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第十五回』抱銀 妲安家的帳篷富麗堂皇,珠寶瓷器把周遭點綴得光燦明亮。 應該是個私下的會面,帳內除了幾個招待的仆役,其余并無閑他人等。首領坐在正中的虎皮軟座上,厚壯的肩膀半披一件華麗長袍。他的胸前纏著紗布,聽說那天晚上胸肺受了箭傷,整個人看起來很虛弱。妲安站在他身旁捶著肩,細挑的眼兒不時把下首并座的蕪姜與蕭孑比量。 蕪姜陪著蕭孑一塊兒來了,妲安的笑容總是艷媚,蕪姜不放心蕭孑單獨跟她走。不過蕭孑似乎也并不反感蕪姜跟著,竟然破天荒在門口等她換完衣裳。 或者他原也不打算和妲安只身走一路。 有侍女端著銅盤走進來,在正中間鞠了一躬。首領揮揮手,那侍女便把酒與小食遞至二人的桌上:“客人們請用?!?/br> 蕭孑說了聲謝,揩著碗沿輕抿一口,依舊是冷淡的態度。 首領瞇眼將他打量,但見他一襲靛青色交領長袍筆挺修身,那寬肩窄腰、劍眉長眸,雖著布衣卻掩不住氣宇雋貴,這次的語氣卻是謙和:“聽說你是漢軍的部屬,和匈奴打了八年的交道?!?/br> 蕭孑打了一拱:“不敢當,目前乃是個流亡在外的敗將戰俘?!?/br> 首領想起早前鄙薄的那番話,面上頗有些尷尬。緘了緘聲,歉然道:“你們漢人的那些糾葛我不參與,更不會走漏風聲。既然來了這里,幫助了我的族人,你就是我的座上客。先前言語中傷之處,還望先生見諒?!闭f著親自敬上一碗酒。 “咳咳咳——”塞外的烈酒燒人,喝完連連重咳幾聲,病態頓顯。 “阿爸,說了不能喝你還喝?!辨О惨е齑?,滿面的憂慮,一邊說一邊求助地看著蕭孑。 蕪姜還沒見過妲安這樣柔弱的時候,她發現妲安對面拓烈與子肅像是兩個人。在拓烈面前,妲安是張揚奔放的;而面對清雋的漢將子肅,妲安卻是嫵媚嬌柔的,還特地說的是漢話。 這讓蕪姜有點兒不舒服,好吧,她其實就是個小心眼兒、也許還是個控制狂。斜眼偷瞄蕭孑,發現他正低著頭蹙眉沉思,她的心里才好受一點。 有時候這家伙的高冷還是比較合她心意。 首領示意女兒不要說話,復又沉聲探道:“如此,先生對匈奴蠻人的戰術可謂熟稔。綜觀我這一方小寨,倘若想要長保安泰,可有甚么高見???” 那郡主眼眸濯濯,蕭孑卻不接續她目光,只淡漠道:“素不相識,難免猜忌生疑,首領不必記掛在心。自古以少甚多,皆靠的是謀略取巧。匈奴人彪猛善戰,喜散隊突襲、殘忍嗜殺,漢軍與之正面相抗尚且吃力,更何況貴部落幾百騎兵與幾只不起眼的弓箭。首領大可因地制宜,尋辟蹊蹺,以智獲勝即是?!?/br> 妲安阿爸聽得滿意,頷首點頭道:“大漠之人生性耿直,若論謀略遠不比你們漢人。我想拜托先生替我那幾百騎兵cao練,先生可愿賞臉應承?” 說著叫人把一只長條的紅盒、還有一枚小錦袋,推到蕭孑的面前:“這是給你的第一筆酬勞,來日方長,今后還有更多?!?/br> 妲安看見不由怔愕,連忙低聲撒嬌道:“阿爸,那拓烈怎么辦……” “拓烈依然負責訓練武力,子肅教他們布兵擺陣,學習漢人的戰術。拓烈還太年輕,你不要袒護他,他還需要歷練?!笔最I閉著眼睛擺手打斷。 妲安這才些微放心,抿了抿嘴角不再阻攔。 蕭孑兀自斂眉不語,如今在躲避慕容煜的追殺,本不想把風聲弄得太大,以免徒添麻煩。然而眼下傷勢漸愈,他須得去雁門關漢軍營地找一個人,打探清楚個中情況。 