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身上傷口經了這十多天的調養,多數已愈合,只是胸前被刺的那道依舊脆弱,稍稍一用力便鉆心地刺痛。他皺了皺眉,扶著桌沿站起來。 傍晚的陽光有些刺目,眼睛一瞬睜不開,適應了好半刻,方才踱步邁出去。 營帳外士兵三三倆倆卸甲歸來,有的身上掛著傷,有的綁著腿互相攙扶。楚人野蠻,今次渠漓與之交戰顯見得形勢不太好,倘若自己未發生這一出,現下來找他們談判倒是個大好的時機。 他微蹙了蹙眉宇,避開人群的視線,自在營房后的無人處慢慢走著。太久沒有走動,筋骨都有些酸脹。 忽然看到前方蔣鳶與近身婢女走過來,邊走邊笑道:“自從蕭將軍來了之后,郡主氣色都比往常好了許多?!?/br> “噓?!笔Y鳶做噤聲的手勢,又捏了捏她的鼻尖兒道:“就你嘴甜,我幾時不美了,他不在我也照樣美?!?/br> “那倒是,不然大梁皇帝就不會以郡主入宮作為條件了,聽說那個皇帝乃天下第一色?!辨九阶?,想到岌岌可危的局勢,又悵然道:“就是不知道將軍還能呆多久……郡主真的打算幫他找那個晉國小公主的下落嗎?若是找到,他怕就要走了?!?/br> 與楚國相較,渠漓一座城池分明勢單力薄。父親三番求請大梁相助,那梁皇早先不肯,后聽說自己容貌佳麗,便提出以自己入宮為妃作為出兵相助的條件。 一席話把蔣鳶從夢中拍醒,她亦惆悵起來,凝著眉頭道:“哪那么容易,天下紛亂,豺狼虎豹虎視眈眈,一個弱女子能活著都是傳奇,說不準早被誰人擄去了。到時候再說吧,現下可不能去打聽,要是風聲泄露出去,倒要連累了我子孑哥哥?!?/br> 婢女羞她:“就知道郡主心疼。不若郡主把將軍留著,拖著拖著便日久生情,早晚他也能一樣喜歡郡主。 “咳?!鼻胺胶鋈粋鱽硪宦暱人???吹絻傻乐械葔汛T的身影在路中站住,蕭孑驀地隱去營帳后。 蔣鳶抬頭,看到是自己爹,連忙嬌嗔道:“呀,父親大人快要把鳶兒嚇死了?!?/br> 蔣城主四十余歲年紀,著一襲灰黑亮綢袍,捋著胡子道:“兩個人嘻嘻鬧鬧在說些甚么?” 主仆二個眉來眼去,掩飾不住臉紅,含糊應答:“去前面庫房里找點兒東西?!?/br> 自從四年前被那個姓蕭的梁將偷了心,這閨女便總是一副心事重重,難得近日這般活潑。只當她終于走出陰霾,蔣城主聞言甚欣慰,又語重心長地叮囑道:“這幾天大梁使節正在城中耽擱,父親不愿你與他們正面接觸,你切不可亂跑,以免徒生出亂子?!?/br> “嗯,女兒曉得了?!笔Y鳶用力點了點頭,暗暗拽著婢女的袖子快走。 隨從睇著兩道漸遠的窈窕身影,壓低聲兒道:“老爺,聽說小姐在倉房里藏了個男人,時常悄悄帶李大夫前去看病,怕不是……” 蔣城主正自騎虎難下,癸祝要求把寶貝女兒送去宮中為妃,他心中是千般不舍;然而不送吧,看楚國眼下的咄咄逼人之勢,怕是要把整個渠漓城都吞并。正舉棋不定之時,自然不愿閨女再生出什么旁它事端。 聽隨從這么一說,頓時板起臉:“怕不是什么?我自個的閨女我還不了解,天下間的男人除卻那個姓蕭的閻王,其余哪個能叫她看上眼?” 自己說著,忽然也是一愣,些微明白過來。 隨從尷尬躬身:“小的正是此意,前日聽梁國使節說到,押送慕容七皇子的尤大人一行盡數被滅于景安城百里之外,想來必是他所為。老爺不妨跟去看看,若然是他,那倒好了,癸祝再貪慕小姐的姿容,也終究不比蕭將軍一條性命更有吸引力。再或者老爺把他留下,亦可平添一道助力……” 蔣城主四目環顧,見此刻周遭無甚閑人,悵然地嘆了口氣,壓低嗓音道:“便真是他,我若將他交出去,鳶兒也必要恨我一輩子;若然不交,以他與那晉國小公主的謠傳,又怎肯因為鳶兒而留下?