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對極,算是我們城主仁義,不然人都到手了,誰管你這些繁文縟禮?奉勸兩位寨主早早答應,免得繼續這么不明不白,趕明兒過年還給你們生下個三弟弟!” “哈哈哈哈——” 肆意的笑聲隔著寨門空遠回蕩,只聽得馬背上的顏康額間青筋暴起。 齜著白牙對顏麾道:“天殺的白鎏,簡直是欺人太甚!年年這樣羞辱母親,便是父親在九泉之下也難能安寢!大哥,且容二弟殺出去,先行取了這幾個的狗頭!” 一席話說得身后眾弟兄憤慨難平,一時個個扯緊馬韁,喊殺聲陣陣。 顏麾掛著胳膊,身上傷口未愈。他是個持重固守的角色,一心只在寨子的安危,并不似顏康的熱血易燥。蹙著眉宇,良久嗓音低沉道:“兩軍交戰,不殺來使,放他們回去?!?/br> “駕——” “哈哈哈——”一行代城兵馬大笑著馳遠,馬蹄噔噔,濺起一路塵土飛揚。 顏康瞪得眼睛都快要出血了:“大哥!你竟就這么把他們放走了!” “那還能如何?救不回母親,光削這幾十個人頭頂個屁用?!鳖侘獬恶R欲回,抬眼一覷,看到寨子外蕭孑與蕪姜前后兩騎駛來的馬兒。著一素白中衣黑褲,墨發沾水沿肩披散,衣袂被風吹得貼近膚表,可窺見里頭清健的肌理。手上兜著個小顏然,正裹著他墨色的外袍,少見的乖覺安靜。蕪姜拎幾件掛濕的小兒衣裳隨在后頭,一路濕噠噠的淌著水兒。 這些日子蕭孑進寨,教會了大家不少行軍做戰與防患守城的兵法,顏麾雖不與他交道,到底心中對他幾分賞識。便拱手致了一禮:“擾貂云兄弟看了笑話,這白鎏城主虜走母親多年,因著他城中兵草良多,一直也拿他無甚辦法?!?/br> ☆、『第六八回』坡上 蕭孑打馬過來:“大少寨主客氣,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只是這白鎏,聽聞乃是個自律之人,并非好色之徒,此番單單虜了夫人去,想來也是叫人意外?!?/br> “誰曉得他幾個意思!狗日的,我們顏家寨與他素無冤仇,他城中恁多的女人不要,偏抓我母親去羞辱,殺千刀也難平心頭恨!”顏康憤憤迎上前,因見蕭孑衣裳濕卻,不由睇了眼他懷中的小顏然:“小子,你可是又惹了什么禍?難得在貂云兄跟前這般老實!” 康爹爹眉眼深濃,這般一瞪眼就像只老虎,一點也不比貂云叔叔好看。嚇得顏然忍不住往蕭孑的懷里縮了縮。 塞外寒風襲人,只把素白中衣下的脊骨吹得陣陣發涼,這小子黏糊在懷里,倒是增添不少暖和。蕭孑勾了勾嘴角,將顏然送往顏康的懷中:“在河邊戲耍,不慎卷入水里,恰路過把他撈了上來?!?/br> “嗯~~”顏然攀著蕭孑的胸膛不肯下去,被顏康打了一屁股,只得巴巴地盯著他的勝邪寶劍道:“你答應我的寶劍別忘了?!?/br> “什么寶劍?劍是殺人的,小子個沒劍高,心倒是挺大,貂云兄勿要理他!”顏康擦了擦他的頭發,交給侍從抱回去。 蕪姜把濕衣裳往顏康的馬背上一扔,接過話茬道:“路上怕你打他,若非這樣哄,死活不敢回來?!?/br> 小鬼精,一意不信是蕭孑幫自己嘴上的毒蟲吃掉了,好說歹說,許諾給他削一把劍,方才肯答應不把“羞羞”說出去。 見顏然張口欲辯,連忙用眼神暗懾:“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答應你的自然會給,你且聽話就行!” 那衣裳掛了水,把她的手指浸得好似姜白,顏康抓住她的手,下意識在掌心里捻了捻:“看個人也看不好,凍得這般冰涼,仔細寒邪未退,自己又著了甚么新的怪毛病?!?