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一種絕望般的平靜。 她看到上官千殺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手撐額頭,眉頭緊皺,緩緩靠在案幾上,身體都像是要蜷縮起來,修長的食指用力抵住右邊眉骨處——那么用力,以至于指節都泛青了。 孟七七一下子慌了,他看起來正在忍受著莫大的痛苦——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幅樣子。她慌亂地撫上他按住的眉骨處,不敢不用力又不敢太用力,“戰神大人,你怎么啦?頭疼?還是舊傷發作?”她急得團團轉,平素的計謀百出忽然間變作了腦中的一片空白。 上官千殺喉嚨中逸出一聲極輕微的呻·吟,其中包含的痛苦之意,落在孟七七耳中,不啻于一聲驚雷。 她猛地跳起來,因為惶急,聲音都拔高變調了,像一根一扯就會斷掉的細弦,“對對對,我去找高志遠——他帶了一支千人隊來,總不會沒有軍醫在?!彼染拖肱?,手卻被上官千殺牢牢握住了。 她垂眸,看到他緩緩睜開眼來。他眸中濃黑之色翻涌,是她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別哭……”上官千殺有些疲倦地看著她,唇瓣還微微泛白,卻是勾唇笑了。 “什么?”孟七七迷茫地問了一句,下意識地摸了摸臉,觸手一片濕冷。 ☆、第104章 上官千殺握著孟七七的手,令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來。 孟七七還有些茫然地摸著自己濕冷的臉頰,在他的目光下,有些郝然地抿了抿唇,似乎是為自己這莫名其妙的淚水而感到不好意思。她胡亂又抹了抹臉,問道:“戰神大人,你、你剛剛是怎么啦?” 上官千殺已經平靜下來——至少表面看上去是這樣的。他輕輕撫了一下右邊眉骨,放下手來,溫聲道:“忽覺頭痛,現下好多了?!?/br> 孟七七想起他那仿佛能刮骨剔rou般的冷厲目光,還是覺得有些膽顫,卻下意識地不敢去問緣由,只道:“那就好?!毙睦飬s還想著,這般頭痛可不對勁??上КF在軍中無良醫,待此間事平,要找人來給戰神大人瞧瞧才是。 兩人說話間,外面親兵通報石齊來了。 孟七七此前在金水河邊下定決心,等云州事平,便將這樁事情告訴戰神大人,因此心中的壓力減輕了不少,倒不像前幾日那樣“聞石齊而色變”,只隨意扶正了方才不小心撞倒的案幾上杯盞。 那石齊大步入內,匯報長雪山次高峰與主峰之間的浮橋已經搭成。 孟七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心虛,才生出了疑心——她總覺得石齊說話的時候,戰神大人在看著她。不是那種素日里含著情意的凝視。同樣的炙熱不容忽視,卻不再是同樣的感情。她定了定神,抬眼迎上上官千殺的目光,笑問道:“做什么這樣看我?” 上官千殺靜靜看著她,睫毛極慢極慢地眨動了一下,而后,他挪開了目光,注視著帳門處簾幕一角,淡淡對石齊道:“你下去吧?!?/br> 孟七七總覺得不安,戰神大人的目光令她覺得詭異——就好像,他想要從她臉上看出她心中的想法來一樣。 她牽著戰神大人的手,像往常那樣揪著他的手指玩,心里想著便問道:“方才高志遠來,是不是說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你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br> 上官千殺垂眸,目光劃過女孩烏黑的發心,落在自己掌心——那里停著女孩白嫩的小手,他低低“嗯”了一聲。 “真的???”孟七七本就是隨口一問,原本都沒期待戰神大人會回答,沒想到竟然猜中了,她歪了歪頭,從下面瞅了上官千殺一眼,想了想問道:“是不是京中出事兒啦?” 