭諦視他,面上綻開一絲笑容:“我會來的?!?/br> 莫行堯不再多言,拉著林初戈往山上走,走了幾步又被男人急切地喊?。骸暗鹊??!?/br> 二人同時回頭,中年男人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自己辜負了他母親,又從未關心過他,丈夫和父親做得都不合格,還能說什么。 莫啟文眼神暗淡得好似水面上倒映的月影,干澀地笑了笑:“希望你們能幸福?!?/br> 莫行堯神情不改,客氣地道:“謝謝?!?/br> 尾音消失在滿山風聲里,宛若流入大海中的溪流,再也尋不到蹤跡。同一座陵園,祭奠的人卻不同,血脈相連的兩個男人相背而行。 林初戈猜測那位馮阿姨就是莫啟文青梅竹馬的戀人,他說過他父親常年居住在國外,千里迢迢回國掃墓,愛得如此之深,為何會與他母親結婚? 她骨碌碌地轉眼珠,挑著眼梢向他一瞥:“我的婆婆會出席我們的婚宴嗎?” 莫行堯挫敗地嘆了口氣,苦笑道:“我聯系不上她。我媽如果不想被人找到,誰也找不到她。她基本不用固定電話,一張銀行卡用完了不再用第二次,在一個地方至多停留一個月?!?/br> 林初戈輕笑一聲:“和你母親比較起來,周方予的段數太低了?!?/br> 他默默地向前走,他母親沈碧落從來都是不聲不響地離開,剛回國時他去探望外祖父母,席間二老談起往事,他得知父母離婚的第二年,莫啟文出于愧疚和一些難聽的傳言想找沈碧落復婚,觍著臉去沈家詢問岳父岳母前妻的聯系方式,卻被告知沈碧落曾撂下狠話威脅他們,如若泄露她的下處和電話便同雙親斷絕關系。 初聽此言,他以為母親說的是氣話,只覺可笑,母親像沒長大的孩子一樣。不料沈碧落說到做到,當真從未聯系過莫啟文;而自己,上一次接到母親的電話是在一年前的某個深夜,只問了一句過得怎么樣,就掛了電話。 莫行堯眼角余光掠過身旁的女人,記起分手時她說的那些話,心想女人絕情起來一顆心比頑石還硬。 到了林雅季的墓碑前,莫行堯俯身輕輕放下花束,林初戈抱著胳膊與黑白相片中的女人對望,在心中說:“凡事都有例外,你遇見了寧靖元,可我遇見了莫行堯,兜兜轉轉我還是嫁給了他?!?/br> 在墓地待了一會,日已西沉,芳草斜陽中他們一起下山,坐上車就接到了周方予的電話,先乖巧地說了句恭喜,然后粗聲粗氣地命令她來“如醉”酒吧喝酒。林初戈再三表示自己不會喝一滴酒,只是不放心周方予這個瘋丫頭,莫行堯才首肯,紆尊降貴送她去酒吧。 酒吧門外非常安靜,偶爾有幾個醉漢蹲在臺階上發出輕微的嘔吐聲,拉開門,震耳發聵的搖滾樂似梅花針不容推卻地刺進耳中,光與影虛薄更替,燈光迷醉斑斕,如同墜入靡麗錦簇的花團,舞池里的紅男綠女像并蒂蓮般交結盤錯在一起,鼓噪歪纏,交換彼此火焰似的唇、豐腴年輕的身。 林初戈在角落的卡座找到了周方予,不僅她一人,身旁正坐著謝慕蘇。 距離上一次見面已有一個多月,謝慕蘇有點尷尬,沒話找話似的說:“方苓沒和你一起來?她最近挺忙的呢?!?/br> 林初戈平淡地嗯了聲,歪身在卡座坐下來,掃了眼一桌的空酒瓶,看向對面的周方予:“你又失戀了?” 周方予搖了搖頭,一雙眼亮似水鉆,很是得意地說:“我把那個雜種甩了,整天就知道給姑奶奶戴綠帽子!今天既是為你慶祝,也是為我慶祝!” 林初戈不領情,干癟地哦了一聲。 