/br> 他身材魁武偉岸,纖瘦的蕪姜駐馬在他身旁,少年清俊嬌小,看上去竟好似一對龍陽情侶般登對。 “喔——”周遭發出一聲極低的喟嘆,繼而悄靜下來。 蕪姜耳側熱辣辣的,不用看都知道某個獨占欲極強的家伙在用目光殺人。小心眼,鎮日只見他對人漠然不睬,原來竟也常在暗中窺探人言行。她心里有點報復的小快感,但卻不想被眾人誤會,便拽回手,粗著嗓子道:“拉拉扯扯干嘛,讓你自己不管兒子,鎮日交給老子帶?!?/br> “嗯哼?!鄙砗蟠蟾缈攘寺暽ぷ?,顏康這才恍然過來。四下一掃,發現蕭孑一雙鳳目正盯在自己握著蕪姜的手心上,頓時有些尷尬。 個害人的小娘炮,一不小心就被他拖下水。覷覦人妻弟這種齷齪事怎么能干? 不由正了正下頜骨,作一本正經道:“咳,被那小子一鬧騰,差點都忘了正事。母親被虜去多年,那白鎏一年接一年派人前來羞辱,貂云兄可有甚么良策指點迷津則個!” 幾經交道,曉得顏康此人慷慨磊落,決然不是宵小之徒。只是這小妞天生藏媚,無論把她放在誰人身邊,久了都會不可自拔地對她中毒。 蕭孑冷眼掠過蕪姜,微啟薄唇道:“西塞第一大糧商既在他城中,倘若硬打,無論兵馬與糧草皆遠遜他一籌。眼下陳國四分五裂,群雄紛爭,他的實力必然招人忌憚,不如拋磚引玉、借刀殺人,挑唆附近幾座城池合起而攻之,屆時再趁亂入城將夫人救出,不知如此可行乎?” “辦法是好,只是這白鎏恁得好耐性,無論城下兵馬怎么挑釁謾罵,也愣是按兵不動,戰根本就打不起來。再則這些年常去鬧事,寨子里的弟兄早已混得個個臉熟,壓根連城門都不讓進去!” 雅妹打馬過來,口中氣憤不已。睇一眼蕭孑,雙頰暈開紅粉。但一想到他已與旁的女子行了私情,心思頓又悵然,便轉而對顏康笑道:“早就說顏然袍子太長,早晚得跌腳,二少寨主非是不聽。這下可好,掉進河里了。該去找個女人替你管管家?!闭f著若有似無地看了看蕪姜,戲謔抿嘴。 顏康哪里曉得她在好心提示,不由臉一紅,叱道:“你這丫頭慣是貧嘴,過完年也老大不小了,先行把自己安頓了要緊!” 駕—— 一行人緩緩打馬上坡。 蕪姜噔噔隨在后頭,她現下瘦得肩窄胸薄,臉上又涂了層棕油,不仔細看幾乎辨不出雌雄。顏麾回眸掃了她一眼,瓜子臉兒小櫻唇——聽顏然說,顏康這二日夢中都在叫“小五子”,今早上起來還濕了一圈褥子。 他已立誓救不回母親便終身不娶,顏家寨的香火就全指望二弟了,心中不由對蕪姜生出驅逐之意。但這是蕭孑的人,蕭孑對顏康有救命之恩,輕易又不好妄動。 只冷聲對顏康道:“雅妹說得不錯,既是收養了兒子,屋子里就缺不得女人。斛楓寨的二小姐聽說長相脾性都不錯,改日你隨我前去看看!” 顏康聽出哥哥言下之深意。哎,他也是要命了,怎生現下只要一想起別的女人就毫無念想。不行,今日一定要叫小五子隨自己去洗趟澡,看看這小娘炮下面到底是長沒長那玩意。 當下自是不肯去:“哥哥尚未娶,二弟如何敢逾越,且把母親救回來再說!” 蕭孑一直拿冷眼睇蕪姜,這廝打戰的時候殺伐果決,內里卻是個霸道十足的小心眼,認定了是他的東西,就連被別人多看幾眼都動醋。 更何況剛才還被摸手了。 蕪姜想甩開他,因想起辛夫人落下的手札,便打馬快行了幾步:“那代城城主既有意言和,倒不如你們將計就計。先假意答應他求親,親自攜禮去城門下賠罪,待把你母親迎回來細問,她若心中肯嫁,你便順水推舟;她若是不答應,到時再與白鎏翻臉不遲??偙冗@樣年年耗著,一年生下一個孩子來得強?!?