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好啊,剛訛去自己一大筆銀子外加兩顆大金珠,就鬧出來這么一出。 當下兩個人一不做二不休就隨了上去。 馬車走得甚慢,不一會兒到得一座府邸的后門。那漆紅高門打開,走出來一道年輕男子的身影,竟然是許久不見的慕容煜。小子竟然把臉洗干凈了,看起來俊美又清逸,單手攙著蕪姜:“才回來。醒來不見你,叫我好找?!?/br> 那么溫柔,一邊說,一邊若有似無地往這邊掃了一眼。 嚇得蕭老爹連忙拉著戒食蹲下來,大眼瞪小眼的,這到底鬧得是哪一出。 ~~~*~~~*~~~ 午間光陰靜謐,湖邊微波粼粼,亭子下婢女在撫琴,琴聲輕輕。太子哥哥坐在湖畔垂釣,蕪姜坐在亭子里,慕容煜給她剝著果仁。昔日留長的、涂彩的指甲剪短了,此刻干凈且爽落,剝完往蕪姜嫣紅的唇瓣里送。蕪姜瞥過頭不吃,他只得又落回她桌前的杯子里,看著她自己揩起來放進嘴里。 接連數日沒有蕭孑的消息,小妞有些萎靡不振、心不在焉似的,小臉蛋兒也瘦不下去不少,叫人看了又愛又心疼。 小辣椒,當真麻煩。慕容煜戲謔地扯了扯嘴角。 婢女端來當歸豬蹄滋補湯,微匍著身子在他們跟前輕輕放下。 慕容煜便掀開蓋子,用小碗兒盛給蕪姜喝。他還從來沒有過過這般歲月如斯的生活,心間幾許快意。 一陣曉風拂過,濃香的味道飄溢出來,蕪姜忽然覺得胃里難受,連忙捂著嘴兒沖出不遠處的草叢里蹲下。 “唔……”女子輕嘔的聲音不近不遠傳出,楊衍眉角微微觸動。慕容煜看見了,便撩開袍擺站起來。 蕪姜往回走,他清長的身軀堵住她,將她一襲紅裳籠罩在自己陰影下:“花鳳儀,你近日總吐,莫不是懷上本王的子嗣?” 被蕪姜打,蕪姜推開他:“你才懷上子嗣呢,別亂說。都怪你剛才剝得太快,我吃哽了?!?/br> 蕪姜有點沮喪,其實現在這樣的癥狀分明就像是懷孕了,她甚至能感覺到肚子里似乎多出一團很小的小東西,盡管她現在還摸不到。但是蕭孑不在,她一個人不知道要拿它怎么辦。 她幾乎每天夜里都夢見蕭孑,夢見他就半倚在枕頭邊看著自己笑。那般冷長的鳳眸,唯獨對自己笑時才將冷傲斂藏,其實他對她是很好的,只是她習慣了對他嘴硬,偏就不肯承認。 夢中光線氤氳,那英挺的面龐堆滿了溫柔,蕪姜在夢中便想,只要他能夠回來,她今后一定努力不與他無理取鬧,不逼他大半夜頂著睡眼朦朧給自己去大街上買小食兒,也不會再一不高興就把他撥下床,不允他上床和自己睡覺了。 可是醒來后身邊依舊空空的,依然只有自己一個人就著天邊月光。 蕪姜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湖畔的太子哥哥,楊衍雋容上無風無波,似乎并不為慕容煜剛才的那句話所動。 慕容煜俯身貼近蕪姜的耳畔,偏斜著楊衍道:“我不管,若然懷了那便是本王的骨rou?!?/br> 楊衍不回頭,只是冷淡啟口:“伍叔前日安排你去要債,如何總賴在府上不走?” 伍叔給慕容煜起了個江湖小號,叫作魚公子。若去要債,那就得做回從前的那些打扮,畫額,涂唇,著綺麗美袍,像一只不陰不陽的鬼魅。但慕容煜不想再回去過那樣的日子了,他流連現在的一切,爽落、輕松,身邊有暖意和祈盼,而不是如從前那樣陰毒鬼辟,被世人且懼且輕看。 慕容煜找了個借口:“近日鳳儀身體不適,等她好一些,我自然會去,無須勞煩鳳閣主催促?!?/br> 釣竿下沉,楊衍示意伍叔收竿:“你不去要賬工作,兜中分文不名,拿甚么來討她歡心?!?/br> “唔……”亭子里蕪姜才走到桌邊,看一眼豬蹄滋補湯,頃刻又跑去了草叢里,纖薄的肩膀難受得一顫一顫。 樹影下蕭老爹與戒食趴著,但見這一幕不由道:“我怎么看著這丫頭像害喜了?” “乖乖,我也覺得像。