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一個個眼神閃爍地看著蕭孑,目中之暗示不言以表。 蕪姜亦看見蕭孑了。他站在他們最前面,墨發攜風輕揚,頭戴銅藤額飾,劍眉橫斜入鬢,手中一柄青銅寶劍打著寒光,在人群中從來那般醒目。她想起他近日對自己的諸多漠視與言語傷人,就也作一副淡漠不睬,啃掉最后半個饅頭站起來。 二十余個魁梧的年輕漢將,身影擋得似一堵高墻,形單影只的蕪姜和他們一對比,就像個只身闖入狼群的小母鹿。 “呃……小、小五子,今日吃得可多哈……”黑熊訕訕地咧嘴笑,蠕著大腳板給她讓道。 “嗯,我要長rou呢?!笔徑劢怯喙獠蛔杂X瞥了瞥蕭孑,知道他正盯著自己看。忽然有些后悔昨天砸他大白菜時說過的話,都已經決定與他了斷了,還告訴他那些做什么,徒添麻煩。 “駕!”清岧的身影一躍跨坐上馬背,揮一揮馬鞭,往寨子外頭打馬。 半路被小顏然追著跑,又跳下來把他抱了上去。 馬背上掛兩個木桶,一路叮鈴啷當。原本想叫蕪姜多干點粗活兒,好把身子骨磨得不那么娘炮些,被鄭伯狠訓了一頓,顏康自知理虧,改叫蕪姜每日去瀛水河邊取水喂馬了。 灶堂里好似一瞬間靜悄悄的,將士們的眼神追著蕪姜跑:“將軍,這回真氣上了,不理你?!?/br> 蕭孑微瞇著鳳眸,睇著蕪姜馳遠的背影,瘦得小蠻腰只夠他一握。原本只當她扯謊唬自己,此刻終是有些信了。當真是上天派來治他的冤孽,分明那天晚上淺嘗輒止,如何便埋下了骨rou。眼下這般處境,真不知該將她往哪里安置。 晨間冷涼的山風拂過他的發,那清俊面龐上不由眉宇郁凝,沉著嗓音道: “女子懷孕,至何時開始顯懷?” “三個月,啊,有的貪吃些,兩個多月就顯懷了?!?nbsp;黑熊接過話茬,他之前是營房的伙夫,經常與一些打雜幫襯的婦人交道:“女子懷孕前三月最須小心呵寵,倘若是營養不足、情緒不快,稍一個不慎就滑胎了。小蕪姜這般瘦,將、將軍怕是要給她好好補補……” ~~~*~~~*~~~ 瀛水河流水咚咚,天雪山化下的雪水,傳聞得神仙的庇佑,河水終年不凝。清晨霧氣迷蒙,河岸兩旁無甚閑人,視目明闊,風清云遠。 蕪姜彎著腰,用木桶在河里裝水,怕袍子浸到水面,一只手扶著桶,一只手扯著袍擺。 顏然蹲在她身邊看,看了半天卯著小嘴兒道:“小五哥哥屁股尖尖的?!?/br> 蕪姜捏他小臉:“亂說,哪里尖了?小小年紀就不學好?!敝逼鹧?,把鼓起的衣袍拍扁下去。 顏然很冤枉,想了又道:“我沒亂說,你還蹲著尿尿,女孩兒才蹲著尿尿?!?/br> 聽得蕪姜一口氣差點沒噎住,把桶一放,抓著他衣襟就問:“小子,我上茅房你也敢偷看?說,還把這話告訴過誰人?膽敢撒謊這就把你扔下河!” 顏然沒想到她會這么激動,不禁有點怕,惴惴地往后退兩步:“我可沒偷看,是你自己進了茅房就矮下去,我猜的。我連康爹爹都沒告訴過?!?/br> 蕪姜這才松了口氣:“這還差不多。我告訴你,男人也有蹲著尿尿的,懶的人愛站著,勤快的就蹲著,不信你去試試?!?/br> 顏然半信半疑地去草叢后面蹲,蹲了半天沒動靜,蕪姜問他:“怎樣了?” “出不來,你騙人?!?/br> “那你用點力?!?/br> 孳孳孳……一忽而便聽見細微的聲響。 “看,我沒騙你吧。不過男人蹲著尿尿是件臊人的事,你可不許告訴任何人,不然我一準被你爹扔出寨子!”蕪姜沖顏然喊著,一邊把裝滿的木桶提起來,準備往馬背上掛。 “唔……”許是動作太過吃力,怎生得胃里一陣泛酸,連忙放下來,蹲去一旁嘔酸水。 