此事你先不許同人說道,待我從長計議……” 兩個人一前一后往吊橋上拐去。 梁國的使節竟然也在這里?看來此地不宜久留。蕭孑薄唇下抿,默了默,見那邊廂隨從回頭,連忙低頭一隱。 …… 帳篷里,蔣鳶與婢女走進來,看到蕭孑正在拭劍,不由驚訝:“子孑哥……蕭將軍幾時起來了?” 把手上的湯缽往小桌上輕輕一擱,肌膚粉白,指如柔荑。 蕭孑睇了她一眼,手中動作不停:“總躺著也叫人煩躁,起來走動走動?!?/br> 此刻正值黃昏,光線昏蒙,那英挺的五官因著背光,顯得愈加的冷而清俊。 婢女看得臉紅,抿嘴調侃道:“看郡主對蕭將軍這樣關心。自從蕭將軍來了之后,我們郡主每日笑的次數比往常四年還要多?!?/br> 蔣鳶羞赧,卻似并不惱她出賣自己,佯作打她:“把東西放下,快別亂說話?!?/br> 婢女吐舌頭:“吶,我可放這兒了。這衣裳是我們郡主熬了三個晚上才縫制的,蕭將軍你可不許不穿?!闭f著便退出門去望風。 帳篷內頓時安靜下來,那寶藍纏花底長袍置于桌上,顯得冷清清的。蕭孑拭著劍,只若未曾聽聞。 天生寡情角色,那鳳目中總是斂著冷郁,平素與不相熟之人幾不搭話。 蔣鳶有些祈盼地看著他:“蕭將軍不起來一試?若是哪兒不合適了,鳶兒回去再改改?!币贿呎f一邊給他從缽里舀湯。 本已兩不相干的關系,忽然因著這次的遇襲又牽扯起來。蕭孑何等角色,自是一眼便洞穿她內心復燃的念想。他便不接她話茬,只淡淡道:“沙場奪命之人,穿此華袍倒顯得拘束。蔣姑娘的盛意蕭某心領了?!?/br> 因著方才在帳篷后聽到的那些對話,復又問她近日外頭風聲如何,可有關于蕪姜的甚么消息。 蔣鳶動作一頓,并不愿在兩人相處的時候提起那個叫他癡狂的女子。想了想,便作泰然笑道:“倒是去打聽了,只是并未打聽出來。聽說那晉公主容貌媚絕天下,一個弱女子流落在外,怕不曉得會出甚么事,興許已經……” 她說著,見蕭孑只是默默地聽,想到自己興許不日便要因為守城而委身于癸祝,心間忽然哀傷,鼓足勇氣道:“若然……若然她已遭遇不測,蕭將軍不如干脆在渠漓城住下。我爹爹正與楚國打仗,他只鳶兒一個獨女,身邊無有幫襯,將軍若是留下,他一定甚感歡喜?!?/br> 那滿目殷切又略微忐忑地等待,蕭孑怎會不懂,卻也懶得戳穿她謊言。當年被她胡攪蠻纏至頭疼,早已曉得這是個偏執瘋魔的角色,能如近日這般泰然地與自己說話,都已是難得。 他尋思著方才隨從所言,那尤熹一行全軍覆沒,這樣狠絕又不留后患的手段,除卻自己,應該只能是楊衍一人所為。那么此刻蕪姜必定已經在他身邊了,只是不知當夜跑出去,后來可有曾傷及身體發膚……畢竟在遇襲之前,他曾那樣狠地要過她兩個時辰,他怕她根本不余多少氣力。 想到此,蕭孑心中不由焦灼,兀自不動聲色地問蔣鳶:“她不會死,蔣姑娘多慮了。你父親之城,若無外力相助,還能支撐多久?” 蔣鳶沮喪地在他對面坐下:“城中還有兵馬九千,所幸正值秋收,糧餉不置于虧空,算算應該還能撐上二十余日。卻也懸乎得緊,拖不了多長時日。父親正在求請大梁出兵相助,若然大梁出兵,鳶兒恐怕……恐怕就得委身于梁皇了?!?/br> 水汪汪地抬起眼簾,忽作明媚一笑:“子孑哥……蕭將軍可否在鳶兒赴梁之前,讓鳶兒心中有個明白,到底她比我好在哪兒?你別誤會,我和當年早已不一樣,可不會再同你胡鬧?!?/br> 想到蕪姜,蕭孑鳳目中鍍上一抹無奈的寵溺:“倔強,愛莫名其妙發脾氣,忽而像個哄不住的小辣椒,忽而又同我撒嬌討寵兒,我卻愿意縱慣她種種。一個人若喜歡上另一個人,是無須任何因由的。蔣姑娘這般出色,將來必定不乏意中良人。