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啊嘶——”痛得蕭孑咧嘴齜牙,恨不得將她扔下馬背。 那馬兒卻忽然一顛,她的身子整個兒栽進了他的懷里,貼得那么近,嘴對著嘴,沒來由臉就是一紅。他也好像不自在起來,輕啟的薄唇像隨時都要把她熨覆。 互相正不知該怎樣進退,他的長臂已在她腰上一環,冷冰冰喝一聲“駕!”一路無聲地往前走了。 ~~~*~~~*~~~ 前番被打敗的匈奴散部又來突襲,約莫三四百人。別雁坡南臨清水河,西面環山,東向雁門關,蕭孑考察地形后,便讓騎兵們事先在西北面的入寨口鋪灑了一層油與鐵棘。等到野蠻的鬼戎人踏馬而入,一支支引燃的火箭便將那油層燃起,又趁他們混亂之際,迅速殺得他們人仰馬翻。 這是周邊部落第一次不依靠漢軍的力量大獲全勝,妲安的阿爸顯得異常高興,挑了一個秋高氣爽的夜晚,在cao練場上大設了宴席。族里的人們一掃悲痛中的陰霾,紛紛載歌載舞,場面好不熱鬧。 妲安扶著阿爸走過來,首領當眾敬了蕭孑一大碗酒:“此一戰全靠項參軍出謀劃策,替我死去的族人們報了血洗之仇。來,這一碗斟滿的馬奶酒,是我代表族人們對你真摯的感謝!” 說著也不顧胸肺之傷,帶頭一飲而盡。 “客氣?!笔掓菀膊煌谱?,自將一碗滿滿的奶酒亮了底。 “好——!”青年們紛紛擊鼓叫好。 妲安的眼睛亮灼灼的,叫女仆也倒滿一碗清酒,雙手盛到蕭孑的面前:“郝鄔族的漢人英雄,讓我代表族里的姑娘們也敬你一杯!” 蕭孑默了默,似乎猶豫不接。一旁的蕪姜看見,便把碗拽過來:“人是我撿回來的,郡主這碗酒要敬得先敬我?!?/br> 說著仰起脖子咕嚕嚕就灌下去。她從前并不飲酒,這一碗干盡,頓時熏得滿面嬌紅,拉著蕭孑要去跳篝火舞。 “哈哈哈,鄔德家的姑娘吃醋了,我們的小母豹子舍不得心上人被搶去!”圍觀的人們紛紛好笑。 見那漢將鳳眸里根本無視自己,妲安目中的熱切黯了一黯,頃刻又笑著追過來:“蕪姜,族里的下一任接班人必須是本族,你忘了答應過我的話嗎?” 又是那欲言又止的眼眸,渴望并鼓勵著別人說出她想要的答案,從前不曉得多少次把蕪姜軟化。 項子肅嘴上說不幫忙,然而這次作戰,還是把最重要的主將之位讓給了拓烈。只是拓烈卻不聽他,一意當槍匹馬闖進了匈奴人里。后來大火引燃,是大錘帶兵殺進去幫他解了圍,于是戰功才移落到大錘的頭上。 拓烈立功之心太切了,首領說得沒錯,他的情智還需要磨一磨。 也不知道是自己變了,還是妲安變了,怎么現在兩個人說起話來這樣別扭。蕪姜并不想和妲安說太多,便點頭說自己沒忘:“妲安,你放心吧,我想要的東西很少,子肅他也不會和拓烈搶位子。拓烈想要些什么,他憑本事自己去爭取好了?!?/br> 少女們的聲音很低,周圍并無甚么人注意。 人們又紛紛向阿耶阿娘敬酒,問什么時候是蕪姜的好日子,“你們的女婿是英雄,蕪姜把英雄帶回了郝鄔族,她是我們族人的福星!” “呵呵呵…”阿耶阿娘歷經歲月滄桑的臉上寫滿了驕傲,眼角的皺紋昭示著心中的寬慰。 蕪姜透過熊熊篝火看見,心里頭不由酸酸暖暖的。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怎生得頭暈目眩,那舞姿曼妙,綺麗中又衍生出一抹女人的妖嬈,像骨頭也不聽了使喚。 這是人們頭一回看十四歲的蕪姜這樣跳舞,中土來的漢女天生愛羞,從前她斂藏不表現,今夜卻只見那手如柔荑、千嬌百媚,唇如含苞待放、嬌艷欲滴,頓時引得周圍擊鼓喝彩聲起伏不斷。 騎兵們紛紛把木冷木冷的蕭孑往舞群里推搡。 “梁狗,你敢不敢進來?我就知道你是個小心眼,你一定惦記著之前那顆蘿卜參!”