蕭孑站在不遠處看,看她難受地佝著個背,小小的一團影子,分明還是個青澀未開的小姑娘。那夢中攀在懷里的奶娃兒又浮于眼前,想起她被自己覆在身廈抵死交融的一幕,滿心的桀驁便又不聽使喚地柔軟下來。 罷罷,到底小了自己這樣多的年紀。 清逸身軀便邁開步子,手持長劍走過去。 蕪姜拭著嘴角正要起身,只覺得手邊多出來一股力道,抬頭便看到一只長臂幫自己把木桶掛上了馬背。 墨發披肩,鳳眸薄唇,那般英俊且拒人于千里的冷傲。 是蕭孑。 明明昨天還恨不得把她碾死,此刻卻又忽然體貼。她心弦兒微顫,提醒自己別多看:“你來干什么?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現下我不招惹你,你最好也別招惹我?!?/br> 拗著腦袋,眼睛不看人。 小辣椒,一拿喬起來就哄不住。 蕭孑并不應話,盯了蕪姜一眼,才吐過的小臉蛋略顯蒼白,唇邊還沾濕一絲碎發,嬌嬌討人憐。 他替她把碎發拂開:“什么時候發現的?……肚子里的骨rou?!?/br> ☆、『第六七回』囂寨 那指尖拂過臉頰,些許溫柔繾綣,真叫人不習慣。 蕪姜用袖子擦了擦:“什么骨rou?昨日不過編出來嚇你,你倒是信了。平素和你講真話,也未見你聽進去幾分?!?/br> 繞開蕭孑,用粗繩捆扎著木桶。 經了一夜的嚴寒,繩子上結了冰霜,扎起來好生吃力。她兀自扭纏著,唇瓣輕咬,眼睫兒下掩一幕清幽,視身旁彷如無人。 昨日還有意黏糊,今日卻這般冷淡,當真是生了氣了。 蕭孑在旁邊看,難免有些不自在。猜她一個人發現懷上骨rou時,必是心中恐惶,想找自己言和,他卻對她漠然不睬,難怪回去哭了半宿。 磨了磨唇齒,到底把蕪姜的小手握?。骸翱诘α?,腹墜嘔酸,莫不是有孕?聽說昨日回去哭了?懷了便好生將養,哭有甚么用?!?/br> 那雋顏冰冷,言語亦冷,掌心卻把她的手指包得暖暖的。蕪姜猜一定是顏康把鄭伯的話說給他聽了,便用力抽回來:“誰哭了,我沒哭。大夫把脈只說著了邪寒,興許只是月事拖延不來。你找我若就為這件事,現在可以回去了?!?/br> 說著又去解另一邊的木桶。 繩子一樣難解,拽了老半天,提去河岸邊。瀛水迢迢,自西望東,不見頭尾,風把她的衣袍撲簌舞動,她將袍擺夾進腿間,屈膝蹲下,一瓢一瓢往桶里舀水。不說話的時候總是安靜,讓人想起別雁坡那個嬌嫵的少女,一生氣就裝耳聾不理人。 蕭孑掃視了一周,見不遠處的小顏然背著個身子,正窩在荒草叢后疊石頭。他便向蕪姜走過去,用劍柄輕拂她烏亮的頭發:“真生氣了?一路隨在隊伍后頭,情愿忍饑受凍,也寧是不肯出來見我。若非顏康一箭把你砸出來,是不是永遠都不打算同我說話?我這才不過冷落你幾天,你便氣上了。小妞,你可懂得將心比心么?” 蕪姜動作頓了頓。那些個追趕他的晝與夜,腦袋里就像時時繃緊著弦兒。夜里遠遠的燒一小堆篝火,看他坐在暗影中拭劍,幾回鼓起勇氣靠近,皆被他冒出的一句狠話潑滅。 蕪姜提起桶,蹲去另一處舀水:“你和你的兵們那樣誣賴我,傻子才肯站出來。別用你的劍碰我,涼?!?/br> 一股曉風吹來,把她身上的淡香拂進鼻息,又勾人想起那些被她撒嬌黏纏的情景。蕭孑有點窘,但目下這種情形不得不哄好她,只得又道:“還不是被你氣傷的?幾年前張嵇曾替我擋過一箭,當日八卦谷里三十將士眾目睽睽,我不能對他見死不救。慕容煙此人甚為詭詐,稍一個不慎便能覺察,你若是信我半分,就該曉得我那番話乃是演戲。