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被子就那么大,兩人離得很近。 盡管黑暗,她仍能看清他的樣貌,看清他眸中的神色。 那雙沉靜的眼睛中,此刻溢滿了不容錯看的、對她的關切之情。 孟七七心中一酸。就這樣告訴他吧,把一切和盤托出,應該要相信他的——若是這樣欺瞞下去,只怕連老天都看不過去。 “我……”她才吐出一個字來,方才那遠遠的“轟隆”之聲忽然綿綿不絕地再度響起,夾著莫可名狀的威勢,隱約似乎還有爆裂之聲。 那聲音迅速靠近,上一響還隔得極為遙遠,這一響就已經近在耳畔。 孟七七感到那恐怖綿密的巨響遍布了整個空間,她疑心這聲音令她生出了大地都在震顫的錯覺。 不!不是她的錯覺。 身下的大地真的在震顫! 她望向上官千殺的目光登時由迷茫變為了駭然。 “是地動?!鄙瞎偾⒈人磻?,在她將要回神還未回神之際,已經用被子裹住她,抱著她沖出了營帳。 孟七七被厚厚的被子裹得嚴嚴實實,從營帳中出來倒絲毫沒覺得冷。 上官千殺抱著她,快速跑到離營帳幾十米外的曠野處,這才停下來仔細打量著女孩神色,柔聲問道:“害怕了嗎?” 孟七七癡癡望著他,搖了搖頭,忽然把雙臂從被子底下掙脫出來,捧住了他的臉頰,問道:“你冷不冷?” 上官千殺還只穿著一身單薄的中衣。 他見女孩神色如常,松了口氣,道:“我無礙的?!彼赝麪I帳處,星星點點的燈火已經亮了起來,原本沉睡的十數人倉皇地跑了出來。 李強任舉著火把跑過來,“將軍大人,公主殿下,您二位無恙吧?” 上官千殺道:“可有人受傷?”說著下意識地往營帳處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來回頭看孟七七,卻見女孩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后小步走著。 李強任為人粗野,心思卻機敏,他見狀忙道:“只是很小的地動,營帳都還好好的,并無人員受傷——屬下去安排。公主殿下怕是受驚了——將軍您、咳咳,放心吧?!彼f著往營帳處退回去了。 孟七七聽了李強任的話,饒是滿腹心事,仍是忍不住笑道:“戰神大人,你真是治軍有方。手下的人都好厲害?!?/br> 上官千殺被她調侃已經是家常便飯,聞言也只是微微一笑。 當夜眾人怕地動再起,都不敢回營帳,便在曠野處睡下了。 上官千殺與孟七七兩人裹在被子底下,背靠著避風的小土堆,共望著冬日一輪冷月。 初時孟七七還精神十足,連說帶比劃,等到黎明前最黑的那一會兒,她人已經困得有些迷迷糊糊了,腦袋靠在上官千殺肩頭一點一點的。 上官千殺替她攏了攏肩頭的被子,隔著被子輕輕拍撫著她后背,哄她入睡。 半夢半醒間,孟七七忽然問道:“戰神大人,若是有一天我做錯了事情,你會不會……”大約是太困了,舌頭與牙齒黏在一起,后半句話已經聽不清了。 上官千殺倒是愣了一愣,垂眸凝視著女孩安靜的睡容,直到天地間光明驅散了黑暗。 第二日中午,眾人正在議論著昨夜的地動之時,高志遠出人意料地趕來了,還帶著一支千人隊。 他進入將軍營帳的時候,孟七七正纏著上官千殺要喂他吃糖。 見到高志遠進來,孟七七臉上微紅,收回了還抵在上官千殺唇邊的手指,強裝鎮定跟高志遠打了個招呼,“那個……你們聊,我出去看看風景……” 上官千殺目送孟七七離開營帳的身影,唇角噙著一絲不自知的笑意。 高志遠小心翼翼抬眼,正看見自家將軍滿面柔情的模樣,不禁更是心驚為難,越發不知道這次的事情該如何匯報才好。 上官千殺收回目光,恢復了平素面無表情的樣子,手上展開李強任新制的地圖,口中淡淡問道:“軍中如何?” 高志遠一躬身,臉朝地面做個苦相,想了想,決定先把比較安全的事情匯報了,最難的留到最后,因道:“屬下已經按照少將軍您的吩咐,與高志英在冀州便分道而行。屬下率領一千騎兵,輕裝上陣,一路急行至此——高志英大軍趕到,少說還有三五日?!鳖D了頓又補充道:“屬下帶千人隊來此之事,外間無人知曉?!?/br> 上官千殺仔細看著地圖上云州、并州交界處,聽了高志遠的話,只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示意他繼續說下去。這本就是計劃好的,也不需多費心神。 高志遠吸了口冷氣,搜腸刮肚把大軍中該匯報的不該匯報的都說了一遍,最后連炊事隊沿途購入了兩車大白菜這樣的瑣事都說了。 