蕪姜對蕭孑剜著眼兒。 他知她喝醉了,把暗地里做的那些小伎倆都抖落出來。但今夜當真嬌嫵得不行,他這會兒眼里看她,明明卻是個已長成的女人。 也不曉得為什么,怕她再繼續扭動被人多看,那常年捻握生殺的大手便在她腰間一拖。她腳下一軟,也不曉得是不是故意、還是已然醉得不行,竟就倚著他委頓了下去。 小梨兒擦過精實腰腹,驀地使他身軀一僵。 ☆、『第十七回』探初 歡宴之外,拓烈正半臥在昏暗角落里豪飲。身后的慶祝與贊美似乎都與他絕緣,反倒像是他的勸酒歌,催引著他一壺一壺地接著往下灌。 他已經不記得到底喝了有多少,布滿紅絲的鷹眸透過人群,看到那篝火旁燕燕起舞的小蕪姜。她墊著玲瓏的腳尖隨鼓樂輕移,搖擺的胯兒真像是一只渡劫的女蛇。從前怎么沒發現她有這樣嫵媚呢?連偶爾拋出的眼神都充滿迷離。 這是他頭一回見她跳得這樣好看。從前總是收斂,拉她起來就紅著臉打他:“不要,拓烈,你再這樣我不理你了?!?/br> 那時族里的舞后是妲安,但這會兒的她不知要比妲安媚嬈多少倍。他才發現她骨子里也盤著一只妖精呢,只是她習慣把自己裹藏著,以至于不自知而已。 中原的皇后一定也不及她此刻美麗,但她的美麗已和他無關了。 人們紛紛把那個英武的漢軍戰俘往她的跟前搡,他聽見所有人都在問她的阿耶阿娘,什么時候是她的好日子?天曉得,他早已經把她的阿耶阿娘當成了自己的丈人與岳母好嗎? 但是他怎么努力也換不回來她的心了。他的嫉妒害死了族里幾百條人命,連一百零九歲的老阿谷都被砸死了。沒有人會再記得他是族里最優秀的勇士,他們只會擁護那個謀略多端的漢將。而他拓烈,成了族里永遠的罪人。 “呵……”拓烈收回眼中的蒼涼,用燒酒淋灑著自己頹靡的臉龐,想要將一切看見的聽見的盡都遺忘。 妲安沿著僻靜的小徑失落游走,邊走邊透過熱鬧的人群看蕪姜。雖然人們總說蕪姜是族里的小美人,但妲安一直都覺得她只是個清貧卑微的牧民養女,然而今天晚上她搶了自己的酒,釋放后的她原來竟是這樣光芒四射。 看見那英雋的漢將在她腰間一拖,把她像受寵的尤物一般抱出舞群,那清逸背影繾著夜風,一系列動作多么流暢好看。那是與番胡男子決然不同的味道……為什么每次好的出色的都被她先找到?為什么喜歡她的男人永遠都對自己不屑一顧?拓烈也是,現在這個也是。 妲安咬著嘴角,苦悶地踢了踢腳邊的碎石。一抬頭,卻看到幾步外躺在地上豪飲的拓烈。似乎已經喝得很多了,寬袍的衣襟都被他敞解開,露出里面壯碩又年輕的胸膛。 妲安臉一熱,連忙跑過去:“拓烈哥哥,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喝悶酒?大家剛才都在到處找你!” “走開?!蓖亓易硌垭硽璧嘏拈_妲安,亂舞著手臂叫她滾:“你找我做什么?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這個郝鄔族的罪人!” 說著,用力支撐著手臂想要側翻身子。 他的嗓音沙啞低沉,像一個暗夜里滿帶雄性氣息的困獸。妲安看著拓烈聳動的喉結,忽然之間怎么就走不動路。 像是同仇敵愾一般,撫著拓烈guntang的額頭道:“傻拓烈,怎么會,我不是貪慕虛榮的蕪姜,更不會學她的重澀輕友。無論誰把你忘了,我都不會把你忘記。你會一直是我心目中最勇武的英雄,沒有人能夠把你取代?!?/br> “英雄?哼,你們的英雄是那個帶領騎兵打了勝戰的項子肅,不是我這個拓烈……是我連累死了一百多個一起長大的兄弟,他們的冤魂在向我討債,我不配、不配做騎兵隊的隊長,我也配不上我的小蕪姜……”拓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要走。