/br> 顏康一聽登時火冒三丈:“日他個攜禮賠罪,就是殺了老子也不去!母親若一定要改嫁,便嫁給那山下放牧的何老善,也不嫁給他白鎏王八蛋!小子盡出餿主意,走,陪我去泡會兒澡堂子,順帶給你驅驅寒!” 拽住蕪姜的馬韁,就要往旁邊的一道坡上拐。 顏麾蹙眉不悅道:“大白天的泡什么澡?這方法也不是不可行,你隨我來一趟,我與你好生商議!”說著自往屋宅方向打馬,叫顏康尾隨而上。 “駕——”馬蹄子踏開冰花飛濺,眾隨從一時各個散了。 周遭空卻下來,雅妹駐在蕭孑的身旁。許是一路受涼,他的眸底掩一幕冷郁,那似與生俱來的傲然,總叫人忍不住渴望得他的溫柔。 風把才抑下的女兒情思又撩起,到底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兒,還是愛慕他呀。她又想起昨日送出去的那件衣裳,也不曉得走之后被他怎樣歸置了,便佯作隨意狀笑問道:“貂云哥哥身上濕成這樣,仔細被風吹出病來,可要我給你去拿件干衣裳?” 蕭孑這才想起來,昨日為了打擊蕪姜的求好,還收下過雅妹一件衣裳。不由看了眼不遠處的昊焱——小子,必是沒把東西還回去。 他的目中從不愛入別的女人,便只是淡漠應了聲:“不必了,勞雅姑娘費心?!鞭D而看向蕪姜,鳳目中光影明了又暗:“身上也濕了不少,仔細寒邪不化。你先回屋,一會我給你打幾桶熱水送去?!?/br> 兩種截然不同的語氣,冷漠與柔情各個分明。 乖乖,敢情隔一夜的功夫,小妞這就又把將軍給馴服了。 留在寨中的幾名將士不由面面相覷,這會兒看著蕪姜,便很覺得尷尬了:“啊,哈哈,小五子,你與你姊夫幾時就和好了?恁快的速度……” “哼,才沒有?!币蝗簤︻^草,一路上沒少把自己奚落,蕪姜不理他們,只作沒看見他們的套近乎。 世人果不欺吾,當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蕭閻王,叫他不要對自己親昵,仔細被人辨識出身份,偏是不聽。 蕪姜揮著鞭子,打馬欲行:“不必麻煩,貂哥哥自去換你的衣裳,我自己抬得動水。駕?!?/br> 呃,小妞看都不看人,當真這么記仇啊…… 將士們不由抬眼向蕭孑求助,蕭孑棱角分明的薄唇微抿著,兀自目不斜視,宛若不知。 早前將軍一路被小妞抓心撓肺的時候,大家沒少幫忙出謀劃策好嗎?一和好就當做沒這回事,太重澀輕友了。 一時各個有苦難言,罷罷,以后這倆冤家吵架,一定不能再跟著瞎摻合。 兩騎駿馬分道馳遠,雅妹望著蕭孑與蕪姜的背影,擠眼笑:“嘿,你們將軍對小五子真是奇怪,一忽而冷淡,一忽而關切的,倒像是在寵小妹?!?/br> 大家都知道雅妹喜歡將軍,但是有什么辦法呢,先出現的是小公主,小公主恁小的心眼,還那么善妒,哪里舍得把將軍分出去?還是早早打消姑娘家的余念比較好。 便推著昊焱,叫他去犧牲色相:“過去啊,過去,將軍昨日差遣的是你,你可別違抗軍命!” 昊焱還沒單獨和姑娘家說過話呢,不得以只好抱著昨天的那件新袍,窘迫地走到雅妹身邊。 替蕪姜撒謊道:“那小娘炮打小就家里慣著,穿的又是她jiejie改小的衣裳,長大了難免娘里娘氣,我們沒一個人受得了他。將軍也是拿他沒辦法,誰讓看上了他jiejie?總不能扔下他不管?!闭f著把包袱塞到雅妹的手上,只道將軍說短了一節,并不合身。 短了才怪,明明是自己從他晾曬的衣袍上仔細比量過的。 果然小五子說得沒錯,一群當兵打戰的男兒撒起謊來不用打草稿。 雅妹有些空落,但心中卻忽而泰然開來。