你說她肚子里懷的是咱師哥的,還是慕容煜那妖孽的?” “作稀啊,肯定是你師哥的!”蕭老爹拍了他一腦勺,老遠地瞇著慕容煜:“個小瘸子,龜兒子一不在,他就見縫插針?!?/br> “那可說不準,你兒子惹小蕪姜生氣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沒準兒真劈了他?!苯涫吵酝?,聲音低下來。身后似乎有什么絆著了腿,被他狠狠地踢了一腳。 哎唷。暗影下的草堆里,黑熊痛得抱緊腦袋,心中把他罵了個半死。 蕪姜走回來,嬌好的小臉蛋略顯蒼白。楊衍關切地凝著她,柔聲道:“你還好嗎?若覺得那道湯太膩,我再命下人換一道。近日大夫開給你的湯藥可有按時吃?” 那一雙瑞鳳眸中噙著幾許寵慣,幾分心疼,另還有一點兒隱藏。蕪姜看一眼,暗暗捺下臉皮,直言問道:“大夫可有說我得的是什么病,為何時常喝湯藥依然吐得不行……哥哥不要瞞我,莫非鳳儀腹中有了骨rou?” 嚇—— 樹影下的草叢里登時一片詫然。身后窸窸窣窣,蕭老爹還以為是蛇,回頭一看,看到一排溜將士的腦袋。 幾時都跑進來了。 那邊廂楊衍動容,默了一默:“是有二個月余了,胎心甚穩,我便不忍心替你去掉它。既是懷了便安心將養,有哥哥在,一切旁他之事都無需要擾心?!?/br> 竟是真的有了。蕪姜聞言怔愕,不自覺地撫上少腹,片刻后眼睛便泛開紅潮:“那他還是沒有半點兒消息?” 楊衍點頭:“唔。尤熹用千余人絞殺他性命,即便他單槍匹馬殺出重圍,此次恐怕也是兇多吉少?!?/br> 十五歲的蕪姜聽得滿心悵然,蠕了蠕嘴角,眼淚便掉下來。算了,她瞥開視線道:“他如果真的敢死掉……我多么想不要它?!?/br> 她哽咽著聲兒,短短一句話卻那么哀傷的語氣。只聽得樹影下蕭老爹心肝都顫了——哎唷天也,怎么能夠不要! 一骨碌,不管不顧地就竄了出來:“蒼天大地我那可憐的兒,算命的打小說他克妻克子克親族,今次為了給我們老蕭家續香火,竟是寧愿舍下自己一條性命。丫頭哇,這只小骨頭你可千萬要給他留著?!?/br> 那清風道骨般的身影顛簸過去,大袍子在風中搖擺,戒食拽不住,只得也跟在后頭竄了出來。黑熊才抱住頭,頓時又被他蹬了一腿。 亭子下蕪姜被這忽然一聲怔愕,但見兩個異族人跑到身邊,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蕭老爹睇著她嬌嫩的小臉,想到兒子昔日對她的牽腸掛肚,悲切頓從心中來,轉而與戒食抱頭痛哭。 蕪姜任由他哭著,待聲音漸小,適才蹙眉叱道:“你們兩個是誰?打哪兒冒出來的?” 蕭老爹趕緊把那一頂花格子帽去掉,露出發絲斑白的本貌,凄凄道:“小丫頭,我是你公爹。本想來參加你與臭小子的親事,怎料到過路進了座城,就聽到這么一出。當初那小子替你母妃運棺,就說了句死之前必定把你哄好,哪兒想竟一語成讖,如今骨rou還未出世,說死就死了……算一算英年才滿二十四,生辰還沒過呢?!?/br> 老來喪子,抹著眼淚,滿面哀傷。 伍叔收了竿,推著楊衍走過來:“何人在此喧嘩?” 蕪姜看他凄涼的樣子,便有些不忍心,轉頭解釋道:“是蕭孑的父親?!庇旨t著眼眶,對蕭老爹說:“那是我哥哥與伍叔,是這個城的城主?!?/br> ☆、『第一零三回』花寶 竟然是親家哥哥,蕭韓默默松了口氣??礂钛苌眠@般豐神俊逸,若然是情敵,那可真夠自個兒子喝一壺。 他心里算了算,當年晉宮被屠,整個皇城死去的皇子都有入冊,唯獨差一個晉太子尸骨無存,莫非蕪姜眼前這個哥哥就是當年失蹤的晉太子??礂钛苓@般態度,想來對自個兒子甚有成見,哎,千不該萬不該當年述職不該路過那座城啊。 