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話音未落,那纏斗在一處的人影已經分開。 火把已燃,院中再現光明。 高建業跪倒在地,長槍碎為齏粉,低頭嘔出一口鮮血來。 上官千殺卻是立在三步開外,偃月刀一如既往橫在肩上,薄唇緊抿。他知道以高建業的武功,想要戰勝這千百人不易,但是從眾人包圍中逃走卻還是綽綽有余,因此不敢大意拖延,拼著身受內傷,也要將他一舉擊敗。這一下高建業雖然嘔出血來,受的傷卻比上官千殺要輕。只是上官千殺硬忍了下去,此刻渾身內力亂竄,竟是無法開口說話。這些圍觀眾人卻是不知。 高志遠見狀,不敢耽擱,親自上前將高建業擒拿,用鐵鎖捆住他。 李強任卻在此時帶著另外五百人趕來,還綁著高建業的兩個兒子與他派出去送信的幾個勇士。 上官千殺緩得一緩,吐息調氣,能發出聲來,這便拾起高建業落在地上的長槍頭,一步步走到跪倒的高建業身前去。 高建業見狀,知道大勢已去,卻不放過最后一絲生機,口中堅稱必有誤會,妄圖多耽擱一會兒,再圖轉機。 上官千殺卻不給他廢話的機會了,他緩緩在高建業面前蹲下來,平視著他,掂了掂手中的長槍頭;在高建業露出討好笑容的瞬間,將閃著冰冷銀光的長槍頭狠狠扎進了他左胸! 血,從高建業心口下方三寸處滴落下來。 饒是戎馬半生的高建業也受不住這痛,當即蜷縮在地,長長一聲哀鳴。 上官千殺緩緩站起身來,平靜地看著高建業痛得在自己腳邊滾來滾去,好似在看一只螻蟻,甚至是一截枯木。 跟隨著上官千殺的這千余士兵都是鮮血中走出來的,饒是如此,聽見高建業這樣的痛苦嚎哭之聲,仍是忍不住頭皮發麻,想要捂住耳朵。 上官千殺卻仍是靜靜看著,一動不動,恍如無知無覺一般。一十四年了,他終于懂了遇刺后只是沉默的父親——那時候該有多痛。 高建業死到臨頭,長槍透胸,仍是希圖逃過一死,嘶啞著喉嚨虛弱道:“十萬西北軍,你要如何收用?”他蜷縮在地上,手虛扶在槍頭上,像是要拔又不敢拔——扎進去這么深,若是冒然拔·出來,只怕當場便血噴而死了。他見上官千殺低頭掃視下來,忙又道:“軍糧又從何處來?留我一命,對你有用的……” 上官千殺皺起眉頭,盯著他,神色有些奇怪。 高建業只當他被說動,本已經因為失血黯淡了的眼睛猛地放出光來,“將軍,你、你……”他恐懼地盯著那只越來越靠近自己胸口的手。 “不??!”伴隨著高建業的一聲凄厲痛呼,上官千殺干脆利落地拔出了他胸口的槍頭。 血,噴了出來。 有幾滴濺在上官千殺臉上,他只是微微皺了下眉頭,淡淡掃了一眼伏在地上不再動彈的高建業。好了,這下安靜了。 偌大的院落里,千百人呆立著,一片死寂。 “將、將軍,”還是李強任硬著頭皮上前,他有不得不匯報之事,“這是高建業的大兒子與二兒子,那幾個是他派出去送信的人,都抓來了?!?/br> 老二已經是嚇傻了,被綁著跪在一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老大卻有些膽色,更兼知道些陳年往事,因此在上官千殺目光轉來之時,壯著膽子道:“我父親害了你父親,你如今來尋仇。家父死了是你手段了得。你若當真是個統帥萬人的大將軍,這便放了我兄弟二人——來日光明正大來一場!” 上官千殺這一夜已是殺紅了眼,至此骨子里血腥的一面被徹底激發出來,聞言竟勾唇笑了。他高鼻薄唇,本是寡情之相,然而此刻頰上幾滴鮮紅的血,這一笑如春陽初升、冰雪消融,卻又多了一絲詭譎危險的味道。若是孟七七在此處,見了這等光景,定要遮住戰神大人的容顏,不許旁人瞧上一眼。只是可惜她不在。 “放了你們?”上官千殺緩緩踱步上前,玩味地低低一語。 老大只當有戲,忙道:“正是,上官家的威名天下皆知。我兄弟二人此刻手無縛雞之力……” 上官千殺卻是直接勒緊了他身上捆綁著的鐵鎖,在老大渾身骨頭根根斷裂的聲音中,淡淡道:“虛名于我何加焉?!彼缸婢ぞI業維系出來的名聲,也挽救不了他們的性命。上官千殺睫毛都沒眨一下,就了結了高家老大的性命。 