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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渡亡經在線閱讀 - 第3節

第3節

    宮人領她們各尋去處,神宮的邊邊角角都是殊景,花草侍弄得異常蔥郁。宮人邊走邊道:“琳瑯界與琥珀塢相距不遠,也就幾十步距離,往來很方便。不過有句話要知會三位,盡量不要四處走動。神宮是國師道場,很多地方布了陣,要是不小心誤入,轉一天都出不來?!彼麖托α诵?,“我初來神宮時就吃過這樣的虧,國師的神鹿要喂食,有一天發現走丟了一頭,四處尋找,沒想到入了陣,就再也尋不到出路了。幸好那時有翠微夫人,才將我解救出來?!?/br>
    轉轉咦了聲,“神宮里有夫人?國師可以娶親么?”

    宮人忙擺手道:“慎勿妄言,翠微夫人是國師師妹,因救駕有功封隴西夫人。平時圖叫得順口,都稱她翠微夫人。夫人有旨意在身,暫且不在神宮內。待過兩日回來了,再為娘子引薦?!闭f著已經到了琥珀塢,他抬手指派,命侲子送曇奴和轉轉進去,和聲道,“二位且安頓,飯菜我再命人送到園里來?!?/br>
    轉轉她們并不像蓮燈一樣心思重,愉快地揮揮手,跟著侲子去了。宮奴復挑燈往前引,正是日夜交接的當口,天地間彌漫了濃重的深藍,庭院和樹木的輪廓鑲上了一圈黑邊,勉強能看清周圍布局。琳瑯界和琥珀塢不同,溪水環繞,有木橋渡之。這里沒有院墻,放眼都是怪石,擺得很有野趣。敦煌黃沙漫天,蓮燈沒有見過這樣靈巧的江南式布局,人在其中,覺得心曠神怡。

    宮人同她搭訕,“娘子路上很辛苦吧?”

    她說還好,“剛開始騎不慣馬,坐得屁股疼?!?/br>
    宮奴啞然失笑,如今的世道學問越多越懂得掩飾,明明很尋常的字眼也弄得羞于啟齒。中原人太講究,不及西域成長的落落大方,想什么就說什么,反倒耿直可愛。

    蓮燈跟他穿過翠竹林,一間黑瓦紅柱的大木柞屋子就在眼前。那屋子建得大氣,屋檐深遠,鴟吻粗獷,沿路民居沒有這樣構造的。宮人拉開直欞門請她入內,垂手道:“娘子就在此間歇下,缺什么只管派侲子來同我說。我叫盧慶,是神宮長史,專管零碎事體。來者是客,千萬不要拘禮?!币幻嬲f,一面俯身替她燃了一爐香,頷首示意,撫膝退了出去。

    蓮燈初來乍到,站在這考究的屋子里有些無所適從。在敦煌的時候不是住洞窟就是幕天席地,到了這里才體會到中原人無處不在的精細。她靜靜四顧,看見銅鏡前的白瓷碟子里有清水養著的九里香和天竺果,紅白交錯的色彩撞進眼里,忽然心頭一震,莫名覺得似曾相識??墒窃偌毾?,又是茫然一片,沒有頭緒。

    也許是以前殘存的記憶吧!她阿耶鎮守安西,畢竟還是中原人。但凡讀過書的,骨子里總有割不斷的旖旎和鄉愁,家里的布置一定和西域人不同。比方燃香、養花,精致到一把香爐一個碟盞,遵從中原約定俗成的審美。

    這么想來就沒什么可奇怪的了,她很快釋然,到鏡前照了照,雖然一直在路上,臉色相比之前還略好些,大概中原的水土更養人。梳妝匣里有漂亮的犀角梳子,成套的。她揀了一把梳頭,看見長安貴婦把頭發盤得驚心,自己打趣綰起來,比劃一下,覺得很可笑,便放棄了。

    一整天費心費力,實在有點累了,放下包袱打算休息,剛坐到榻上,突然聽見外面有動靜。透過門上桃花紙往外看,朦朦朧朧看不真切。蓮燈屏息側耳,細碎的腳步聲到了臺階上,踟躕徘徊,并不進屋里來。又等了片刻,依然是這樣,她咬咬牙,提起金錯刀躍了出去。

    原本以為有人,可是出門看,只有一頭鹿在屋前。

    橋堍的桅桿上吊著燈籠,蓮燈環顧四周,一切如常,那么聲響是這鹿弄出來的吧!