遞了眼身旁一天到晚須臾不離的小妞……去cao練也好,起碼可以兩個時辰甩開她。默了一默,那修長手指便伸將出去—— 卻一只嫩白柔荑先一步將紅盒與錦袋揩起。 蕪姜可沒錯過蕭孑的那一眼冷瞥,她掂了掂小錦袋,沉甸甸的,猜里頭裝的不是碎金就是散銀。怕他得了這一筆橫財,接下來就開始醞釀著逃跑,她可不能讓他有單獨摸到銀子的機會。 見蕭孑面露猶豫,便將錦袋撥進懷里,甜聲笑道:“頭人伯伯不必擔心,子肅既說‘喝一方水土,就要盡一方責任’,訓練騎兵也是為了更好地保護我們族人,他不會有意見的!” 說著大方應承下來,拉著蕭孑往外告辭了。 …… 黃昏的霞云燒紅了天空,一朵朵帳包內騰起炊煙裊裊,路上靜謐無人,只聽見誰家的柵欄里傳來時有時無的狗吠聲。 蕪姜一手牽著馬韁,一手緊攥著錦盒,蕭孑默然無聲地跟在幾步之外,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著。 要是放在往常,蕪姜一定會很豁達地說:“喂,還是快上馬吧,回去晚了阿娘要擔心!”然后騙蕭孑跨上馬背,不甚情愿地把她攬在懷里……哎,她不肯承認,但她其實迷戀被他用長臂環攏的味道,像天塌下來都可以不用怕。還喜歡聞他身上淡淡的清甘、被他用下頜磨碾額際的癢癢…… 然而這會兒蕪姜可不敢。她“拿”了他的賞酬,而他身無分文。他這人心思深藏不露,殺念一起來,下手分秒不錯。 眼角余光往后睇,看見蕭孑拄著拐杖,一襲修身斜襟長袍將他襯得玉樹臨風,族里所有的男人都沒有他長得好看。卻不發出一點聲音。 這讓蕪姜覺得背上被他釘得火辣辣的,她想,所謂的如芒在背一定就是這種感覺了。 蕪姜沒敢回頭看,想了想,故作泰然道:“你最近可有想吃什么?這陣子幸虧你幫我阿耶修帳篷,一直也沒好好答謝,明天我去榷場,你想要吃什么就告訴我,我給你買了帶回來?!?/br> 那十四歲的身段兒還沒全然勻開,烏亮的長發用細繩分綰在削肩兩側,風一吹便輕悄悄地揚到臉上。俏鼻朱唇,漂亮得不成樣子,如何小性子卻這般可惡撓人? 蕭孑睇了眼蕪姜的手心,見她脂玉般的手指頓時收緊,生怕自己搶走那些犒賞,忽然想起她六歲時的珠環玉繞——那嬌滴小公主全身多少名貴,此刻卻把一袋賞銀這般寶貝——呵,他便生出那么點兒可憐與欺負的意味。 偏涼涼地勾扯嘴角:“我想吃你?!?/br> 好啊,就知道他果然一路上懷恨在心。蕪姜一口氣猛地剎了剎。 但她可舍不得給他吃,便裝作聽不見,走快了兩步道:“你不說,那就算了。今天下午那只小羊羔給你收著,別的暫時我得替你保管?,F下快打仗了,什么都貴得要命,我容留你一個大男人也是不易,做什么你就吃什么吧,反正我也不會虧待于你……” 她列舉著物價的生猛,從土豆到蘿卜,怎生得話說著說著,周遭卻忽然一片靜悄。忍不住回頭看,這才發現蕭孑不知何時已貼在自己的腰后站。那幽長眉眼里攜一抹狹笑,一言不發便叫人氣場矮了三分。蕪姜不由心里發虛,她想,他是不是準備趁著這里沒人要搶呢。 便把錦盒往袖子一攏,齜牙兇道:“梁狗,你要是敢搶我,我就敢和你拼命!” 個小妞,為了錢翻臉竟比翻書還快。 “日頭已落,今天就不怕回去晚了,你阿娘擔心???”蕭孑高高跨坐上馬背,那清頎身軀俯下來,卻只是好整以瑕地捻住蕪姜的下巴,揚著嘴角如是說。 呃…… 蕪姜咽了咽喉嚨,頓時有種被耍弄的窘迫。 這人真是壞啊。 她心里對他的人品又懼又怒,到底還是沒敢接他伸過來的手,一路上便替他默默拉著韁繩走回去。 ☆、『第十六回』夜宴 蕪姜后來背著蕭孑把錦盒打開,里頭竟然是一根燦光閃閃的金條。就說妲安的阿爸不會那么小氣,請人cao練兵馬卻只賞人一小袋碎銀。那碎銀應該是為了給蕭孑平日里花銷方便,安排得還挺周全。 蕪姜便把錦盒與銀袋鎖進了自己的小金庫,又托人去榷場上買了一顆蘿卜參,燉成骨頭湯給全家人喝了。她下廚的手藝很好,蕭孑吃得很盡興,等他吃完了才告訴他,那是頭領送的長盒子里裝的人參。蕭孑聞見只“哦”了一聲,蕪姜也不知道他信了沒信,但反正他把一大碗湯都喝了,沒信也不能拿自己怎樣,便囫圇地把這事兒揭過去。 兩天后便開始正式訓練,騎兵隊又擴充了一百多人,加起來得有七八百了,許多成年的漢子也參與進來,浩浩蕩蕩在cao練場上排開方陣。 蕪姜發現蕭孑似乎很熟稔這種帶兵的感覺,她每天去放羊,抱著膝蓋在草坡上看他,看他站在陣隊前給弟兄們講解要領,蹲在地上給他們用枯枝畫圖示范。青年們都聽得異常認真,一個個眼睛一眨不眨。 蕪姜便支著耳朵聽,好奇他講的到底是什么。哦,還忘了說,她把放羊的地方挪近了一點點,現在靠近他的cao練場只隔著巴掌大的距離。 聽見蕭孑說:“圓陣是為了進行環形防御,沒有明顯的弱點,疏開間距較大的空間就能快速變成疏陣。再利用旌旗、兵器和草人,夜間多點火把,可以造成兵力充裕的假象?!?/br> 又說:“平川曠野適合列開百鳥,二十五人一小隊,騎兵們分布開幾十隊,鑼鼓震天,可使敵人疑懼徘徊?!?/br> 他還教他們利用火箭作戰,將纏了油布隱隱欲燃的利箭射出去,借助風力的摩擦在過程中引燃,導致敵人的陣營起火混亂。 蕪姜暗自聽得滿心澎湃,看蕭孑凜凜立在瑟索秋風中,明明是個小參軍,怎么看起來卻有那統領萬軍的將帥風范。哦,她突然想起來,秋天快要過去,他的青裳似乎也太薄,看他最近還算聽話,就破一筆小費給他裁件冬衣好了。 那家伙平素對人高冷不睬,然而在練兵場上,卻很是平易近人,大家問什么,他都有問必答。不多日的光景,在族里的威望便越來越高,連帶著阿耶阿娘走出去面上都有光。 蕪姜夜里已經好幾次聽到阿娘說,要擇一個吉日給她和蕭孑圓房,只是阿耶每次都沒有說話。從前拓烈給她打豹子,心中會有那彷徨的空蕩,然而這次竟沒有,竟有點兒惴惴的羞。 但蕪姜不確定蕭孑是不是喜歡自己。夜里洗澡的時候,想起蕭孑說過的那句話,“可惜你還太小了”,忍不住就會量看自己的身子。她有用手握過,其實并不覺得小呢。不過,就算小了又怎么樣,小也有小的美,她以后還會再長。 這之后蕪姜再看蕭孑,看他在院子里精裸著腹肌劈柴,看他上藥時健實蒼勁的長腿。想到某天也被他裹在被窩里,他或許會因為看見她的嬌而眼前一亮,然后夜里也弄出阿耶阿娘那樣奇奇怪怪的動靜,蕪姜忍不住就臉兒灼紅。 …… 傍晚涼風習習,西歸的落日在蒼茫天際下映出一片紅霞。蕭孑正在給弟兄們講解孫臏兵法,他穿著她新做的衣袍,墨青色葛布將他的身型襯得愈發立體。蕪姜牽著馬走過去,不由多看一眼:“喂,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 那清俏身影站在羊群中,顧盼的眼眸往這邊愛看不看,人卻踟躕著不走。 等他呢。 蕭孑有些腦殼兒疼。原還以為這下可以擺脫她,倒好,羊圈也挪近了,依然每天踩著點兒來。有時候故意不理她,見她一個人孤零零坐在草坡上,又把他看得心里麻疚疚的。