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伍叔在樓梯上聽見,不由低聲道:“蕭將軍此次怕是兇多吉少,若果遇不測,慕容七這小子倒也不錯。聽小宮主的話,又無甚么其他本事,閣主倒可以一直把他留在府上?!?/br> 楊衍蔑笑著扯了扯唇角:“他倒是求之不得?!庇謫栁槭褰o他安排了甚么差事。 伍叔應道:“近些年不少人欠了鳳凰閣的債,躲起來藏得不見影兒,屬下見他主仆二個,一個陰狠用毒無惡不鉆、一個天下藏身之處百無不知,倒是對很好的搭檔,這就派他去催債了。催回來一萬,給一百倆提成,但他平素開銷甚大,各種利息翻滾一算,只怕還要倒欠下不少銀子?!?/br> 楊衍冷漠頷首:“他答應了?” “是。小子不會算賬,對金錢毫無尺量,但能在小宮主身邊,沒有不答應。如此一來,他主仆二人的性命,大概一輩子也逃不出鳳凰閣?!?/br> 楊衍這才滿意了:“很好。記得把尤熹那群人一個不留的做掉,免得鳳儀身份泄露,又要徒增不少麻煩?!?/br> 伍叔應了聲是。 ~~~*~~~*~~~ 江邊霧氣朦朧,數十個行軍帳篷林立,晨起的士兵正在cao練,“霍霍”吼聲此起彼伏。那鎧甲與盾牌中穿出兩道嬌纖的影子,打前兒的一個頭扎逸仙髻,身掛一抹緋紅披風,模樣兒漂亮極了,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身后跟一個丫鬟模樣,正在往一簇不起眼的帳篷走來。 見大夫掀開簾子出來,手上提著個藥箱,連忙迎上前問道:“李大夫,他怎樣了?可有醒來?” 大夫嘆氣,搖搖頭:“還是不曾。被救回來時身上中了數劍,光箭頭就取出來四五支,傷得甚重,怕是一時半刻還清醒不來?!?/br> 說著微一躬身離去。 那女子兩道秀眉不由蹙起,叫丫鬟跟上前去,囑咐大夫莫要被父親知曉,自己便掀開帳簾走了進去。 ☆、『第一零一回』渠漓 帳篷內光線有些昏蒙,行軍榻上躺著一名修長的男子。精悍的上身纏裹著紗布,下著一襲黑藍色緞料長褲,正兀自閉著眼睛昏迷著。那墨發沿肩披散,依稀可窺見英挺的五官。 四年未見,昔日不可一世的桀驁似乎沉斂了許多,此刻周身散發出一股成熟穩健的迷人氣息。不似當年她初遇見他之時,那時還是個二十出頭意氣風發的冷傲將軍,在水邊把她救起,忽然往地上一放,看都不看她一眼便欲打馬離去。追上他問:“嘿,你叫什么?”“蕭子孑?!崩涞貟佅乱粋€假名兒,咯噔咯噔頭也不回。她的一顆心便也隨著他的背影被牽走了。 蔣鳶在門邊頓了頓,默默吸一口氣走進去。 婢女正在給蕭孑受傷的胸口涂藥,看見她到,連忙站起來躬了躬身:“郡主?!?/br> 蔣鳶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她不必多禮,徑自走到蕭孑的榻前坐下。 蕭孑受了很重的傷,肩背多處負箭,尤其靠近右肺處被刺了一劍,失血甚多。大夫說那一劍若非險險地刺偏,恐怕這條命根本難以救回來。 她是在去西關搬救兵的途中恰巧路遇的蕭孑。 目下諸國紛爭,風云暗涌,大梁有意與逖國聯盟,被孤立的楚國開始恐慌,便想往西面延伸,最近都在與渠漓城打戰。 父親求請大梁出兵相助,大梁不肯,她無奈之下只得去找臨近的景安城主幫忙。但白跑了一趟,那城雖富庶,然則根本見不到城主其人?;貭I的途中忽然一騎馳騁的駿馬在身畔倒下,她下馬一看,馬上之人已經昏迷得無了意識,周身都是斑駁的血跡。