    她松了口氣,低頭看,這里的鹿是豢養的,所以不怕人。見她闖出來,只是瞪著無辜的大眼睛看她,也不走遠。她試著摸了摸它的腦袋,它昂起頭,反轉脖子蹭她的手,無邪的樣子非常討人喜歡。

    蓮燈放下防備坐在臺階上,把刀擱在一旁,專心致志逗弄它。想起身上有炒豆子,解開荷包倒在掌心喂它。這鹿嗅了嗅,大概不合胃口,沒有賞臉。蓮燈托著兩手追問:“不喜歡嗎?真的不喜歡?豆子很好吃……”它沒有搭理她,把頭偏向另一邊。蓮燈遺憾地收回來,鹿不走,她就抱著膝頭怔怔看它。寒冷的夜里一人一鹿相伴,也有種慰心的感覺。

    這梅花鹿身上的花紋不像其他鹿那樣密集,疏疏朗朗的,間或飄過來一兩朵云頭。頭上犄角才長出寸許長,沒有學會成年雄鹿耀武揚威的氣勢。蓮燈和它對視,它有很漂亮的眼睛,眼里波光瀲滟,讓她想起月牙泉的湖水。她再想伸手觸摸它,它靈巧地一縱,躲開了。蓮燈悵然看著它走進黑暗里,忽然有點想念王阿菩,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一個人寂寞得太久,會不會變得又傻又遲鈍。她撿起塊石子,在青磚上胡亂劃了兩筆,抬頭看,那鹿又出現了,嘴里叼了枝花,慢吞吞朝她走過來。

    她很驚訝,“給我的嗎?”扔了石子撲撲手,小心接過花,放在鼻前嗅嗅,一股清冷的香氣。那鹿見她喜歡,便小跑著轉圈,蹄子在青磚上篤篤敲擊,一縱一跳前行,走了一程頓下來望她。她不明白它的意思,遲疑追了兩步,它又把她往木橋那頭引,甚至擔心她沒有跟上,中途會停下等她。

    奇怪這里的鹿有靈性,簡直像人一樣。蓮燈跟隨至界口,記起盧慶的話,不敢再追趕,站在橋上惆悵地招了招手。它頓足搖頭,似乎對她很失望。

    長安十月已經很冷了,雖然沒有下雪,卻呵氣成云。蓮燈一直很怕冷,敦煌入冬前她會儲備好足夠的干柴,只要有火烤,絕不考慮曬太陽。這里的冬天比敦煌冷得多,在外停留久了,手腳有點發僵。正打算回屋里去,忽然聽見風里送來一陣笛聲,清脆婉轉,似乎就在不遠處。

    蓮燈略通音律,聽曲調不是龜茲樂。自從被王阿菩救活,雖然想不起以前的事,卻每每有靈光一現的時候。她在十三歲前應該受過不少的熏陶,所以對中原文化有無限的向往。站在冷風里傾聽,笛聲無喜無悲,仿佛出世一般。好的曲子能勾人魂魄,她循聲而去,細細辨認方位,是從琳瑯界東南傳來的,但愿不太遠。

    有時候做事很難樣樣說出條理來,僅僅因為不由自主。

    她把盧慶的警告拋在腦后,踏著被露水浸濕的草地過去,漸漸近了,就在前面。走在半道上細想,不知道尋見了又能怎么樣,大概只為打聽曲子的名字吧!