上官千殺仍是看著自己的掌心。那里女孩嫩白的手指看上去那么纖細,像是在和風輕輕顫動的百合花瓣,柔弱而又無辜,只要他合起掌心,哪怕只用上一分力氣——便能將女孩的五指齊齊捏斷。多么像單薄的花瓣,輕輕一捏就變作透明色;再一掐,就零落成泥。 “戰神大人?”得不到回答,孟七七晃了晃上官千殺的手。 上官千殺緩緩合攏手掌,將女孩修長的手指虛虛握住,見她催促回答,便又低低“嗯”了一聲。 孟七七擰起眉頭,假作生氣,嘟囔道:“不想說便不說嘛,問你什么都是‘嗯’‘嗯’‘嗯’?!彼铎`活現地學著兩人的對話,“‘戰神大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兒?’‘嗯’;‘戰神大人,是京中出事兒了嗎?’,‘嗯’——難道是你說起‘嗯’來比別人都好聽,我想要聽你說這個么?”好吧,她必須承認戰神大人說什么都比別人好聽,至少她是這么覺得的。 上官千殺見她嘟著嘴學了這一長串好似有無限委屈一般,不知怎地,竟又低低“嗯”了一聲。 孟七七半張了嘴,頓了兩秒,不確定戰神大人是在賭氣還是接了個冷笑話,卻順著“假裝在生氣”的情緒要把手從他掌心抽出來。 她的手才一動,就被上官千殺牢牢捏住了。 力道之大,令她猝不及防痛叫了一聲。 聽到她的痛叫,上官千殺睫毛一顫,減輕了手上的力道,卻仍是攥緊了她的五指,令她無法掙脫。 孟七七這次是真的有些氣惱了,她另一只手推著上官千殺的肩頭,想要離他遠些,口中嚷道:“你放手,好痛……” 放手? 是誰頂著天真的面孔步步為營接近了他,口口聲聲說著即使他變了她也不會變俘獲了他,卻又不肯再多用點心思把這一切做到無懈可擊,偏偏要令他發現了這背后的“蓄意”二字。 上官千殺垂眸看著還在掙扎的女孩,這蹩腳的小騙子。 他在心里冷笑著,不知是對癡心不改的自己,還是對兩人過往甜蜜的回憶。 孟七七鬧了一會兒,見戰神大人絲毫不為所動,不禁泄氣,反正她臉皮也厚,索性賴到他懷里,撒嬌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嘛?逗你也不說話,也不笑——好啦,你本來就寡言少語不愛笑?!彼约赫伊藗€臺階下,又晃了晃自己被上官千殺牢牢攥住的手,“剛剛那下真的好痛,骨頭都要被你捏斷了——你力氣原來這么大???”比起來,平時戰神大人牽著她手時簡直像是捧著嫩豆腐了。 上官千殺靜靜看著她撒嬌,是了,她總是有法子轄制他的,硬的不行就來軟的,絕大多數情況下還是軟的。只要她挨過來軟軟說上兩句話,他便不知不覺答應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這樣想著,上官千殺手上已是下意識地松了力道,改為輕輕揉著她方才被他狠狠捏過的地方。 戰神大人手上的力道柔和,孟七七感到手上的疼痛漸漸消退了,她半躺在上官千殺懷中,舒服地哼哼了兩聲。 上官千殺垂眸看著女孩手背上留下的淡紅色指痕,饒是此刻對女孩有著心結,仍是覺得心疼懊惱。他在心里長長一聲嘆息,知道自己對女孩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樣的認識,也不知是甜蜜多些,還是痛楚多些。 當日上官千殺帶著一支百人隊試行了長雪山次高峰與主峰之間的浮橋,與高志遠、李強任等人擬定了進攻方案。 孟七七則是帶著啞公在并州轉了大半天,大略巡視了一下名下產業。南宮玉韜也跟她一塊出來了。雖然歷史上說南宮玉韜是上官千殺的軍事智囊,但是就孟七七這么多年來的觀察。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上官千殺自己拿主意的;變態表哥就是個能偷懶絕不勤快的主兒——有上官千殺在前面頂著的時候,變態表哥是絕對不會出頭的。 孟七七還調侃南宮玉韜,“你跟出來,是不是還想著跟那位套走你的小美女來次邂逅???” 