上官千殺聽得漸漸皺起眉頭來,幾日不見,志遠怎得如此啰嗦起來?他抬頭看了高志遠一眼,不耐道:“撿要緊的說?!?/br> 高志遠期期艾艾,額頭冷汗直出。 上官千殺道:“沒別的事?那就下去吧?!边@自然是反話,高志遠情狀如此反常,上官千殺當然知道其中必有蹊蹺。 高志遠最后一咬牙,結結巴巴道:“少將軍,您此前交給屬下去查的jian細一事……有、有眉目了?!?/br> “哦?”上官千殺放下地圖,凝目看向高志遠,背后之人是財閥還是西北軍亦或者——是別國的人?他心念如電轉,盤算著背后之人是哪一派系,又該如何應對。在這些充滿了算計血腥的謀略中,一個柔和的念頭不期然涌上他的心頭。他又想起來,這下可以告訴七七那石齊的真實身份了——不知到時候她會是怎樣地新奇雀躍。這樣一想,上官千殺竟然極為罕見地有些迫不及待。 就好像很久以前,當他在柳州海堤旁撿起第一枚純白色的貝殼時一樣。 在那個當下,他就已經忍不住想象起收到貝殼時女孩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高志遠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感到少將軍的目光如同冰棱一般扎過來,他咽了口唾沫,“軍中摸出來的十三名jian細,屬下查清楚了,他們之間互相是不認識的——只跟自己的上級jian細聯絡。這十三名jian細的上級,就是已經調到少將軍身邊的石齊。摸清之后,屬下講這十三名jian細分開刑訊。這些人全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其中十名死不張嘴,有三名熬不住刑訊,吐露了幕后之人……” 上官千殺站起身來。 高志遠不知為何,竟退開一步,顫聲繼續道:“……據這三人的供詞,他們當年初次受訓之時,是由一位姓張的總管組織的?!?/br> 上官千殺皺眉聽著,繞著案幾緩緩踱步,還在想姓張的總管會是何人。 高志遠舔舔發干的嘴唇,揣著一顆跳動過快的心臟,攢夠了勇氣道:“那張總管,名叫張新敬……” 上官千殺釘在原地。 “少將軍您可能也知道,這張新敬不是別人,正是安陽公主殿下府上的幕僚……” ☆、第103章 靜靜的金水河畔,孟七七抱膝坐在一株古樹底下,出神望著水面上泛著銀光的薄冰,不知在想些什么。 燦爛的冬日陽光在冰面上一躍映上她的側臉,將她鬢邊的發絲都染上一層微光,那光仿佛還帶著茸茸的觸感。 南宮玉韜從營帳外一路走到孟七七身后來,在她身邊停了一停,看了她一眼,也在旁邊坐下來。 孟七七仍是望著河面的薄冰發呆。 南宮玉韜問道:“志遠一來,你又回避了?”這一路上,凡是上官千殺聽取軍情匯報的時候,孟七七都會主動避開。 孟七七沒吱聲。 南宮玉韜倒是習慣她這樣偶爾沉默的時刻,因笑問道:“想什么呢,這么專注?”一面說著,一面上下打量了她一圈。 孟七七抬眼看他,清凌凌的目光從黛青色的睫毛下直射出來,令人想起長雪山山頂積雪化成的流水,“十七的事情我要告訴戰神大人?!?/br> 南宮玉韜微感吃驚,面上仍是含著笑意,輕輕“哦”了一聲,頓了頓問道:“你決定了?” “我決定了?!泵掀咂吣曋?,目光不閃不避。 南宮玉韜罕見地先挪開了視線,他笑了兩聲,笑聲有些短促。 孟七七認真看著他,“你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自己這個決定究竟對不對。 南宮玉韜輕輕問道:“你是要現在去說嗎?” 孟七七用一種“你瘋了嗎”的眼神瞅著他,“當然不是現在?!?/br> 現在上官軍兵臨云州,但卻還沒動手。盡管孟七七已經知道上官千殺帶兵至此,懷揣朝廷不知道的意圖,但那意圖究竟是什么卻還沒顯露出來。她自己估量,多半是他是要與西北軍一戰的。然而這一戰還沒開打,那就不能認為上官軍與西北軍沒有聯手的可能。 京中胡太妃與靜王等人籌謀已久,動手就在這旬月之內。上官千殺與西北軍是戰是和,對最后的結局大為不同。 南宮玉韜倒是什么都清楚——孟七七也知道這一點??墒沁@么多年來,兩人約定俗成一樣的,她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來向變態表哥了解戰神大人的動向。就好像是南宮玉韜在中間維系著一種微妙的平衡,如果她開口問了,那么平衡被打破后會發生什么都是不可預知的。 “當然不是現在?!