    她又看見那頭鹿,在她前面奔跑,很快隱入竹林里。她借著錯落的守夜燈一路向前,越近,聽那笛聲越震心。燈光幽暗,照出一座九層寶塔,寶塔遺世獨立,和周邊布局格格不入。長安的大型建筑都有很高的夯土層,她沒有走正門,借由邊緣的竹子從側面攀上去,及到上部,眼前豁然開朗??諘绲钠脚_四圍燃著燈,一塊巨石上坐著個衣袂飄飄的人,這樣冷的天氣穿得非常單薄,有風吹過來,吹起烏發和潔白的廣袖,恍如謫仙。

    轉轉曾和她們說起人群里曇花一現的小郎君,用上了很美的字眼來形容。蓮燈以前不懂,也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男子。有一回她偷溜進城,聽龜茲樂師唱過,說女人是清流,男人是濁泉。西域男人滿臉大胡子,連五官都看不清,還談什么美丑。她一度覺得歌詞很可信,現在卻懷疑起來,因為眼前這人實在好看得難以描述。他有頎長的身形、白凈的皮膚。他的手指修長,每一次按壓笛孔都是一副如詩畫卷。跳動的火光暈染他的臉,銀鉤在眉,星辰在眼。

    如果說西域人生得粗獷,那么今天遇見的蕭朝都算得上中原人里俊俏的,可是同這個人比起來,依舊有很大懸殊。曲子心平氣和,人也如其樂,澄澈得仿佛不屬于這十丈紅塵。蓮燈很納罕,心里掀起了一點微瀾,原本注意力在笛聲上,見了人卻什么都忘了。

    不知道他是誰,也許是國師的徒眾,大晚上吹笛子,長安人果然好興致。蓮燈心里思忖著,笛聲卻嘎然而止了。再細看,巨石上空蕩蕩的,吹笛人憑空消失了。

    不過一眨眼的工夫,怎么能說沒就沒了?她左右觀望,不見蹤影。風吹過竹林,震起竹浪一片。翠竹頂端稠密的枝葉間隱約有銀鈴叮當作響,她抬頭看,愕然發現一根細如筷子的竹梢上停著那個吹笛的男子,因為站得高,以一種悲天憫人的角度俯視著她。

    作者有話要說:

    ☆、  第 5 章

    蓮燈嚇了一跳,下意識摸腰上彎刀,才想起放在屋前的臺階上了。他倒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只是靜靜看著她,因為離得略遠,分辨不清神情,應該不至于被人偷看兩眼就惱羞成怒吧!

    蓮燈摸了摸后脖子,從夯土底座上跳了下來。似乎應該說點什么解釋一下,她搜腸刮肚思量,最后說:“你的笛子吹得真好?!?/br>
    他沒有說話,腳下的竹子受重,拓出一個流麗的弧度。他依舊立在那里,居高臨下,白衣從風。

    蓮燈覺得很無趣,哪怕他再好看,如今也沒有欣賞的興趣了。她學王阿菩的樣子背著兩手,故作鎮定地往回走。直覺他的視線應該追隨著她,她芒刺在背,不敢回頭。奇怪她平時膽大包天,這次居然感覺恐懼。那個人好厲害,一句話都沒說,就讓她落荒而逃了。

    回到琳瑯界,再回想剛才的事,簡直像做夢一樣。還好她一向遲鈍,除了提醒自己牢記盧慶的話,心里并沒有留下什么陰影。

    天已經黑透了,到了晚飯的時候,穿著紅衣白褲的侲子給她送食盒來,揭開蓋子把碗筷一樣一樣布置好,弓著腰說:“請娘子用飯?!?/br>
    她道了謝,問琥珀塢的情況,侲子道:“那里的供應和琳瑯界一樣,娘子不用擔心?!边呎f邊招呼后面的人呈上紅漆托盤,里面平整疊著一套衣裳。提起來讓她看,是一件金枝綠葉短襦,和一條梨花白長裙。

    “長史怕娘子沒有中原衣裳替換,這是神宮內巫女的行頭,請娘子暫且將就?!眰E子含笑作揖,“娘子用過了飯早些休息,夜里要下大雪,回頭小的再送兩個炭盆來。明天是下元節,神宮里有場祈福的法事要做,動靜略大,娘子只管歇息,不用過問?!?/br>
    蓮燈點頭說好,想起那個吹笛人,試探著問:“國師閉關,法事由誰主持?”