但把目光斜過去,她又立刻若無其事地扭過頭。 冤家,真是拿她沒辦法。 “走不走?再不走我可不等你了?!笔徑岣吡它c嗓門。 弟兄們不由起哄:“項參軍,有個小妞在等你!” 早先子肅說他無姓,后來被人頻頻問起,又說他隨娘姓,姓項名子肅。 所有騎兵的眼神都定在蕪姜身上,蕭孑只得挑眸看過去。他這樣的角度看她,發現十四歲的她其實已青春掩不住,胸脯嬌挺挺的,腰谷凹下去、臀盤兒迎出來,不是那種顯山露水的嫵媚,卻像是朦朧水墨畫,需要人用心去將她比量。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莫名懊惱她杵在這里被眾目打量。 蕭孑踱步向蕪姜,容色冷淡得不行:“你來做甚么?每天探班你不嫌煩?” 蕪姜不知道該怎么應,他倨傲的時候她其實有些怕他。但面上不肯動聲色,只把馬韁遞到他手上:“你今天一定又忘了喂小羊吧,再餓它我就也餓你!” 她語氣也不好,怎曉得弟兄們聽了卻嗤哈笑。 “鄔德家的閨女慣是個刀子嘴,項參軍你快把她俘虜了吧!”一個個紛紛打趣著,如今都已很自然地接受了蕪姜和這個漢將在一起。 蕭孑回頭看,看到騎兵隊的青年們一邊開玩笑,一邊掩不住眼里的艷羨。 從前在京城,每逢皇宮或軍營里有比賽,結束后姑娘們都會跑到臺下給心儀的將士擦汗,那小臉蛋羞答答溢滿愛慕,男兒們眼里也悄藏著被崇拜的歡喜。每次蕭孑都是孤清一個人,連只狗都不敢靠近他。彼時他對此甚覺矯情,出點汗抹一把就沒了,何用香帕多此一舉?這會兒忽知那滋味原來挺受用。 他再低頭看蕪姜,又覺那黏人的小模樣還算嬌憨,便扶著拐杖跨上馬背,一把將她拉進了懷里:“扶緊了!” “嗯?!鳖~頭上又是那磨人的癢癢,蕪姜眺望著遠處,臉上堆開紅暈。 “哼?!蓖亓抑灰u寬襟大袍急步走過來,低著個頭,額飾下的眼睛布滿紅暈。似乎看了蕪姜一眼,又似乎并沒有看。 蕪姜不由收斂神色,在馬背上叫了聲“拓烈”。 拓烈肩膀略微一頓,卻并不回頭:“收隊?!彼哪樌錁O了,青年們連忙噤聲。 “駕——”蕭孑也不與他多話,只收緊韁繩打馬離開。 蕪姜心里便空落落的——拓烈看上去憔悴極了,聽人說他最近時常通宵買醉,但他從前滴酒不沾。 其實族里并沒有任何人怪他,他才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那天晚上也已經很盡力。更何況假設沒有蕭孑,族人們一樣也要遭難。但是拓烈依然自我譴責著,除了cao練的時候露臉,其余時間都把自己關在破帳篷里,沒有人能走進他的內心。 馬蹄聲噔噔走遠,蕪姜緊著蕭孑的袖子:“項子肅。拓烈是個孤兒,小時候阿耶阿娘把他與我一塊兒養大,我當他是哥哥??丛谖沂樟裟愕姆萆?,你幫我拉他一把可好?” 呵,誰人都是她哥哥么?蕭孑莫名不愛聽,冷顏不應,好半天才道:“一個被兒女情長左右的男人,拉他何用?我并不樂于助人?!?/br> 這話聽著怎么這么驚悚呢。蕪姜抬頭看蕭孑涼薄的唇線,反駁道:“兒女情長又怎么了?沒有兒女情長哪來的你呀……梁狗沒情義!” “唔——”話音還未落下,下頜卻被捏起來。 “今后再叫我一聲‘梁狗’,你試試?”看到他目光中的冷鷙。 蕪姜可惱他喂不熟,偏攀到他肩頭,在那硬朗肌腱上咬了一大口:“我就試給你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