算了算了,反正那龜兒子大抵也已經死了。連忙堆砌笑容,一副道骨仙風的面相最是容易掩蓋糊涂憨傻的本性。 楊衍面無表情地睨了兩個人一眼,冷淡道:“原來是蕭老大人。我鳳凰府府門森嚴,你們是從哪里進來?” 嘖,他說的是什么意思?鳳凰府……莫非傳說中天下金融一霸鳳凰閣也是他家開的? 蕭老爹與戒食驚訝得大眼對小眼,又略尷尬地回他道:“呃……從那邊那堵墻進來。那面墻下有個洞,不甚起眼,左右老朽身輕體捷,便從那洞中而入,不麻煩?!?/br> “是是是,多卸兩塊磚就差不多了?!苯涫骋喔c頭,在蕪姜哥哥的氣場面前莫名有一種天然的拘謹。 那面墻倒確是有個洞,不過幾個拳頭大小,隱在草葉叢中,不認真看幾乎找尋不見。虧得他一老一少為了進府煞費心思。 楊衍看了眼兩個人袍擺和袖子上的土,不自禁搐了搐嘴角,叫伍叔:“回頭去把洞堵上,沒得讓誰人都能鉆進來?!?/br> “是?!蔽槭宀殴卵?,只聽得那邊廂“轟”一聲巨響,方才還齊平的整面墻卻塌了。 “咳咳咳咳……”藏在墻根下的十幾個將士嗆得抬起頭來,邊走邊罵:“他媽的黑熊,叫你少卸幾塊不聽,這下全塌了吧?你去修!” “我胖還怪我咯,沒老子想的這個法子你們能進得城來?”黑熊咕噥著,抱著腦袋站起來。斜眼瞥見對面蕪姜和晉太子的表情,一個個面露尷尬,只得灰頭土臉地走過去。 一排溜七紅八綠的異族裝扮挺拔地立在蕪姜跟前,蕪姜覺得頭很大。真不知道蕭孑帶著這群笨兵是怎么做到戰無不敗的,竟然還能在邊塞稱雄這么多年。 但是卻忠心不二。 眾將士悵然道:“小蕪姜,我們都聽到了。將軍待我等有如再造之恩,若非是他,此刻我等怕早已成路邊餓莩一具。便是他真遇到不測,我們也必當扶持幼主,這天下一樣為小公子打下來?!?/br> “請宮主誕下幼主,我等誓死效忠!”忽然成排單膝抱拳跪下,浩蕩的聲音在四方天空下回響。 “嗚嗚……值了,值了?!笔捓系弥劢?,他竟不曉得自個兒子那副千年冰山臉還能帶出這么一群忠義的兵。作勢把慕容煜從蕪姜身邊撥開,叫蕪姜上前扶他們起來。 蕪姜心里可難受了。本來就已經夠難受了,再被他們這樣吼兩吼,只覺得心肝都要顫斷。又想起蕭孑在戰場上的叱咤英姿,還有他對自己的諸多好。天曉得她該有多么的恨他呢,是有多絕情,才舍得剛疼了自己半年不到,然后就給她留下一塊小rou兒消失掉。 蕪姜的眼眶又紅紅起來,被蕭韓推著走上前:“你們都還沒去找他,怎么就知道他死了……他興許這會兒正在哪里藏著,傷口痛得厲害,等著你們去救呢?!?/br> 她眼睛不看人,瞥著不遠處無人的樹梢。聲音嚶嚶嗚嗚的,像在極力壓抑著哭腔。 大家從來只見蕪姜像個小辣椒一樣欺負將軍,不然就是被將軍寵得嬌滴滴的,哪里見過她這般斷魂模樣。一時各個都不敢去刺激她,生怕哪里說得不對,那眼淚登時就如斷了線的珍珠,要決堤了。 黑熊醞釀了片刻,咳咳嗓子道:“誰說不是。早前癸祝陷害將軍,滅他五千親兵那次,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結果呢,藏在小蕪姜那里。說不準現下又哄了哪個小姑娘,躲在她那兒養傷也未必……” 話還未說完,就被呂衛風拽了一袖子:“作死啊你,不懂說話就別說!” 黑熊看了眼蕪姜,立時閉上嘴巴。 蕪姜都聽見了,她心里相信蕭孑是獨寵自己的,他對別的女人根本沒興趣。月明殿里伺候她的丫頭其實都挺美,從來就不見他抬頭看一眼。 可是這會兒心里難受得什么不好的話都聽不進去,蕪姜咬著唇兒說:“他就算死了,我也要叫哥哥把他的尸體找出來。他若是移情別戀,這個孩子我便不會給他相見?!?/br> 最是了解自個兒子的秉性,倘若把“傷重而死”和“與姑娘勾搭”擺在他面前,他絕對選后者無疑。