昔年之事過去便忘,今后還請莫要繼續掛心?!?/br> 蒼勁指骨收起劍鞘,隨意往床榻邊一落,錯開與蔣鳶的對視:“只癸祝此人一貫言而無信,便是你真應了他,他得逞之后也未必如約履行。玉門邊塞新起梟雄,與我算是莫逆之交。蔣姑娘既是還余二十多日可撐,倒不如等我傷愈,或可以為你前去請兵?!?/br> 蔣鳶臉頰驀地一紅:“蕭將軍可是不愿我去服侍那個梁皇?” 蕭孑淡漠解釋:“蔣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蕭某自是不希望你落入jian人之手。你切記我今日吩咐,安心守城二十日,屆時必會叫你看到轉機?!?/br> “郡主,郡主……”婢女掀開窗簾輕喚:“老爺派人來叫,你快出來?!?/br> 蔣鳶卻已聽誤會了,想到還能有二十余日相處,不由興高采烈地隨婢女離開。 蕭孑隨后出去,但見她二個身影逐漸走遠,便從角落樁子上解下一匹馬,捂住胸間傷口,忍痛跨坐上馬背:“駕!” ~~~*~~~*~~~ 景安城。 城主府邸,晌午曉風輕拂,湖邊絲竹聲輕盈曼妙。老樹下掛一道秋千,一抹水紅色長裙正坐在秋千上蕩來蕩去,歲月靜好。 蕭老爹兜著扇子立在一旁輕煽,戒食推了老半天,推得精疲力竭,“啪嗒”一聲坐在地上:“不行了不行了,這小妖孽還沒出世就恁般折騰人,莫非真是慕容七那小妖娘下的種?!?/br> “作稀??!越能鬧騰就越是你師哥下的種,懂不懂你?”被蕭老爹捋了一腦瓜。 蕭韓最近對慕容煜簡直恨得咬牙切齒,那小王八羔子,趁著出去要賬的機會在諸國間大放厥詞,只道是蕪姜破了他的男兒身,如今腹中已懷上他的小骨rou。 蕭老爹很為自個孫子這說不清的緋聞而苦惱,但又沒辦法解釋,誰讓蕪姜確實和慕容煜在山谷下呆了一晚上呢。 見秋千停住,連忙端著湯碗喂蕪姜:“丫頭別理他們,多吃些,待把孩子生下來,我們蕭家多少的財產都歸你?!?/br> 他煲湯的功夫甚好,想來從前蕭夫人懷蕭孑之時沒少勞他伺候。 “唔……”蕪姜吃了一口,怎奈又開始泛酸水兒。 蕭老爹瞅著她瘦下去的小臉蛋,心疼得不行,只得又把黑熊拎起來:“嗟,就跟那龜兒子沒出世時一樣一樣,非得在秋千上蕩著,才能不折騰當娘的。勞駕小軍爺再推推?!?/br> 那六十花甲發絲斑白實在叫人不忍心推卻,將士們只得又排著長隊兒挨個走過來。 ……都已經蕩過好幾輪了好嗎,那秋千搖來搖去恁個枯燥,不曉得小公子到底覺得哪兒舒坦。但是前頭才剛說過要誓死效忠幼主,蕩個秋千就反悔哪是人干事。 一提起蕭孑,蕪姜的情緒又開始落寞。許是太早的年歲懷孕,害喜的反應有些過重,時常一吃就泛嘔。將士們都怕她一個倔勁上來不要了孩子,到底將軍遺下的小家伙還承擔著滅梁的大任呢,當皇帝太累,沒人愿意去爭搶那個位置。 顏康、大李他們亦在邊關隨時關注著,各個都呵著捧著小蕪姜,生怕出了什么閃失回去沒法兒交代。 黑熊為了討蕪姜開心,想了想決定說幾句蕭孑壞話:“其實……其實吧,將軍死了倒也清爽,從前那樣口是心非地欺負你,我們一眾將士早都看不下去了。如今倒好,他一死,等將來小蕪姜你當上了太后,叫他在地底下干眼饞?!?/br> 太后,太后個鬼啊。誰要十五六歲當太后了,蕪姜唇瓣兒一抿,眼淚沒忍住一骨碌掉下來。 ☆、『第一零四回』月圓 戒食也應道:“可不是,光那句‘從此就當世上沒有花蕪姜這個人’就不知道說過幾次。我頭一回聽到他說這個,嗟,驚得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心嘆這世上果然什么人都有哈!” 蕭韓聽得犯糗,真為自個兒子臉紅。 “呃,死都死了還提他做甚?