我以為我們走過了這一程,后面還有更多的路要一起走,該有一些必要的信任。不想在你的心里,你竟依然把我看做那般卑鄙?;ㄊ徑?,換作是你,你又如何不心涼?” “只不過是個暖床的工具,沒了這個將來亦有下一個。蕭某既能棄她于匈奴之手不顧,今日又有如何不舍?”—— 慣是個寡情絕義之人,他說得那般逼真,誰能分得清真偽了? 周遭靜悄悄的,只覺耳后似若針芒。蕪姜眼角余光向后瞥,瞥見蕭孑近在咫尺的玄墨色長靴,曉得他一定在盯著自己。其實她后來知道他沒有撒謊,是自己冤枉了他,心里也疚責。但他這樣直白的挑出來,一點女兒家的羞窘都不給她留,她就不想再與他說話了。 蕪姜提著木桶站起來,冷冰冰地擦過蕭孑:“蕭狗,說我不信你,你自己不也一樣。拿走我的鞋與衣裳,夜半闖進來兩只狼,我若不躲出去,早就被狼吃掉了。清早看見你回來,不曉得多高興,聽你一句‘從此沒有花蕪姜這個人’,一顆心瞬間都冷了。你手下的將士們說得沒錯,將來你要打天下,需得一個上馬能殺、下馬嫻柔的女人與你作伴,我只會成為你的拖累。而我想要的,你也給不了。既然都已走到這個地步,勉強在一起也沒意思。今后你再找一個比我更好的,我們分開就是了?!?/br> 她狠話一連串,斜傾著腰從他身旁走過去,風把他一襲青藤紋袍擺亂拂,那身量可真是高。許是蹲得太久,怎生筋骨麻痛,剛掠過他肩下,驀地卻崴倒下去。 “唔……” 被他一臂攙住,拽著手腕拖進了懷里:“什么叫‘分開’,是要與我了斷么?……我若走了,你一個人,肚子里懷上骨rou怎么辦?” 蕪姜被拽得站都站不穩,迫不得已對上那道冷郁的眸光——清削的面龐,五官英挺似如玉鑿,看多了心都痛。 哎,那次運棺要能把他殺掉就好了。蕪姜閉了閉眼睛:“這些不用你管,懷不懷上還未必呢。若果真是懷上,我自會把它拿掉,必不會用它來牽絆你?!?/br> 好個小辣椒,果然什么狠事都做得出來!蕭孑聽得心肝膽鈍痛,齜牙氣道:“栽贓陷害,從來討厭我的只有你,幾時我對你有過厭惡?這骨rou也有我的一半,由不得你一人說了算。既來了便是一世的緣分,你若不想要,生下來我自己養!” 明明最近都是她在示好,他每次不是冷眼剜人,就是視而不見,現下又不承認了。 蕪姜伸手撓蕭孑:“還說你沒有,你自己去照照鏡子,都快要成冰山臉了。天下要殺你的人這樣多,你怎么養他?一邊抱在懷里哇哇哭,一邊在馬背上廝殺嗎?屙你一褲子!” 那爪子向臉面襲來,又狠又準,嬌蠻的小妞,吵架慣是只會揮鞭子扔石頭撓人臉。 蕭孑被氣得沒辦法,干脆就勢把蕪姜的手腕箍去脖頸,望著她嫣紅的唇瓣,驀地含咬下去:“你生下來,我自有辦法養。事先提醒你,膽敢再移情于別的男人,別怪我一劍削下他腦袋?!?/br> “唔……世間男子追求女子,皆好言好語,沒有一個像你這樣霸……”蕪姜的話尚在口中,尾音便被他吞沒了下去。 柔軟始熨即離,雙雙染了唇液的潤澤。多少天沒有再這樣親昵,忽然一相融,那八卦谷刻骨綿纏的溫柔頃刻又席卷回來。兩個人四目對視,不自禁雙雙紅了顏頰。 蕭孑陰郁著嗓子,斜睨了蕪姜一眼:“吃了這樣多苦頭,也寧不與我求好?;ㄊ徑?,你可曉得我在氣你什么?寧可光腳跑去找慕容煜,也不肯信我半句,我通宵尋你二日不見,殺你的心都有了!” 蕪姜用力擦了擦嘴兒:“我沒去找過他,在烏鴉寨看見昊焱就跟來了。只怪你那群笨兵,他們一說話我就不想理你?!?/br> 話說到一半,驀地戛然而止。 蕭孑卻已經恍悟過來,咬住蕪姜的耳朵:“既是在烏鴉寨遇見,還說你沒去找過他!” 她耳垂幼粉清香,恰被他用力汲取,誓要將心中醋意化盡。