周方予視線在她與謝慕蘇之間來回轉,一面打手勢喚來侍者,一面道:“你們怎么不說話???還在為那種事鬧別扭?” 謝慕蘇掩飾般地端起玻璃杯,抿了口橙汁。提起往事,她兀自有些不適,發生了就是發生了,說再多對不起也改變不了,她們的關系也無法再像往日那般親近。 “有話可以在電話里說?!绷殖醺晗蚯逍愕氖陶咭吮瓩幟手?,“我以為周大小姐喝醉了才把我叫來?!?/br> “我的車……車胎破了,你送我回家行不行?”周方予嘿嘿一笑,脧見她無名指上樸素的鉑金指環,立即變臉鄙夷道,“莫行堯真小氣?!?/br> 林初戈解釋說:“不關他的事,是我對他說一切從簡?!?/br> 周方予萬般不解,尖聲叫道:“結婚啊jiejie,一生只有一次!你怎么能這么隨便?沒有閃瞎眼的鉆戒就算了,洛可可風格的大別墅呢?教堂呢?一頭棕黃卷發像獅子狗一樣的牧師呢?verawang親手設計的曳地婚紗呢?等等,你們不會連婚紗照都沒拍吧?” 鄰座的年輕男子朝這邊望了一望,謝慕蘇捂著臉說:“你小聲點?!?/br> “肺活量不錯?!绷殖醺晷φf,“我們的確沒有拍婚紗照?!?/br> 她和莫行堯都不喜歡拍照,覺得在臥室里掛著巨大的合照說不出的古怪,便跳過繁文縟節直接登記結婚。 “裸婚,我的天……”周方予喟然長嘆,打了個響亮的酒嗝說,“莫行堯賺那么多錢究竟是為了什么……” 三人坐了一會,寧雙牧來接謝慕蘇回家,林初戈一邊費力攙扶著歪歪倒倒頭重腳輕的周方予走出酒吧,一邊掏出手機打電話給莫行堯。 酒吧門外站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生,穿一件桃紅亮片吊帶裙,臉上的妝斑駁得如同城郊的舊圍墻,又像唱京劇的旦角卸油彩沒卸干凈,不斷地向下扯領口,攤開白花花肥唧唧的胸脯招攬生意,兩條腿骨瘦如柴。 周方予最是瞧不起這類輕賤自己的女人,抱著林初戈的胳膊又是一番演講,如此這般憂國憂民,林初戈左耳進右耳出,耐心地等待莫行堯到來。 街燈昏暗,遠處的霓虹燈一閃一閃仿佛開在水中的花,看不真切,夜一樣黑的汽車在酒吧門口停下,身姿英挺的男人跨下車,疾步朝她們走來。 那女生像箭般躥向莫行堯,兩眼迸射出異樣的光芒,喋喋不休道:“先生您需要服務嗎?一晚只要八十,胸大活好,做全套……” 莫行堯眉峰一皺,還未冷言拒絕,林初戈就甩開周方予的手臂,從口袋里摸出幾張鈔票塞到年輕女生手上。 林初戈壓抑著怒火扯出一抹笑,說:“今晚給你自己放個假吧?!?/br> 那女人捏緊手心的錢,訥訥道:“謝謝……” 周方予見狀扶著墻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要淌出來,笑夠了揉著下頜正想撒嬌賣俏請他們別介意,一抬頭黑色汽車疾如風雨地遠去,獨留下嗆人的尾氣。 ☆、第48章 與子偕臧(2) 林初戈站在全身鏡前擁著手臂扭著身段左看右看時,臥室的門開了,莫行堯一身黑色西裝,清朗的眉眼含著點笑意,像陽春的微風,吹亂一池春花。 她攥著柔滑的絲質布料,難為情地問:“我穿得是不是太隆重了……吃個飯而已?!?/br> 紅裙如焰,裙擺曳地,合身的剪裁凹出曼妙姣好的曲線,在昏黃的燈光下宛若一株盛開的紅蓮,五官精致工細,薄施脂粉,她臉頰醺然,滴溜溜的眼緊鎖著他。 “很漂亮?!蹦袌騿问植逶谘澊?,微笑著向她走來。 