那冷長的鳳目與下抿的薄唇,只叫她看得心臟驀地一跳,后來便將他救了回來。 昏迷中的蕭孑眸底斂著郁光,那如刀削玉鑿般的俊容只叫蔣鳶看得有些發呆。 這樣久了,心心念念,還以為再也不見。 許是婢女下手略重,他忽然咳嗽了兩聲,嘴角溢出一縷鮮紅。她的心尖兒便跟著痛了一痛,連忙揩著牡丹花帕子擦拭他的唇角。 看到他的肩頸處有一道女子的咬痕,那樣深,這么多天了竟還未能消淡。她的指尖微微一顫,莫名移不開眼神。 當年該有多么戀慕他呢?見過一眼便夢牽魂繞。去他的軍帳里幫他洗衣濯袍,嗅著他余留的氣息、疊著他翻閱過的兵書,都覺得是種天大的滿足。卻怎樣都打動不了他的心,他把她洗過的衣裳扔走了她又撿回來,大雪厚積的深夜她蜷在他的帳篷外一宿等待,他也依舊毫不留情地把她趕走了。 撤軍的時候她站在城墻上看,病得形銷骨瘦,他明明知道,卻一樣是頭也不回。她還以為他此生一定不可能會愛上哪個女人。 去年卻忽然聽說,他劫持了八年前被他放走的那個晉國小公主,為了她拋軍棄國,情愿浪跡天涯,做一對流亡的比翼鴛鴦。世人都在傳說他與那個公主的風花雪月與恩愛濃情,她的父親便催她死心,叫她不要再等、盡快擇婿嫁人,怎么他卻又忽然一個人出現在那個曠野里? 蔣鳶問婢女:“他怎樣了?中間可曾有醒過來?” “不曾?!辨九吐暣穑骸袄畲蠓蚍讲耪f,倘若一直這樣高燒不退,怕是過幾日就算燒退了,也會影響他的情志……” “情志?指的是什么?”蔣鳶指尖頓住。 “大夫說,或是記憶全失,什么都記不得?!辨九畤肃橹?。 蔣鳶揪緊的手心卻一瞬間舒展開,默了默,平靜道:“若能安然醒過來,便燒得記憶全失又何妨?滿天下都在追殺他,忘了前程未嘗不是件好事?!?/br> 一邊說著,一邊接過婢女的藥碗:“換我來吧?!?/br> 濕涼的藥汁溫柔地拭在蕭孑傷口上,蕭孑緊蹙的眉宇微微舒展。他燒得很厲害,思緒似在蠻荒中群魔亂舞,忽而是夜空下摟著蕪姜嬌小的身條兒激冽抵纏,忽而又是心如刀絞地把她拋去馬背上送走,忽而利箭如密雨般射向自己,他手執勝邪寶劍似修羅廝殺。馬蹄在曠野里奔騰,身后肆笑的尤熹戛然倒地,他捂著胸口的傷殺出一條血路,縱向夜的漆黑—— “呵……呵……”沉重而冗長的呼吸聲在耳畔回蕩,那是瀕臨生死的自己倒下前最后的喘息。 蕭孑胸口不住起伏著,忽然緊攥住蔣鳶的手指:“蕪姜……蕪姜……” “子孑哥哥,你怎么樣了?”蔣鳶任由他攥著,一聲聲在他耳畔輕喚。 不是蕪姜的聲音,手指也不是那個小妞的手感。蕭孑猛地睜開沉重的眼簾,模糊中看到一張杏眸紅唇的漂亮臉龐,不禁蹙起眉頭:“這是在哪里……我怎么會在這里?” 磁啞的嗓音,只聽得蔣鳶心弦兒輕顫。 “子孑哥哥,你醒了?我是鳶鳶,這是在渠漓?!笔Y鳶目光澄亮,忽而想起自己昔日招他惱怒的那些偏執行徑,又連忙收斂起內心的悸動。 其實經了四年的沉淀,她內心有諸多哀傷。 蕭孑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忽而明白過來:“是蔣郡主,我這是在渠漓?她呢……我的花蕪姜……啊嘶!”他說著,想要支撐著坐起。那手臂一用力,卻一瞬筋骨鈍痛,兀地又重新躺回去,粗重地喘著氣。 才換過紗布的肋下又溢出血紅,蔣鳶連忙替他擦了擦。他的腹肌又硬而實,那蠱惑般的線條只看得她兩腮通紅,卻竟然還記著前程往事,一醒來便不忘那個女子的名字。 她有些道不出的落寞,兀自捺著柔聲道:“子孑哥哥受了這樣重的傷,大夫說能醒來都已是造化,不好再隨意亂動,免得落下甚么后遺癥?!?