凝了眼昊焱,見他俊顏羞紅,不由噗嗤一笑:“反正做都做了,他不要,你拿去穿便是!” 說著縱身往馬背上一躍,駕—— 昊焱還沒聽明白怎么回事,胸膛里便捻過來一團包袱。他愣了一怔抬頭,便看到一眾將士擠眉弄眼的曖昧,頓時窘迫得撲過去就打。 ☆、『第六九回』白鰭 硬攻無望,顏麾竟真的用了蕪姜的方法,沒幾天就譴顏康與雅妹親自攜禮去代城請和。早先白鎏并不太敢相信,命人守城不應;如此三番去了幾趟,終于才放他進了城。 辛夫人見到顏康后當場淚如雨下,一意說動白鎏放自己回寨,到底是念及母子親情做不得假,白鎏總算是答應。雙雙約定等三月顏曷祭日一過,便正式行下聘之禮,自此代城與顏家寨化干戈為玉帛,每年春冬給糧五百擔,遇戰事也必全力幫襯。 是在二月初七日動的身,聽說白鎏親自把辛夫人一路護送至棲鹿谷外,直到看不見影子了,方才滿腹惦念地離去。 傍晚時分落霞橙黃,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從棲鹿谷而來,金銀器物撞擊著箱柜發出硁砰聲響,隱隱聽見有嬰孩兒細弱啼哭。 顏麾騎馬在寨門前迎候,身后攏著一群老幼婦孺,氣氛卻十分安靜,大家都在等著看被擄走五年放回的辛夫人。 “迂!”顏康先行打馬而至,對顏麾揚聲道:“大哥,我把母親接回來了!” 揚了揚手,一縱隊伍徐徐停步。緊隨在前的是一輛鑲金棚頂的氣派馬車,有婆子打扮的上來把車門一拉,涼風襲面,下來一個妝容精致的袍服婦人。 蕪姜牽馬在人群后打量,只見膚白氣潤,金鬟珠釵,和先前以為的蒼白憂傷的形象不一樣,那才孕過的身子豐腴未消,端得是個風韻嫻淑。算一算年紀應該四十正滿,看上去不過三十多些,比之二十五歲的顏麾也大不了多少。 她懷里抱著個襁褓小兒,呵護得十分仔細。一個三歲模樣的小男孩牽著她的裙角,生得白俊可人,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打量人群。 “咿,竟然把那小雜種也帶回來了?!?/br> “懷里還有一個,說是前些日子才生,月子還沒出?!?/br> 周圍竊竊聲起,她許是聽到了,抬頭眺了眼寨子,目中百感交集??吹礁咦隈R背上的大兒子,體格健碩,兩腮有胡,儼然已是一個武猛的漢子。不由一瞬愧然,兜著懷中小兒在馬車前屈膝跪下:“辛婦愧對我兒?!?/br> 顏麾表情淡漠,高坐在馬背上凝眉不語??粗赣H這樣的雍容妝飾,比之父親在世時不知多出多少人間煙火氣,儼然已是那漢人世家的貴婦一個。 而他以為她至少應該被那白鎏折磨得形容憔悴。 周圍靜悄悄的,他不發話,辛夫人就一直跪著不能起來。 “嗚哇~”懷中小兒許是受了驚動,粉嫩的腳丫子從褥子里蠕出來。山下風大,她愛憐地把他攏了攏,似乎怕兩個稚兒被圍觀的寨民們鄙薄,目中悄掩下一抹窘瑟。 顏康便有些過意不去,下馬上前道:“母親做什么如此動作?快快起來?!庇纸蓄侘猓骸按蟾?,母親月子未出,受不得疲累,你快讓她起來說話!” 曉得二弟外剛內柔,自小最見不得母親受委屈。顏麾勾了勾嘴角:“母親一路辛苦?!?/br> 顏康頓時松了口氣,忙替他解釋道:“大哥也是一時激動,忘了怎么說話。這些年為了救母親回來,他是日夜憂思傷腦,到了眼下也不得成親。此處風大,長話短說,母親還是先隨我回寨中安頓則個” “擾我兒吃苦了?!毙练蛉寺牭脻M面愧然,這才在婆子的攙扶下巍巍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