那小子可務實。蕭老爹倒吸一口冷氣,連忙寬慰道:“必死無疑,必死無疑了。逝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那臭小子能養大都已是造化,丫頭你可千萬不能想不開??!” 話音方落,將士們頓時齊刷刷地跪下來:“將軍生死未卜,幸得有小公子遺于世間。請宮主念及往日恩愛,容我等繼續扶持幼主!” “請宮主容我等繼續扶持幼主!”明明才十幾個人,怎得聲音浩瀚震天響。那塌了一面的墻外恰有挑擔的閑人路過,不自覺頻頻往里頭張望。 好個蕭閻王,陰魂不散。 瞅著蕪姜白皙的小臉蛋,楊衍心疼得眉宇蹙起。怕影響了她胎氣,便冷聲發話道:“既是話已言畢,伍叔,請他們出去吧?!?/br> 說是請,這樣一群人高馬大的大兵,其實分明就是轟。 卻哪里能轟得出去?那老頭兒有錢,一下子撥了千倆租下隔壁一座空置的小樓,帶著十來個將士住下了。每日去街市上買各種好吃好玩的拎回來,親自拿去灶上燉,又親自給蕪姜端來,眼巴巴地看著她喝。將士們亦如影隨形,蕪姜走哪兒他們就跟去哪兒,生怕她一個不慎出了什么紕漏。 最近齊凰傷口痊愈,慕容煜主仆二個被打發出去要債。左右也無人在她身邊時時看顧,太子哥哥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任由一群人圍在蕪姜跟前熱鬧。 那些湯水味道倒是很合蕪姜的胃口,自從蕭老爹來了之后,蕪姜的孕吐雖然依舊厲害,到底看見東西能吃得下腹。用老頭兒的話說,是那肚子里的小骨頭和他父親一樣一樣,懷胎十月不把娘親折騰夠不肯生下下來。這些湯藥都是從前蕭夫人懷蕭孑時候用過的,蕭老爹一試果然奏效。 蕪姜每喝一口,蕭老爹就會沖她和藹地笑一笑。但是背過蕪姜,在沒人的時候,他又會念叨著“我那可憐短命的龜兒子,怎生才二十四就沒了,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大也留不住。都怪爹對你太苛刻,恁大個家產你就一天也沒享受過……”然后偷偷地用袖子抹眼睛,風蕭蕭兮凄涼。 蕪姜其實都聽到了,只是不戳穿,每次都盡量地叫自己多喝一點。 她時常坐在湖岸邊發呆,兩個多月的小腹還沒開始顯懷,但有了骨rou牽絆,每次想起蕭孑時的心境卻已然變得不一樣。 蕭孑還是沒有消息,哥哥叫人在那曠野周邊找尋,只找到一塊他身上掉下來的玉佩,上面還染著一道血痕。哎,她每次想起他心里就揪著疼,相愛之人若是無緣在一起,最好互相一點兒牽扯也不要留下。沒當這時候她就會可憐肚子里的小骨頭,那塊玉佩她扔了好幾次都扔不出去,最后又重新掛回了腰間——總要給小東西留點兒對爹爹的回憶。 “咚?!笔徑A苏G鍥龅难酆?,往湖里扔了塊石頭。 花壇邊的小徑上,伍叔看著蕪姜落寞的樣子,低聲道:“消息打聽到了,說是當日渠漓城郡主正巧路過城外,將傷重的蕭將軍擄了去,藏在營帳里偷偷養著。閣主看……是不是派人去把他接回來?” “渠漓……”楊衍著一襲月白綢裳,衣袖被風吹得微微拂動。默了默,道:“渠漓乃楚界之地,不論是與時局、還是與那郡主都是他必須要闖過的關。十多天已去,他若肯回,自會回來,若是不回,亦有他自己的安排。由他自生自滅去吧?!?/br> 說著凝了眼蕪姜單薄的背影,扶著車輪子往甘泉樓回去。 ~~~*~~~*~~~ “啊嘶——”光線昏蒙的帳篷里,蕭孑捂著胸口掙扎著從榻上坐起。方才夢中看見蕪姜中元節給自己放花船,抿著小唇兒,眼目顧盼,醒來后他心里有點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