南宮玉韜老神在在,“佛曰:不可說,不可說?!?/br> 等到孟七七回到蒼蒼山腳下時,上官千殺卻還沒回來。 孟七七起先還在營帳里等,及至月上中天,還不見戰神大人歸來,她就有些心神不定起來。上午時戰神大人的反常舉動在她腦海中反復上演。她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 上官千殺帶著一身冰涼的霜意從夜霧中回來時,就看到臉色雪白的孟七七抱膝等在營帳門口。 跟在后面的李強任沖高志遠使個“你懂得”的眼神,示意他一起退下。 高志遠知道內情,卻沒心情接李強任這眼神,恭敬問安后,慢慢退下了,只是心里想著,也不知道少將軍與安陽公主以后該如何才好。 上官千殺愣了一愣,如常伸手牽著孟七七站起來,領她進了營帳,淡淡問道:“外面這樣冷,怎么不在里面等?”上官千殺知道不應該,然而如今卻不由自主地要去想女孩一言一行背后的用意。其實就算想明白了她的用意又如何?不過只是更加折磨他自己罷了。 孟七七解了狐皮大衣,笑嘻嘻道:“我穿的厚,在外面也一點都不冷?!?/br> 上官千殺“唔”了一聲,沉默了片刻,道:“下次不要了?!?/br> 孟七七湊上來,瞪起眼睛,臉上卻帶著笑意,“你是說,你還有下次要這么晚回來么?一句話都不留的?!?/br> 上官千殺明知女孩心中想的并不像她口中說的這樣簡單,卻仍是控制不住地感到心里暖起來。 這種被所愛之人溫柔約束的感覺,簡直是世上最醉人又最甜美的一味毒。 上官千殺揉了揉女孩額前的碎發,柔聲道:“我盡量不再晚歸?!?/br> 孟七七臉上的笑容完全綻開了,口中卻還不滿似得哼哼著,“盡量?什么嘛……” 上官千殺輕輕笑道:“很晚了,歇下吧?!彼呦蛉紵拇鬆T臺。 孟七七立在原地,奇怪道:“你怎地還穿著鎧甲?” 上官千殺道:“我等下還要巡營?!?/br> 孟七七嘀咕道:“不都是李強任和高志遠巡營的么?”一面疑惑著,一面已經走到屏風旁,卻又狐疑地轉過身來,問道:“戰神大人,你……”卻只是心里不安,口中問不出來,“你明日不會不見了吧?” 上官千殺立在燭臺旁,等她歇下便熄滅燭火,見狀柔聲笑道:“安心睡吧,我保證明日還在的?!避S動的燭光映在他堅毅的面容上,襯得他好似神祗一般,簡單一句話由他說來,都好似誓言般擲地有聲。 孟七七暗笑自己多想,鉆進暖暖的被窩,不一會兒便沉入了黑甜鄉。 這一夜,卻是血流成河。 ☆、第105章 上官千殺帶著千人隊,乘著夜色爬上了長雪山次高峰,經由此前搭建的浮橋,悄無聲息登上了主峰,再借著主峰千仞高的藤條,找準方位縱身跳入云州城的高將軍府內。夜黑風高,地勢險峻,攀藤而下,期間不慎死去的,就有幾十余人。 等到上官千殺等人從天而降,落在高府中時,高建業等人還在夜色中安睡。 上官千殺曾在云州兩度與吐蕃作戰,第二次更是領兵在此屯田數年,在此地自然有內應。兩次與高建業的合作,也令上官千殺摸清楚了他的套路。高建業,西北軍的大將軍,年五十有余,渾然便是云州的土皇帝。 云州的府衙在城北,高建業就在城南建了一座“行宮”制式的高府,更仿照禁宮的樣子,在高府外圍半里外挖了一條十幾米深的護府河,修筑小型堡壘。如果有人想要從云州城外攻入,且不說固若金湯的云州城防,只高建業這護府的堡壘就很是個問題。 高建業為人陰鷙,多疑心。三個成年的兒子,年紀越大的,他越是提防。大兒子與二兒子被他要求住在高府一側,由直屬于他的衛隊“保護”;底下的十萬大軍,駐扎在云州四面八方,不得他的調遣絕對不許進入護府河,違禁者,殺無赦。 這兩點,直接導致了當夜高府血流成河,十萬西北大軍卻是一隊未動;而高家父子三人,除了領兵在外的三子高建英之外,被盡數擒拿。 上官千殺落入高府之后,與內應之人里應外合,先屠殺盡高建業的三千護衛。 稀落的星光中,只見上官千殺一人當先,手持一柄锃亮長刀,所向披靡,從高府正門一路劈砍前行,斬殺百余人直入內門。