    侲子道:“下元是道教的節日,打醮祈福而已,不算太盛大,由靈臺郎主持?!?/br>
    她咬著嘴唇又想了想,“國師有幾位高徒?有沒有一位穿白衣,會吹笛的?”

    侲子一臉茫然,“國師徒眾甚多,但是沒有真正收入門下的弟子。小娘子是不是遇見誰了?要是想尋他,我去回稟長史,請他替娘子打探?!?/br>
    蓮燈搖了搖頭,“隨口問問,不必回稟長史?!?/br>
    侲子應了,躬身施禮,退出了琳瑯界。

    曇奴和轉轉不在,她一個人有點寂寞,草草用了飯就去洗漱,收拾妥當便躺下了。

    神禾原地勢高,風比別處更大,呼嘯著刮擦過門窗,桃花紙翕動,要不是韌性好,恐怕早就吹破了。她拽起被褥緊緊裹住自己,可是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個吹笛人。她對別人的長相沒有太精準的記憶力,只知道他很好看,如果轉轉的小郎君如珠如玉,那么吹笛人就是如云如絮。他立于竹枝頂端的樣子真神奇,該有多了不起的身手才能在那地方站穩!蓮燈覺得自己飛檐來去不是問題,卻沒有辦法做到像他那樣。太上神宮里的一切都很神秘,三更半夜出現,也許那人是個地仙也不一定。

    她胡思亂想了一陣,迷迷糊糊睡著了,夢里又回到那座幽深的庭院。天氣很好,她站在院里的臺階上,看著兩只蝴蝶從高墻那頭來,款款飛過花蔭,飛到葡萄架底下。她追著去撲,蝴蝶沿著架子一直向上,飛得太高,她踮起腳尖也夠不著。然后有腳步聲傳來,幾個奴婢打扮的提著竹簍進院子摘葡萄,熟透的葡萄經不起顛躓,離開藤的時候略震動了下,果子就脫落了,咕嚕嚕滾到她腳邊。那些婢女看了眼,毫不在意,她彎腰撿起來,托在掌心里吹了吹,發現這顆葡萄大得驚人,有雞蛋那么大。

    那些婢女提著裝滿的竹簍離開了,她捧著葡萄四處看,臺階旁的水缸上搭著收集雨水的半爿毛竹,一個用竹筒做成的端子飄在缸沿。她跑過去,彎腰打算舀水,看見倒影里的自己梳著雙環髻,還是十來歲的樣子。她大惑不解,不知道怎么突然變小了。湊近看自己的臉,鼻尖幾乎貼到水面。

    依稀記得小時候很胖,只要伸直手,手背上就有一排窩。她的臉在十三歲之前一直是團團的,眼睛鼻子揉在一處,看上去可憐兮兮?,F在再打量,實在也算得上眉清目秀。

    她蘸了點水,抹在自己的眉毛上,等水紋平復又去照,倒映出來的五官不知怎么變成了那個吹笛人,定著兩眼,面無表情地同她對視。

    她悚然一驚,從夢里掙脫出來。環顧屋內一切如常,心里才略微安定。只是乏累得很,朦朦掀了掀眼皮,又閉上了眼??苫秀备杏X上方有個人懸浮著,離得很近,幾乎和她面貼著面。他的長發低垂,從兩頰傾瀉下來,掃在她耳畔。那種觸感太真實了,她驚恐異常,然而手腳好像被縛住了,無法移動?;靵y里壯起膽向上看,還是那個人,這次沒有橫笛遮擋,可以清楚看清他的相貌。他略有些蒼白,但眼眸深邃,眼神冷而硬,直直看著她,能看進人心里去。