一股腥臊氣忽然傳來,卻是一旁的老二嚇得直接尿了出來。 上官千殺忽覺索然無味,對高志遠道:“你來處理?!彼ь^望天,只見西天的天狼星已經升了起來,預示著黎明就要到來了。 李強任上前請示,“將軍,您……” 上官千殺擺手道:“此間事,你與志遠商量著來?!敝鲗⒁阉?,余者不過是散沙。而他,該回去了。 蒼蒼山腳下的營帳中,孟七七已經醒了,知道戰神大人不在,側身躺著胡思亂想。聽到簾幕拉開落下的聲音,她擁被坐起,看著一身黑衣的上官千殺轉過屏風來。 此時天還沒亮,上官千殺沒料到她已經醒了,本是想看看她睡得還安穩否,一轉過屏風就對上女孩的笑臉。 孟七七笑瞇瞇的,眼睛里還有幾分剛醒時的惺忪,“你去哪啦?”她問,又嬌又俏,還帶點小脾氣。 上官千殺簡短道:“去了一趟云州?!?/br> 孟七七聽到這一句,再看上官千殺不動聲色的模樣,便知道西北軍已經被他收入囊中。她笑了笑,正要說話,忽然聞到一股血腥氣,不禁屏息皺眉,疑惑地向上官千殺看去。 上官千殺這一夜自血海尸山中走來,衣裳下擺早已經吸飽了鮮血,歸途經冷風一吹,又凍得結實,倒看不出血色來,只將他下擺的黑色染得越發濃重罷了。 孟七七目光落在他濃黑色的下擺上,明白過來,這種事情經不起想,她一想,就覺得胃中作嘔,好歹顧念眼前之人忍了下來,臉上卻終歸是露了一點痕跡。這倒不是她對上官千殺有什么想法,純生理性的反應罷了。換成普通女孩,面對這么個情形,只怕會真吐出來。 上官千殺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衣裳下擺,垂眸靜了一靜,淡淡道:“我去洗漱?!闭f著就轉身出去了。他在孟七七面前向來很注意,隱藏起自己黑暗的一面。方才是他歸來的急,沒料到她醒了,原本只打算先看一眼再去換過衣衫的。 女孩臉上眸中的不喜之色,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上官千殺洗漱過后,換著新的衣裳,漸漸覺得胸中怒氣如有實質,不知因何而起,又該對何處發泄。他按住右邊眉頭,疼得彎下腰來,卻是一聲不吭。細究起來,那怒氣底下竟是荒唐的委屈。 有了這么一節在前面,次日眾人入云中后,上官千殺便對孟七七道:“我留在高府,議事方便。只是府中才遭戰事,近幾日只怕污穢,你不如……”現住在高府旁邊的宅子里。 孟七七卻是截口道:“我跟變態表哥商量好了,我帶的人都住在城北的府衙里?!?/br> 好一個商量好了。高府在城南,府衙在城北,那真是再遠沒有了。 上官千殺面無表情,淡聲道:“也好?!?/br> 孟七七心里吐吐舌頭,她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接下來她要做的事情如果日日面對著戰神大人來做,那真是讓她——寢食難安了。 很快,上官千殺就知道孟七七在做什么了。 她在將原本的十萬西北軍收歸府衙,也就是朝廷。而她用的人里面,就有當日夜戰高府之時的內應之人。那內應之人,竟是個雙面的jian細??此剖撬瞎偾⒌娜?,卻又不知道是她何時埋下的人。 這卻是有點高看孟七七了。其實云州這些人,多半是她大姐當初在并州那十年經營下來的,四年前轉給了孟七七。孟七七又因勢利導,加以發揮罷了。 如此過了三日,兩人之間竟是只言片語也無。不知孟七七如何,上官千殺卻覺得那日換衣裳時胸中的怒氣,越發洶涌起來。 到了第四日下午,親兵傳訊來說安陽公主去了高府之時,上官千殺還在西北軍中分拆人馬。 李強任與高志遠當時都在營中,聞訊便道:“少將軍且去,此間有屬下二人在?!?/br> 上官千殺眸色沉了沉,手中持著一枚用作標識的小旗幟舉在沙盤上空,好似沒有聽到他二人的話一樣,接著傳訊的親兵到來前的話題繼續分派道:“中營十二隊照此劃分……”一面說著,一面將那枚旗幟插在了沙盤左下角——只是用力過重,旗桿直透盤底,這一枚旗幟就比旁的旗幟看上去矮了兩分。 李強任與高志遠暗暗對個眼色,不敢再提前話。