/br> 身上的傷就跟撕扯一樣痛,蕭孑只得喝下她喂來的中藥,復又重新道:“蔣姑娘請直呼蕭某姓名,‘哥哥’是只容她一人叫的……另外,我怎么會在這里?” 蔣鳶動作一頓,抿了抿唇:“渠漓城正在與楚國交戰,我去西關搬救兵,回來的路上正好遇到蕭將軍倒在曠野里……對了,天下都說將軍已與她在關外歸隱,如何一個人出現在那里?” 磨了磨唇齒,便是再收斂情愫,也依舊叫不出那個傳說中天下最美的公主名字。 “我遭了人暗算?!笔掓萼硢≈ひ舸鹚?,又問現下是甚么日辰。 “八月初三了,蕭將軍昏迷了七天,大夫說你再要醒不過來,怕是……就不太好?!笔Y鳶說。 七天了…… 蕭孑想起蕪姜策馬離去前的畫面,心沉了沉,然后道:“承蒙郡主救命之恩,可否幫我打聽一下,看近日是否有她的消息傳出?” 他鳳目中的牽掛不遮不掩,蔣鳶看得心間寂寥,但依舊大方地站起來,溫柔道:“好,我這就親自去打聽。只是蕭將軍此刻傷勢恁重,切不可思慮過多,且在這里好生將養些時日?!?/br> 說著微微一福,帶著婢女掀簾退出。 晨間霧氣漸散,空氣中帶著河水的清濕。婢女從小貼身跟隨,自是曉得主子當年的心傷,忍不住低聲問:“郡主真的要幫他打聽那個女子?” 蔣鳶睨了她一眼:“滿天下都在追殺他的下落,父親近日更是巴巴地求請大梁派兵,這時候若然把他在這里養傷的消息傳出去,不曉得又要添出許多麻煩。找不找再說,你的嘴兒最好給我閉嚴實點?!?/br> “哦,奴婢曉得了?!辨九峦律囝^。 想起蕭孑冷俊的英姿,主仆二人復又高興起來,樂融融地去灶上為他準備補養的湯藥。 ~~~*~~~*~~~ 景安城下,兩隊官兵正在排查進出的人士。 黑熊與呂衛風等十幾名將士在隊伍后站了老半天,大晌午的早飯還沒吃,餓得饑腸轆轆。 已經逾十天沒有將軍的消息了,那次將軍叫他們把楊衍派去跟梢的人引開,他們等了一個時辰后也不見將軍回來碰頭。曉得他每次與蕪姜纏起來都是輕易割舍不斷,便又繼續去曠野里繞了一個多時辰。后來被哪里突然殺出的一群蒙面兵匪困住,等到趕去將軍與蕪姜幽會的地方,便已經只剩下來滿地的狼藉。 他們當夜便在周遭到處找,沒找到人,天亮后趕回景安城,景安城里也一樣無風無波,那楊衍竟是一點兒動作也無。也不曉得將軍帶著蕪姜去了哪里,又怕捅出去讓蕪姜的哥哥對將軍更加不待見,只得私下里悄悄尋找下落。然而找了這么多天依舊沒有消息,只得叫顏康從代城湊了點錢,來找鳳凰閣幫忙了。 好容易排到他們,黑熊虎虎地站著。士兵圍著他們看了一圈,二話不說就把他們往外推:“出去,出去,這里不準進!” 黑熊不服氣:“格老子的,我們是你們城主meimei的夫婿的親信!如何這些不相干的人能進,就單單不放我們進?” 一個教官模樣地走過來,冷漠地插話道:“胡說八道,我們宮主未嫁,何來的夫婿?前些日接到城主口諭,但凡是西塞貂將軍名下隨從,一縷不準放進城內。識相的就快走開!” 揮手叫來一眾士兵,把將士們往空地上轟趕著,左右不讓進。 一眾將士對視了一眼,看起來楊衍根本就是早已知道這件事了,而且蕪姜此刻必定也還安然地在他目下待著,唯獨最有可能的一點便是——因為將軍頻頻“欺占”蕪姜,寵妹成狂的他盛怒之下把將軍趕盡殺絕了。 嗚呼哀哉,我那可憐的戰神將軍哇,就說小妞兒心狠絕情不能沾,早晚一條性命喪在她石榴裙下啊。 黑熊心間悲愴,怒起嚷嚷道:“麻了個痹的,敢情我們將軍多少天沒消息,是被你們城主痛下殺手了!讓開,今次我便非要進去討他個明白!” 胖壯的身軀拼勁往里撞著,一時間城門下只見鬧哄哄一片。 “老爺,你看那黑胖子可是你兒子手下的兵?”