    “你不懂得入鄉隨俗的道理?!彼纳ひ袈牪怀鱿才?,但每一個字都如錘如煉。

    蓮燈沒有應,攥緊雙拳蓄勢待發。因為靠得太近,聞見他身上清幽的書紙氣息。她有很強的防備心理,不熟悉的人,突破了距離便令她不安。四周圍迷迷茫茫,案上的燈臺卻照得眼前異常清晰。他的臉只離她寸許遠,不知他是人是鬼,呼出來的氣息冰涼。蓮燈心里惶駭,可就在他開口的瞬間四肢徒地一松,約摸可以活動了。她暗暗運了十分的力,朝他揮出一拳,打不死他,絕對打歪他的臉。

    沒想到這拳竟落空了,他的影像突然碎成了粉末,彌漫在空氣里。拳頭隱約掃到什么,彈出去,打在炭盆上,叮地一聲脆響。

    她猛然一震醒過來,才發現是從一個夢境跳進了另一個里。腦子亂糟糟分不清真偽,坐起身撫撫額頭,背上中衣被汗浸濕了,有點冷。

    青銅炭盆里的煤核窩在灰里,發出微弱的光。她粗喘了口氣,下榻撥亮炭火,蹲在那里抱住膝頭,感覺胸口直發緊,半天才松懈下來。

    真是奇怪得很,以前她很少做夢,從敦煌到長安,半路上坑蒙拐騙也干,殺人越貨也干,從來不會心虛。到了這里不過偷看別人吹笛子,回來就被魘住了,實在有點說不通。

    她伸出兩手烤火,視線游移,落在玉蘭鸚鵡屏風前。青磚上躺著一顆雕琢過的核桃,上有紐袢下有回龍須,做成了墜子模樣。大約時常把玩,表面像玉一樣起了包漿,泛出油潤的光澤。她挪過去,靜靜看了很久,然后撿起來握在手心里。

    這一夜安然無恙,踏踏實實睡到天亮。第二天就如侲子說的那樣,拉開直欞門,外面已經被冰雪覆蓋了。

    界口傳來一聲尖利歡愉的長嘯,轉轉和曇奴從木橋上跑過來,皚皚白雪里出現兩個綠色的身影,一縱一跳到了她面前。

    “蓮燈你看,下雪了!”轉轉凍得臉發紅卻很高興,彎腰抄起一把雪揉成團,朝不遠處的鹿砸了過去?;厣矶抖度菇堑难┠?,仰臉笑道,“前面大殿里熱鬧得很,聽說在做下元的法事,咱們去看看吧!”

    蓮燈搖了搖頭,“我原想今天就走的,可是國師正在閉關,不告而別怕失了禮數,所以才打算多停留兩天?!彼f著往外看,琳瑯界還是昨天的琳瑯界,只是白天和晚上觀感不太一樣。晚上幽深沉郁,到了白天銀裝素裹,又是一派明麗堂皇。她想起那座九重塔,向東南眺望,塔建得很高,隔著細雪看上去迷迷滂滂。她瞇起眼,喃喃道,“這地方有古怪,還是早些離開的好?!?/br>
    曇奴比轉轉警覺,她一說便自動接上了,壓聲問:“可是有什么發現?”

    蓮燈回身進屋里,把那個核桃墜子放在矮幾上。轉轉和曇奴對視一眼,不明所以。

    蓮燈說:“我昨晚被一頭鹿引了出去,聽到一陣笛聲,鬼使神差想一探究竟。就在那座九重塔前,看見一個臨風奏曲的白衣人。那個人動作很快,也很玄妙,我不小心被他發現了,他居然站在竹枝頂上眈眈看著我。我不想惹事,回到琳瑯界,他又追進我夢里來……”

    “追進夢里來?”轉轉聽得發笑,“你先同我們說說,那個人長得什么樣,你看清了么?他年輕么?長得好看么?”