在他身后,高志遠、李強任等各領五百人,與內應之人所帶百余人,殺出一條血路來。 喊殺聲中,高建業暗夜驚夢,他久經沙場,事出突然卻并不慌亂——他與京中約定的動手之時還在十日之后。他一腳踹開亂作一團跪著發抖的仆人,先取了印信交給隨身勇士去傳訊大軍,而后迅速穿好鎧甲披掛,手持伴身幾十年的長槍,搶出門來。 高建業這一出門,正撞上浴血而來的上官千殺。 高建業不喜黑暗,是以院中紅燈籠高照,亮如白晝。 只見一身黑色錦衣的俊朗青年踏血而來,他刀鋒的寒意與身上的殺氣,絞成一條長龍,呼嘯而至,撲面而來,令人膽寒肝顫。 高建業心中“咯噔”一聲,環顧左右,只見自己的人非死即傷,而對方卻有千人之眾,當即哈哈一笑,拋下手中長槍,攤開雙臂朗聲道:“不知上官將軍為何而來?咱們還要聯手打吐蕃才是——您這、老夫可就看不明白了?” 上官千殺手持長刀,不發一語,只一步步緩緩逼上前來。倒是他身后高志遠忍不住,見到了此時高建業還滿口胡柴,恨極罵道:“老賊!死到臨頭還在撒謊!云州哪里來的戰事?分明是你與京中勾結,想要誘殺我上官軍!” 高建業嘿然一笑,定睛看去,怔了一怔,旋即又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侄兒。唉……”他長嘆一聲,“你可活脫脫就是你爹年少時候的模樣啊。這些年來,你也不曾回來祭拜過我二弟,這次回來了,也去祠堂上柱香吧……” 高志遠“呸”了一聲,“我爹尸骨都在定州,我拜什么祠堂?你也敢提我爹——若不是你設局害死我爹,凌·辱我娘……”眾目睽睽之下,他沖口而出這一句,便說不下去,只怒目瞪著高建業,恨不能剝其皮飲其血。 十四年前,定州血戰前夕,高建業帶著西北大軍撤離。高建業的弟弟,也就是高志遠的父親,與上官千殺的父親乃是八拜之交,生死兄弟。是以高志遠的父親就帶著千余人留在了定州。孰能料到異變陡生,高志遠父親的親信竟然行刺于上官千殺的父親——當時的定州總將領,且因為沒有防范,那親信一擊得手,正中上官千殺父親心口下三寸處。高志遠的父親性情剛烈,因愧對結義兄弟,明知這是兄長設局,無以自白,竟在上官千殺的父親重傷昏迷之時,自殺謝罪,將獨子高志遠托付給上官家。 高志遠的父親這死卻并不值得,蓋因上官千殺的父親雖然不過幾日便去了,究其原因,卻并非是那錯開心口三寸的一劍,而是另有緣由。 定州血戰之后,高志遠與上官千殺死里逃生回到京都。高志遠派人回云州打探母親下落,卻得知母親已經被大伯高建業欺·凌。不知內情究竟如何,在外人看來,卻是高建業將弟媳收入房中了。高志遠人單勢薄,如何能從掌控西北十萬大軍的高建業手中救出母親?是以附在上官千殺身邊,以圖借上官軍之力,報仇雪恨。 眼見上官千殺一人在前,眾人呈扇形緩緩收攏包圍上來,高建業口中對高志遠胡說八道,心中各種念頭卻轉得飛快,“賢侄,咱們好歹是一家人。你快幫我跟上官將軍好好說說,這其中定是有什么誤會……”“會”字才一出口,他就一腳將地上的長槍踢飛。 那長槍直飛出去,將高挑在屋檐下的兩盞大紅燈籠扎了個對穿!里面的燭光倏然滅掉。 院子里瞬間漆黑一片。 黑暗令眾人本能地腳下一緩。 就是這一刻! 高建業身子一擰,拔地而起,就要躍上屋頂,趁黑逃走。 上官千殺卻是知道這老賊向來jian猾,在他與高志遠說話之時便留心提防著,燭光雖然滅了,對于黑暗中視物如白晝的他而言卻并無影響。是以高建業一動,上官千殺便緊追上去,半空里橫刀劈去,逼得高建業不得不閃身避讓,從半空中跌落下來。高建業落地之時,手臂一展,將扎在燈籠上的長槍抽了出來。 一槍一刀,一老一少,兩人纏斗在一處,帶起勁風如利刃,竟是容不得旁人近身。 眾人隔了丈余遠,有心擒賊,卻無力上前。 高志遠環顧左右,只見為了近戰廝殺方便,眾人攜帶的都是刀槍之類的武器,便連聲道:“去尋弓箭手來?!庇置它c燃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