高志遠是知道內情的,他給那傳訊的親兵打個手勢,令其安靜退下。李強任雖然不知道內情,但是他為人心細,這么些天瞧下來,總也察覺出一點端倪——少將軍與安陽公主之間,興許是出了什么事兒。若說是像尋常小情侶一樣拌嘴生氣了,那倒不太可能。旁的不說,他們將軍對安陽公主可真是要緊上心到了份上,別說是拌嘴,就是重一點的話都不舍得說——這中間多半有什么誤會。李強任心下忖度著這些有的沒的,面上倒還恭敬聽著上官千殺分派。 上官千殺這會兒雖然面上還平靜,心里卻全不是這么回事兒,按耐著性子將軍中事務盡快處理完了,這便再等不住了。高志遠與李強任一去,他在空蕩蕩的營帳里轉了兩圈,決心不再折磨自己,這就上馬疾馳回了高府。前三日,他都要夜半才回來,有一日就直接在軍營中歇下了——日頭還在天上就回來,這還是第一遭。 到了府門前,上官千殺翻身下馬,兩步跨上十幾級青玉臺階,一抬眼看到門房佝僂著身子縮在廊下避風處,便直接問道:“人呢?” 門房呆了一呆,頭一回兒跟大將軍回話,有點磕巴,“……回、回將軍話,在、在書房呢……”話音未落,就見大將軍已經走得人影都不見了。 這書房其實原本是高府一間空屋子,上官千殺令人在其中擺上桌椅地圖沙盤等物,做了個小型議事處罷了。 守在書房前的兩名親兵遠遠見大將軍疾行而來,都挺直了腰背,低頭問安。 上官千殺潦草地一點頭,伸手推開書房門時,心頭不知怎地竟有些緊張。 結果兩扇長門應聲而開,里面卻空落落并無一人。 上官千殺心頭一沉,好似有一只無形的手推著他的心往深水中潛下去一般,觸目空落,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七七走了”。從親兵傳訊說她來了高府尋他,到他耐著性子安排完軍中事務歸來,雖然于他而言因為急切而顯得分秒都漫長,實則——也不過一個時辰罷了。 她連一個時辰都不愿等。 上官千殺奇怪于自己此刻的平靜,就好似在他潛意識中一直都知道,七七對他向來是沒什么耐心的。不過好在他耐心夠好,又習慣于等待,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盡可能地令她不用等。深究起來,他倒也不全是出于愛,也許還有些怕。怕偶爾一次的等待,令她察覺她在對待他時匱乏的耐心。 可是這一次他沒控制好自己的情緒。若是平時來講,他該是會在親兵來傳訊的第一時間就趕回來見她了。但是這段時間來,先是知道了女孩對她的欺瞞;繼而明白了女孩分割兵權下對他的提防;最后更有這幾天女孩人為造就的分別堵在心中。再好的耐心,也幾乎要耗光了。便是讓她等上一等又如何?難道在她心中,對他就全是虛情假意不成?這些混亂的念頭阻止了他即刻趕回來。在挨過了一個時辰之后,終究還是抵不過心頭的熱望,他快馬加鞭趕回來時,卻已是人去樓空。 上官千殺輕輕闔上了門,立在原處沉默了片刻,輕聲問道:“她何時離開的?” 在他回來前一刻,還是半個時辰,甚至更早就離開了? 親兵愣了愣,試探著回答道:“回將軍話,您是指安陽公主殿下嗎?公主殿下人在舊書房……” 所謂的舊書房,乃是高建業原本用的書房。上官千殺改建的這處新書房乃是議事處,親兵不得他的命令不敢隨便放人入內,雖是公主之尊,也恭迎去了舊書房。 上官千殺滯了一滯,一抹微紅爬上他耳根,好在方才心中所想無人知曉,他這可當真是關心則亂了。 等他找到舊書房時,孟七七圍著一床羊絨毯子倚在軟榻上,手持一卷書看得正入神。一旁的案幾上擺滿了松子栗子等小吃食。雖是嚴冬,屋里鋪了地龍,倒絲毫覺不出冷來。整個空間漾著一股子又香又暖的氛圍。 聽到門響,孟七七笑著抬頭瞅了一眼,見是上官千殺,面上笑容便越發盛放,露出一口雪白的貝齒,隨意道:“你回來啦?!彼艘谎鄞巴獾耐硐?,“這么早,我聽你的親兵說,你得入夜才能回來呢?!?/br> 她的語氣那么自在隨意,不像是好幾日不曾見了,倒好像兩人日日在一起,此刻不過閑話家常一般。 上官千殺將門在背后闔上,慢慢走過去,淡聲道:“今日軍中事少?!?