來,丫頭你吃?!卑岩簧鬃影俸橡B心湯給蕪姜遞去。 那肚子里才兩個多月的小骨頭也是得了他閻王爹爹的真傳,非得在秋千上蕩著,才能容蕪姜吃進去的東西不吐出來。 咯噔咯噔,一騎駿馬入城,在府邸前停下,古銅的寶劍撥開守門兵衛,大步流星走進去。 戒食還在說:“我那時就提醒他,說做人這么絕情小心遭天譴,他還踹我!可好,現在世上先沒他了,這是什么?這就是報應?!?/br> 他打小被師哥欺負到大,心中怨念極深,總算現在熬到他死了,自然要盡情說個痛快。 “是這個道理?!敝車膶⑹總兌荚邳c頭頷首,他正待要繼續吧啦,怎么忽然覺得脊背一股颼颼冷氣。斜眼一瞟,但見一道挺拔英姿立在身后幾步外,青天白日遇魂了。嚇得一咕嚕改口道:“但壞雖壞吧,壞點也有好處,比如閻王不收什么的……嘿,師哥,你幾時回來的?” 師哥……? 一眾將士乍聽之下冒出一頭冷汗,順勢看去,登時“啪”地從草堆上站起來:“將……將軍?!” 哼,一群墻頭草,多少恩愛都是被這群爺兒生生攪和沒的。 蕭孑斜眼一睨,剛從馬背上下來,右胸的傷口還在鈍痛,他用手捂了一捂。但見那秋千下蕪姜一抹水紅裙裳在風中如煙塵苒苒,青絲如緞飄逸,不由在將士們的注目下向她走過去。 蕪姜才抿下一口湯,蕭韓的勺子還沒收起,她聞聲轉頭,那湯水便叮咚一聲落去草地上。 時間像是忽然放慢了,靜止了??吹绞掓菔殖謩傩伴L劍走向自己,那薄唇下抿,五官冷俊如削,墨發用青布扎束,垂散于寬肩之上,如風一般。她以為是幻覺,眨了眨眼睛,問蕭韓:“蕭爹爹,我可是眼花了?” 蕭韓眼巴巴地瞅著兒子,算算快一年了,小子如今的氣勢依稀已像個帝王樣。果然得找個厲害點的丫頭管著啊。 他手有些抖,亦喜亦悲道:“沒花沒花,就是那個惹你茶飯不思的臭小子,小骨頭他爹?!?/br> 蕭孑凝了老頭兒一眼,徑自走到蕪姜身旁:“二十日未見,這就不認得人了?” 蕪姜唇角微顫:“你去哪兒了?他們都說你死了,我哥哥四處找你都找不見……你不要我了?!?/br> 她撇著頭,眼睛不看人。纖嫩手指不自覺地抓在繩子上,摳得那么緊。 蕭孑俯看著她瘦下去的下巴,一顆心都快叫她疼化了。 鳳凰閣天下無路不通,找不到自己才怪,以衍太子那般冷情冷性,只怕根本就是故意任自己聽由生死。蕭孑暗自腹誹,但也曉得這小辣椒是個醋缸子,現下都快要哭了,哪里還敢在她跟前提蔣鳶。 一雙鳳目將蕪姜上下掃量,但見嬌嬌娉婷,毫發無損,方才放下心來。長臂環過她的腰肢兒,托進懷里:“受傷了,右肺被刺穿一劍,身上亦多處箭傷,實在不余氣力來找你。好容易熬到傷愈,這便快馬加鞭趕回來。幸得你無礙?!?/br> 熟悉的味道又沁入鼻息,蕪姜貪婪地感受著:“把我往馬背上一拋,自己一個人就去送死了,下次可不許你擅自決定。你的人你的命都是我的?!?/br> 那聲兒也似含著氤氳水汽,從來未曾有這樣乖順過,好似藤纏樹般地離不得自己。 蕭孑心中溢涌柔情,清削下頜寵溺地蹭了蹭蕪姜額頭:“不會再有下一次了,這次是我不好,不該因為太想你,就把你哄出城去?!?/br> 她好像快要長到他下巴,剛剛好的匹配距離,他忍不住俯下來親她的唇瓣:“剛才說什么……懷上了我的骨rou?” “兩個多月了,鎮日老折騰人,我都快不想要他?!笔徑樇t,垂手打他,他痛得皺眉。她想起他輕描淡寫的那些傷痛,心中又疼,怎么手卻停不下來,又打。 他便看出她這些日子對自己的煎熬,驀地把她的手環去腰間,傾下薄唇吻住她:“他折騰你,你就折騰我好么?這筆賬當爹爹的來替他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