大掌箍著她的背心,融融暖意滲透進骨髓,忽然一用力,腰谷被他托至腹廈,整個兒便瞬間離了地?;昶嵌疾挥杉毫?。 清晨曉風輕拂,只把雙雙青絲糾纏,他箍著她不放,發現她又長高了許多,快要逾過他的胸口了。那么瘦,肩背上的蝴蝶骨都能觸摸得到。心中疼寵又起,頎長的身軀便俯下來,雙臂環過她的腰肢,薄唇沿著她的頸將她細細品嘗,哪里再舍得分開? 她一直在推搡,后來漸漸無力下來。曉得再下去便要控不住,驀地便將她松開,兩個人呼呼地喘著氣。 四目卻膠著分不開,你看他,她看你,像小夫妻吵架過后的別扭與窘然。 “那般短暫,如何竟就能懷上。月事多久沒來了?”蕭孑攬緊蕪姜,一身的冷傲終于繳械下來。 蕪姜抵著他的胸口:“你走后不到兩天就出了紅,后來一直就沒有動靜?!?/br> “痛不痛?”他心又軟。 不痛才怪,都知道他的那個有多可怕。蕪姜不應,眼睛在蕭孑的衣襟上蹭了蹭,狠擰了他一把:“蕭狗?!?/br> 蕭孑便明白過來,下頜俯上她光潔的額頭:“不吵了可好?既已成夫妻之實,如何再能與我輕易了斷?你若覺得我從前不夠好,那世間男兒如何追求的女子,我此后一一做給你看便是。但骨rou須得留下,昨夜夢中你叫我抱他,粉嘟嘟一小團,心都被他蠕化了。此刻再說不肯要,倒不如現下就把我殺了?!?/br> 真是可惡,傷人的時候能把人氣絕,說起甜言蜜語來又叫人牙根兒軟軟。 蕪姜咬著唇兒:“懷沒懷上還不知道呢,你就在那做白日夢。肚子長在我身上,生不生是我的事,我還得再想想?!?/br> 話音未落,面前卻多出來一紙薄箋。油黃紙面光滑,她接過來一看,竟然是張銀票:“你給我這個干嗎?又買不了東西?!?/br> “一萬倆,當做我予你的保證金。不管懷沒懷上,這一個月內且把rou養回來,其余之事我自會給你安排。但不許再與顏康走得太近?!笔掓菸⑻豇P目,往蕪姜的胸前一睇。 蕪姜順勢看一眼,看到自己平坦的胸脯。忽然記起來他方才好像用手撫過,還沒揉就又放下來了。頓時氣得滿面羞紅:“父子貪官,隨隨便便一出手就是萬兩。我可告訴你,在外人面前你依舊是我姐夫,可不許對我過分親密。若然被人嗅出身份,到時又要徒添麻煩?!毖劬Σ豢慈?,把銀票一折,塞進了袖管里。 個精打細算的小妞,到底愛財。 蕭孑假裝看不見:“貪官又怎么了,半個大梁江山都是老子打下,便是將他銀庫全都掏空,他又能奈我何?以我目下的身家,便是給你置一座城,也不是不可能?!蹦潜〈洁咝?,勛貴世族的冷傲又浮于俊朗眉間。凝著蕪姜嫣紅的唇瓣,俯身啄了一口。 唏,男人親男人…… 小顏然蹲在荒草叢里看,看得忍不住腹誹:小五哥哥總背著康爹爹做娘炮的事,早晚會被康爹爹趕出寨子的。 挪著步子,想走過去劃臉羞羞,不料“撲通”一聲,腳底下打滑,栽去了河水里。 ~~~*~~~*~~~ 已是晌午時分,稀薄暖陽把雪后的山寨普照,點點炊煙裊裊,遠看去就好似水墨畫一幅。近看卻喧聲嘈雜,隔著三丈高的寨臺,寨里寨外各佇兩隊人馬,儼然已是劍拔弩張之勢。 幾十騎胸前印著白字的漢軍,正與顏康、顏麾對峙著。打頭的是個將領模樣,三十來歲,手頭提一籃子紅蛋,揚聲嚷話:“昨夜凌晨夫人又產下一子,城主高興不已,特特連夜吩咐吾等前來報喜。早前去擾城的那些俘虜,現下也給你們放回來。還是那句話,夫人對二位寨主念念不忘,只要二位寨主同意言和,城主必會親自前來與你們下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