泵掀咂哂值吐曋貜土艘槐?,現在就把這一切對戰神大人和盤托出,如果過幾日上官軍與西北軍非但沒有起戰事反倒聯手了呢?那她家人可真是九死一生了。 其實這一點她理智上一直都很清楚,然而感情上她又無法眼睜睜看著自己安排的人出現在戰神大人身邊。如此赤·裸·裸的欺瞞,令她寢食難安。直到此時此刻,她終于下定了決心。 真相是要說的,這是她屈從于感情的一面;然而何時說,卻由理智來做決定。 孟七七嘆了口氣,若不是關乎親人性命,這樣的問題在面對戰神大人的時候是最容易解決不過的了。若是能確保不管怎樣她家人都平平安安的,那這樣的事情,她多半會在第一時間纏著戰神大人,直通通一句“戰神大人,那個石齊是我的人,你多關照”就給交代了。 南宮玉韜聽她這樣回答,笑起來。 孟七七狐疑地瞅著他,“你笑什么?我剛剛的話很好笑么?” 南宮玉韜聳聳肩,“我還以為你智商又降回三歲那會兒去了呢?!彼f的是在剛聽到孟七七說要告訴戰神大人真相時的想法。 孟七七咬牙,沒她等開口,又聽南宮玉韜繼續道:“沒想到卻是我小看你了……” 他忽然伸出手來,按了一下孟七七的腦袋,“……胡太妃這么多年來對你的悉心栽培,還是有點成效的嘛?!?/br> 孟七七險些被他一下按到河里去,撥開他手腕站起來,不肯吃虧地也敲了他腦袋一下,哼道:“門縫里瞧人!”她站起來了,才看到南宮玉韜另一只手里還握著一只琉璃瓶,瓶中封著細細的一卷紙,正是當初在蒼蒼山頂,隱婆轉交給他的“一對夫婦”留給他的信件。 “咦,你還沒打開看呀?”孟七七問道,好奇地伸手去摸。 南宮玉韜下意識地想要將琉璃瓶收起來,手動了動又停在原處,給她碰了一下那瓶身。 孟七七并不是沒有眼色的人,只有面對戰神大人時會偶爾有想要欺負他的惡趣味才會故意跟他反著來,這會兒她察覺到南宮玉韜的情緒,只碰了一下那琉璃瓶便收回手來,笑道:“確定無誤,是真琉璃?!?/br> 南宮玉韜將琉璃瓶收到身前來,嗤笑一聲,“你別做公主了,改當古玩店鋪掌柜的算了?!?/br> 孟七七方才下定決心,解決了心頭大事,這會兒心情明朗,笑道:“那也不錯嘛?!彼黄逞?,遙遙看到高志遠從將軍營帳中走了出來,因拍手笑道:“我回去啦——這處風水寶地便留給你啦!” 這株古樹下的金水河畔,非但不冷,而且風景又好又安靜。這幾日來,她與南宮玉韜都挺喜歡呆在這兒的。 孟七七蹦蹦跳跳往上官千殺所在的營帳而去,路上鬼使神差回頭望了一眼,卻見南宮玉韜獨自立在金水河畔,逆光看不清神色——他伸臂在河面之上,手握那只琉璃瓶,,似乎只要一個松手,那琉璃瓶便會破開薄冰沉入河底。 一陣風來,吹得他頭頂的樹葉嘩嘩響成一片,那聲音隔了冬日凍得硬邦邦的空氣傳到孟七七耳中,不知為何令她腳下慢了半拍。 掀開營帳簾幕的時候,孟七七心里還亂七八糟地想著,看來是該物色個表嫂給變態表哥了,因他獨自一人時的樣子看起來著實不怎么快活…… “我回來啦!”孟七七笑著揚聲道,一步踏入營帳中,抬眼就看到戰神大人手撐額頭坐在案幾之后。 上官千殺聽到她的響動后緩緩抬起頭來,他的動作緩慢到幾乎有些沉重,就好像有一座泰山壓在他脖頸上一樣。 孟七七沒察覺,從外面一進來,整個人都暖起來了,她正忙著解外袍,一面笑問道:“高志遠走啦?你們聊了好久……”她摸著自己耳垂又跺了跺腳,人已經走到了上官千殺面前。 她在上官千殺旁邊坐下來,笑著拉他的手來碰自己耳垂,“是不是很涼?雖然在外面的時候還不覺得冷,但是……”兩人目光對上的瞬間,孟七七忽然就忘記了下面的話。 上官千殺的手掌順著她的力道靜靜捂在她耳畔,他溫熱的體溫更令她覺出自己的耳垂上的涼來。 然而他的目光,卻比她的耳垂更涼。 這樣的目光,她曾經見過許多次——在戰神大人看別人的時候。她曾經見過他與下屬議事時的情景,他很少說話——戰神大人原本就是一個很寡言的人,但是只要他淡淡一個眼神看過去,那些懷有私心的人無不戰戰兢兢。她原本還以為是因為戰神大人在軍隊中的名聲所致,直到這一刻,她自己第一次承受了這種目光。 那是怎樣的一種目光,比積年的冰雪更冷,比刮骨的匕首更利,比千丈的潭水更靜。 令人戰栗、令人痛楚、令人不敢發出聲響。 孟七七本就心中有鬼,在那目光下不由得便僵了一瞬。白著一張小臉,她小聲道:“戰、戰神大人……?”在她這聲低語之后,她感到戰神大人的目光,以及整個人的神色,由冷厲轉為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