他站在她身后,伸出手臂箍住她纖瘦的腰,下頜擱在欺霜壓雪的肩頭,望定明亮的鏡子中的女人。 眼角瞥到她白皙的耳垂,他一點點湊近直到含住,微涼的氣息噴灑在耳廓,激起她一陣戰栗,仿佛蕩漾在海中無人掌舵的扁舟。她耳根透著淺粉色,他涼涼的唇逐漸往下,吮吻著柔嫩的頸項。 林初戈生怕他收不住胡鬧一氣誤了時間,待想推開他,鏡中的男人忽然眉一擰,摸著薄嘴唇抱怨道:“好苦,噴香水做什么?!?/br> 林初戈安下心整理衣襟,沒空再忸怩作態,瑯瑯地說:“就是為了對付你這種色中餓鬼,動不動就揩油?!?/br> 莫行堯面不改色道:“除了我,誰有合法權利揩你的油?” “是是,莫先生我們該出發了?!彼B聲應道,心中暗說,白長了一張好看的臉,臉皮足足有三尺厚。 莫行堯想,說得也是,目前最重要的是先把那幫難纏的朋友應付過去,至于其他的事,來日方長。 開車到達酒店時,天剛擦黑,禮服太長,上下車時都極不方便,需要稍稍提起裙角避免摔倒在地的窘境,或多或少顯得造作,林初戈兀自糾結著服裝的問題,漫不經心地挽著莫行堯的手臂一起上臺階,紅毯從門外筆直地鋪向公共電梯,他卻步伐一拐,輕車熟路地帶著她邁進角落隱蔽的小電梯。 轉眼間就到了九樓,雖然林初戈再三表示不用那么高調不要搞鋪張浪費那一套,但寧紹賢不依,提前叫孫子清場,整個九樓稀稀疏疏坐著兩桌人。 賓客全部到齊,他們身為這場婚宴的主角卻姍姍來遲。 以陸江引為首的一群朋友嚷嚷著遲到罰酒,端著兩杯滿滿當當的白酒送到他們面前,笑瞇瞇作出主婚人的模樣說:“來來,喝交杯酒?!?/br> 莫行堯接過啜了一口酒便放下酒杯,林初戈更敷衍,紅唇在杯沿上一貼,留下一彎紅月般的印跡就算是喝過了。 陸江引直嘀咕真沒勁,掉過身嘁嘁喳喳地同周方予耳語,想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整他們。二人置之不理,走到另一桌敬酒。 寧靖元親密地攬著莫啟文的右肩與他稱兄道弟,推杯換盞,干裂的嘴唇一張一合,一刻不停地稱贊這是一樁天賜良緣,說了一大串話題陡然一轉,談起建筑行業近年來不景氣,問多年的好兄弟是否有回國發展的意思。 林初戈嗤地一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女兒之于他,有利用價值時是心頭rou,無利用價值就是賠錢貨,認都不想認。 她邀請了寧紹賢卻沒邀請寧靖元來參加宴席,正猶豫著是該給這位好父親留點情面捏著鼻子吃完一頓飯,還是直接請人把他轟出去,冷不防被人扣住手腕。 抬眼見是兩眼淚汪汪的程蕙蘭,林初戈登時笑笑說:“阿姨,您坐?!?/br> 程蕙蘭聽而不聞,一手抓著林初戈的手腕,一手扯著莫行堯的西裝,淚眼朦朧哀切地訴說自己如何不舍,仿佛坐在她身邊的方苓不是她女兒,林初戈才是她的親生女兒一樣。 寧家雖與她在血緣上牽纏不清,卻沒有養過她一天,不算娘家人,而她母親那邊的親戚都已過世,真正待她好的也只剩方苓一家人了。莫行堯當下承諾道:“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不會讓她受一丁點委屈?!?/br> 程蕙蘭一邊抹眼淚一邊連聲說那就好,轉過頭就黑著臉揪著方苓的大腿一頓臭罵,罵完仔細地端量女兒,嘆道:“也沒有缺鼻子少眼睛的,怎么就嫁不出去呢……” 敬了一輪酒,莫行堯與林初戈對視一眼,一同落座。