隊伍中兩個色目商人打扮的一老一少低頭站著,那小伙指著撲騰的黑熊說。 一路緊趕,蕭老爹有點眼花,他扶了扶頭上戴的纏條兒彩布帽,瞇了黑熊與呂衛風一眼。沒錯,那龜兒子好幾次回京述職都是帶著這兩混蛋。不由狐疑道:“倒還真是……你剛剛聽他說了什么?什么城主的妹夫,痛下殺手?那龜兒子信上才說要與小蕪姜成親,幾時又給老子換了個媳婦兒?好個臭小子,錢一多就學會了發心!” 南越人富裕又排外,蕭韓去了人生地不熟,為了不被當地土蛇欺負,不到一年便迅速完美地融合了口音?,F下舌頭一大,出了地界都改不掉。 “老爺,是花心,不是發?!苯涫臣m正著,支著耳朵聽了聽,聽不清,只能聽到自己腸子里震天響的打鳴。便哀怨地摸著肚子道:“聽不見,好像是說師兄睡了城主的妹子,被城主圖財害命了。為了來這一趟,我可是一路風餐露宿,老爺再不放我進城吃點東西,我可要餓死在這里?!?/br> 說著呼啦啦就往城里走。 “我呸你個豬槽貨,就知道七七七??斓皖^,別讓人看出來咱兜里藏著錢……那個臭小子要是敢花心另娶,看老子不打斷他狗腿!” 氣得蕭老爹捋了戒食一腦勺。 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那臭小子養大,好容易聽到他終于要成家立業的消息,激動得生意也做不下去。金礦關門了,七月初就帶著戒食從南越拐到大理,一路繞開癸祝的視線往西塞跑,想見證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哪里曉得人還沒見到,就聽了這一出。 見士兵過來排查,連忙嗚哩哇啦一通,跟著人群碎碎叨叨進了城。 黑熊正在撕架,呂衛風扯扯他袖子,他一撇頭,問:“再折騰折騰就能闖進去了,拉我干嘛!” 呂衛風壓低聲音:“剛才那對色目商人,好像是將軍他爹和師弟?!?/br> 黑熊順勢一看,但見一老一少身穿彩格子長袍、頭戴庫非耶,低眉順眼鬼鬼祟祟的??刹皇?,那年隨將軍回京述職,一連吃了他爹半個月的糠菜,走之前還被小老兒索取五十倆伙食錢。 當下各個對視了一眼……半個時辰后,一對波斯商人也低頭擺尾地混進了城。 ☆、『第一零二回』遺骨 大街上人來人往,富庶的景安城一片生機盎然,因著往來商旅甚多,那兩道搖來擺去的彩格子大袍倒并不顯得招搖。 蕭老爹對戒食很不滿,買了三塊餅,自己還沒張嘴嚼兩口,一眨眼就被戒食囫圇吞了個精光。 一路瞥著他白眼,正自數落著,忽然聽到前方幾聲馬蹄響,從路邊一家并不十分起眼的酒樓門前出來一道熟悉的身影。梳著垂鬟髻,穿一襲水紅裙裳,看上去十五六歲,生得動人極了。 蕭韓頓地一怔,正待欲呼,那姑娘身后卻又出來一方輪椅,椅上的男子二十六七,生得雋貴雅淡。他便又不敢確認,拽戒食袖子:“嘿,你看,那個可是你師兄的小媳婦?” 黑熊正在眼饞路邊的烤rou,本來心不在焉,但見對面一道車簾子掀開,蕪姜微匍著腰往里頭探,登時唬了一唬:“小蕪姜,她、她怎么會在這里……?” 隔著一條馬路,那輪椅公子牽著蕪姜的手,蕪姜對他抿嘴甜甜一笑,兩個人其樂融融地上了馬車。 一老一少不由愣在路邊,不一會兒蕭老爹便怒起來——好個臭小子,一定是睡了那城主的妹子,惹得蕪姜生氣了才故意劈腿的。這小妞兒喜歡他,老爹是看得出來的,當初在陵春城街道上兒子當街親吻她,他可以看出來她心里對兒子的又愛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