    蓮燈被她問住了,回憶了下,遲疑道:“大概二十多歲,長得很好看?!?/br>
    轉轉笑得更燦爛了,“這就對了,我那時看到小郎君,連著半個月夜夜夢見他。不是他追進你夢里來,是你一直在回憶他。沒什么,別怕,女孩子長大了,總會有情竇初開的時候?!?/br>
    蓮燈以為她會有什么獨到的見解,轉了一大圈,又回到兒女情長上來。她無奈把墜子往前推了推,“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本來也以為自己在做夢,夢里我揮了一拳,沒有擊中他,但是打落了這個?!?/br>
    這下轉轉和曇奴都變了臉色,“你的意思是他果然追來了,只不過在你半夢半醒間?抑或是他施了什么幻術,讓你以為自己在做夢?”

    轉轉看著那個吊墜,目光驚恐,“說不定是什么山精野怪,神禾原本來就是塊福地,地面上是太上神宮,地底下全是妖怪。還有那座九重塔,也許是國師用來鎮妖的……”越說越激動,尖細的手指指著面前的吊墜,“難道是個核桃精?被你打出了原形?”

    蓮燈和曇奴對她的想象力表示佩服,一個龜茲人,滿腦子精怪,比中原人還要熱衷巫儺。

    曇奴說:“哪來這么多妖怪!這是太上神宮,你以為是深山荒廟,妖怪敢來作祟?別自己嚇唬自己了,沒準就是神宮中人。這里徒眾少說也有三五十,國師總會有幾個得力的護法。你們是沒見識過,但凡大人物都這樣。比方說定王,四個貼身隨從須臾不離左右,他們是近侍里最厲害的,統管營下所有死士,我們這等小卒都要聽他們差遣。如果能做國師的護法,飄到竹枝頂上算什么難事?至于他為什么追來,一定是人家不滿意被你偷看,想教訓你一下?!?/br>
    蓮燈聽得怔怔的,轉念想想,點了點頭道:“是我的錯,過于好奇了。因為那曲子似曾相識,覺得能讓我想起以前的事來,便想過去問問出處??珊髞硭姆磻婀至?,我什么都沒做,值得他這樣大動干戈?”

    曇奴瞥了轉轉一眼,笑著調侃:“也許人家看上你了呢。真要是這樣,三年后我得一個人回敦煌了。你放心,我會和王阿菩好好解釋的?!?/br>
    蓮燈還是那個木訥的樣子,別的姑娘十六歲正是懷春的年紀,她連臉紅都不會。王阿菩教她武藝自保,給她講為人處事的道理,但對于感情方面愛莫能助。她就像她的名字,自顧自地開放,孑然地照亮自己。

    ☆、第 6 章

    轉轉對精怪的恐懼變淡了,注意力又放在她的某句話上,“你說他很好看,怎么好看法?比我的小郎君更好看嗎?”