菜肴陸續端上來,寧靖元邊笑邊夾了一片芙蓉雞伸長手放進林初戈的碗里,說:“多吃點,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媽要是在一定很高興?!?/br> 林初戈看牢這張皺紋縱橫無恥之尤的臉,窺不見一絲愧疚難堪之意,胃里嘔意翻騰。世間男人如此之多,林雅季怎么就偏偏愛上了他。 正想譏刺寧靖元一句,卻聽方苓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筷子上還有唾液,夾來夾去臟死了?!?/br> 寧靖元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在人前又不便發作,壓抑著公子哥兒脾氣訕訕地放下筷子,只當沒聽見,竭力維持風輕云淡的神氣與莫啟文東拉西扯。 林初戈得空吃了兩口菜,忽見陸江引提著一瓶酒過來,頓時冷聲道:“我不喝,莫行堯也不喝,這瓶酒陸老板一個人喝吧?!?/br> 莫行堯笑說:“我聽她的?!?/br> 陸江引兜臉徹腮漲得通紅,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罵了句“你還像個男人嗎”提著酒瓶灰溜溜回到另一桌。 周方予厭棄地翻著白眼,說:“真沒用?!?/br> 陸江引猛地一拍桌:“你行你上??!” 一桌人都笑起來,謝慕蘇偷偷看了寧雙牧一眼,掩著嘴笑了笑。 周方予輕哼一聲:“還用得著你來廢話?!?/br> 周方予本就記恨著那天他們在酒吧拋下她走人,倒了一杯白酒,揚起燦爛的笑容來到林初戈身旁,嬌聲道:“初戈姐,喝一杯又不會死?!?/br> 林初戈拿起茶杯與她的一碰,端莊地笑:“你不穿衣服也不會死啊?!?/br> 周方予哽了一秒,下一瞬端著酒杯默默回到座位。 林初戈原以為耳根子能清凈片刻,忽聽寧紹賢問:“你們打算什么時候要孩子?” 莫行堯仍是那句堪稱萬金油的回答:“我聽她的?!?/br> 林初戈臉一熱,在桌子底下掐了掐他手臂,頂著一桌人炯炯的目光答道:“順其自然吧?!?/br> 寧紹賢沒再說什么,莫歲庭聽著卻不甚滿意,他雖對這個孫媳婦不滿,但禮金首飾都沒少給,她收不收是另一回事,他自認沒叫莫行堯為難,一聽大事小事都是林初戈做主,不免覺得有損莫家的顏面。 莫歲庭沙著嗓子開了腔:“你們倆年紀也不小了,盡早要個孩子吧?!?/br> 林初戈含糊地應了一聲,心想為了結婚而結婚也罷,還要為了生育而生育,根本不關心他們的想法,用下達命令的語氣讓他們完成繁殖后代這一至高的任務,在這些人眼里,孩子哪是什么愛情的結晶,歸根結底只是延續他高貴血脈的器皿。 待宴席結束,陸江引等人已喝得醉醺醺,吵吵嚷嚷要鬧洞房,林初戈下樓一一幫他們叫出租車,莫行堯與莫啟文立在臺階上談話。 風微香濃,黑壓壓的天幕低垂,莫啟文彈了彈煙灰,細長香煙似綻開一朵灼灼的花,蛇一般細長卷曲的煙霧飄向遠方,灰白的煙灰徐徐墜落在地面。 莫啟文說:“我明天就走?!?/br> 莫行堯直言道:“我抽不出時間送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