/br> 孟七七見他走過來,招手示意他一起看手中的書卷。 上官千殺瞅了一眼封皮,見寫著《吳公兵法》四個字,微微蹙眉,她何時對兵法感興趣了? 孟七七見他去看書名,咯咯一笑,“噯,我看的可不是這書,而是書主人寫在上面的批注——”她指著自己正看得一頁上的小楷念道:“夏至,與卿卿泛舟南湖,妖童媛女,唱和快意。我謂卿卿,可知其求之焉。卿卿垂眸不語。執手而歸,欣喜若狂。中夜不寐,起而記之?!?/br> 是說書主人跟一個姑娘夏日游湖,途中問人家姑娘,“你知道我這是在追你嗎?”,姑娘沉默,但是后來牽上小手了。這書主人欣喜若狂,半夜里想起來還高興地睡不著覺,爬起來記錄下來了。 上官千殺對別人的情愛之事不感興趣,但是見七七笑得歡喜,也就站在塌邊,勾下頭來陪她看下去。 這卻是個悲傷的故事,一頁頁翻下去,只見后來姑娘陰錯陽差嫁給了書主人的弟弟,書主人“錘心刺骨,幾欲發狂”,后來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中間跳過了一段,再有記載時,這書主人的弟弟已經死了,而書主人則將“弟媳”占為己有,又是一段彼此折磨的時光。到最后一頁,那姑娘病死,書主人“黯然*,與之同去”,字跡潦草凌亂,顯是悲不自勝。 這冊書卷是孟七七在書房中無聊,沿著書架翻找出來的——這一卷書一看起來就是經常被人摩挲的樣子,封面黃舊,邊角卷起。她本來只是抽出來掃一眼,看到上面的批注這才起了興趣仔細看下去。 倒沒料到是這么個悲傷的故事。 上官千殺已經認出這是高建業的字跡,明白這是高建業與高志遠母親的故事。高建業在世之時,這舊書房除了他之外,再無第二個人敢入,這卷書冊他就近放在書架第一列。后來上官千殺收繳西北軍,底下人查抄高府各處,卻也不會每冊書都翻開瞧瞧,更何況是這樣一本不起眼的兵法書。高建業怎么也想不到,他心底隱秘的□□,會有一日被孟七七這樣一個小姑娘翻出來。 孟七七雖然不認識高建業的字跡,但是出現在高府書房的這樣一卷書,主人自然是原來的高將軍。她心底也若明若暗地明白幾分。 上官千殺見她低頭不語,以為她為之傷懷,便替她合起那卷書,淡聲道:“只是故事罷了?!?/br> 孟七七看了旁人的愛情悲劇,倒是更生出一股要珍惜眼前人的心意來,她跪坐起來,環住上官千殺的腰,把臉貼在他身上,軟軟道:“我想你?!?/br> 上官千殺明知她是個口不對心的小騙子。若當真想他,怎么會不去更近的軍營,反倒來了高府?又怎么會他都站到她面前了,還要專心致志先看完故事?可見也不是真的想他。 上官千殺摩挲著女孩細嫩的脖頸,沉默了片刻,淡聲問道:“當真想我?” 孟七七是什么人?饒是上官千殺面無表情的時候,她都能從中看出他心中的情緒來。更何況他這樣問出來。她面上微紅,有些羞愧,自然是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好在臉埋在他懷中,也不怕人瞧出不妥來。她環緊了雙臂,感知到隔了幾層布料的那熟悉的體溫,軟軟道:“抱著你才覺出想你來?!?/br> 上官千殺輕哼一聲,似乎是笑意中帶了點薄怒。 ☆、第106章 孟七七聽了腦袋頂上傳來的這聲哼笑,當即決定轉移話題。她松開環住上官千殺腰身的手,退回到軟榻另一側的長窗下,一手在臉旁邊扇著,一手去推窗扇,“這屋里燒了地龍,當真是熱……” 長窗悠悠晃開,一股冷而清爽的空氣涌了進來。 孟七七又撿起毯子來,“高建業這里真是奢華。我在府衙住著,可沒高府這樣好的房屋景致……” 上官千殺在軟榻外側半躺下來,長腿舒展在塌邊,整個人像一棵橫倒的玉樹。他順著孟七七的動作望向窗外,沉默著,沒接她的話。 窗外是一院初綻的白梅,有不知名的灰雀躍動在橫伸的枝椏上,發出不算悅耳的鳴叫聲。 孟七七自己身上披了毯子,笑著撲到他身邊去,展開手臂,要將他也攏在溫暖的毯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