    蓮燈仔細想了想道:“我沒見過你的小郎君,但是拿昨天的云麾將軍和他比,恐怕三個蕭朝都都不及他?!?/br>
    轉轉哦了一聲,“那得好看成什么樣啊,可惜我沒遇見他,否則真要會他一會?!睆团d高采烈地拽著蓮燈的衣袖說,“多好的開端,不打不相識嘛。只要我們在神宮里,總會有再見的時候。從今天起好好打扮你自己,說不定仇還沒報,先撞上好姻緣了?!?/br>
    她們早就習慣了轉轉艷色流光的論調,也不拿她當回事。蓮燈對曇奴說:“再等三日,見過國師我們就離開神禾原,進長安找個地方落腳,照我們路上商定的計劃行事。北里雖然是勾欄,來往的人多,消息也多。轉轉曾經在那里賣過藝,帶著我們混進去,總比留在這里強?!?/br>
    轉轉不會拳腳,但是行事頗俠氣,豪邁地一拍胸口,“包在我身上,大歷不禁官員狎妓,別看那些郎君相公們穿上官袍人模人樣,一進北里立刻原形畢露。幾杯龍膏酒下肚,癲狂得連他耶耶都認不得了,要套話,易如反掌?!毖粤T上下審視她們,“可北里不是個干凈地方,進去后難免受些委屈,不能一時興起就殺人,得學會周旋。我怕你們戾氣太重,到底要我這傾國傾城的西域美人出馬。我還認得幾位章臺中的狀元,托她們打探,枕席間更好說話?!?/br>
    曇奴卻有些猶豫,“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險,那些青樓女子未必靠得住?!?/br>
    轉轉說:“這你放心,交情深的我才會去托付。當然要是有錢,那就更好了?!?/br>
    蓮燈覺得可行,“自己牽扯其中,未必會把我們供出來。但萬一……”

    曇奴寒聲道:“萬一管不住嘴,就只好送她去見閻王了?!?/br>
    轉轉擺了擺手,“別動不動想殺人,有時候人情還是靠得住的。不過離開了這里,再想回來就不容易了。太上神宮是個頤養天年的好地方,看看這山清水秀的景致,多住兩天就能多活十年,說要走,還真有些舍不得?!?/br>
    地方是好地方,但她們不屬于這里。蓮燈還有愿望沒達成,等她們開始行動,難免在朝中掀起波瀾。國師是大歷的國師,他有義務維持國泰民安的局面,怎么能容許始作俑者在他的道場里?蓮燈總覺得要對付幾個朝臣不是難事,但與國師為敵,絕對是自尋死路。他人在神宮,卻能夠洞察先機,那么她此行的目的他必定了然于心。鏟除jian佞他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殺皇帝呢?

    她踱過去撐開直欞窗,外面雪花紛飛,環繞琳瑯界的那圈活水始終沒有結冰。幾片花樹的葉子跌進水里,落葉逐著流水,從她眼前奔涌而過。

    前殿的鐃鈸聲隨風飄過來,她側耳聽,聽見朗朗的祈福祝詞,咬文嚼字地重申著什么。略頓了會兒,一個侲子從木橋上疾步跑來,看她在窗前站著,叉手行了個禮,到廊下通傳說:“娘子們遺失過所,尚書省派人與娘子補辦。請三位娘子隨小的來,有些情況要詢問娘子?!?/br>
    蓮燈心里跳了下,長安果然管轄得很嚴格,并不是進了神宮就作罷的。過所遺失了必須補辦,補辦就要問清來龍去脈。她倒無所謂,名義上已經死了的人,還能搪塞,曇奴和轉轉怎么辦?萬一把文書發往都護府查證,那事情就難辦了。

    她定了定神問:“盧長史可在?”

    侲子道:“正是長史派小的來請娘子的?!?/br>
    有盧慶在,尚書省的人多少會擔待些。三個人整了整衣裳跟侲子出門,沿著迂回的游廊到了一處屋舍前。太上神宮按照宮殿的規格建造,因此正殿分外寬闊。蓮燈抬眼看,兩個穿圓領袍,戴展腳幞頭的官員面東正襟危坐。再向右一瞥,發現那位云麾將軍也在。心里恨他不依不饒,等打發了尚書省的人,非要找機會給他點顏色瞧瞧!

    她沉下心,提裙上臺階。殿門上慢悠悠踱過來一個人,穿著闊大的襕袍,背門而立,看身形竟有些眼熟。她腳下略緩,攢起眉頭回憶,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殿里眾人聽見腳步聲,調轉視線往外看,那個人也回過身來,因為站得高,顯得身量特別長。和王阿菩的不修邊幅不同,他的每一處都是精雕細琢,耐人尋味的。只是面貌并不熟悉,之前一瞬的猶疑都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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