但是酒喝得太多了,晃了晃身子立刻就又倒在地上。 妲安連忙用力把拓烈一攙,又從懷里掏出錦帕,嚓拭他臉上的汗水:“拓烈哥哥你這樣叫人心疼死了,蕪姜不要你我要!我阿媽說了,這個族里的下一任頭領,只要我點頭說是誰,阿爸就必然栽培誰。但凡我阿爸在的一天,就沒有人能動搖你是頭領候選人的位置!” 拓烈身子發沉,醉眼朦朧間聽得昏里糊涂,只看見妲安艷紅的嘴唇一張一合。他的視線游弋著往下滑,不經意間看到了她的匈口,剛才因為被自己摔倒那一抓,衣襟被抓散開,露出里頭異常的白與滿。一股類似羊艿的濃香撲面而來,他的眼睛不由就花了,想起蕪姜躲在水草里清洗的一彎瑈美。 “呵……天曉得我有多想疼你啊,我的小蕪姜……”拓烈帶著哭腔喘熄著。 妲安順著拓烈布滿紅絲的眼眸往下望,這才恍然自己泄露的風景。她愣了一下想要遮起,然而卻看到拓烈敞開的衣襟下泛著酒與油光的硬朗胸肌,只覺得一瞬間哪里的血液都熱騰了起來。 她叫了聲“拓烈哥哥”,然后便隨著他箍緊的力道倒進了荒草叢里。 …… 歡慶后的余夜總是叫年輕的姑娘小伙們難眠。天空中月亮又遠又近,不舍得把光亮照下,路邊幽暗的陰影里,聽見蟲兒啾啾的低鳴,又像是還包藏著甚么塵欲中新鮮的你來我往。 那空曠無人之下,一對人影一前一后地走著,清悄悄沒有聲息,似刻意屏蔽著時不時聽到的奇怪動靜。 蕭孑牽著蕪姜的馬,走了幾步,發現身邊又沒有了人?;仡^看,看到蕪姜依然在幾米外跌跌撞撞,只得蹙眉停下來:“快點,走不動就上馬?!?/br> 蕪姜不肯上,扭擰著手中的馬韁,懶懶地蹲在地上。方才被他強灌了一碗醒酒湯,怎么這會兒還是暈呢,揉著發涼的肩膀不肯走:“我走不快,上馬顛得我頭暈,你過來拉拉我?!?/br> 秋末的夜晚已有初冬的冷寒,那被香汗浸濕的小衫將她嬌瑈的身骨勾勒,蕭孑隔空看著,這會兒竟驀然看出了當年燕姬的影子——那個傳說中天下第一艷妃的雛形,已經在眼前這個少女的身上勾勒。她這個樣子,倘若梁皇找到從前晉國的宮人,很容易就能把她在西塞幾個部落中找出來。 蕭孑不由蹙了蹙眉宇。 今夜裊裊燃燒的篝火旁,她醉紅的小臉貼著他的胸膛滑落至他的少復。那一瞬間貫穿于全身的異樣震顫,陌生又迅速地引燃了他某處的渴望,讓他再也無法把她當成一個無干的少女對待。 但是蕭孑很清楚地知道,他和她注定是不可能,須得要盡早止斷。 他二十三歲的人生里只有一個把他視作命根子的糊涂老爹。這些年老爹含辛茹苦把他養大,苦心巴望著等他打夠了戰、過夠了殺生的癮,然后回京找個安分持家的普通女人,接續傳宗接代的火把。 蕭孑不想忤逆糊涂老爹后半輩子唯一的愿望,他更不可能會為了她一個亡國孤女與梁皇為敵。倘若因為她而被四處流離追殺,倒情愿一刀把她殺了,讓她不存在于這個世上。他看不見不惦記,其他誰人也休想把她宵想。 他不喜歡這種對人掛心的感覺,這讓他感到很煩躁。 蕭孑習慣性地捻了捻沒有佛珠的手心,看著夜色下孤單蹲守的小美人,這個想法讓他自己也覺得略微殘忍。 喝醉了的蕪姜懶在地上,奢望著蕭孑過來哄,但見他不肯過來牽自己,只轉過身空捻著手心。 ……真是可惡的高冷啊。 她哪里知道他正謀劃著是不是要殺掉自己呢,還以為是他高冷的暗示。那櫻紅的嘴兒便又掖起了黠笑,幾步小跑過去,把手指頭往他圈起的大掌里鉆。 他的掌心干燥而涼,使少女酒后微灼的肌膚舒適。似乎怕他把她甩掉,又往他拇指與食指之間戳進了一點點。 那綿軟的感覺似小蟲兒蠕,蕭孑冷著雋顏想要甩開,但見她低著個頭,老老實實不成樣,怎生又懊惱自己下不了狠心,只好把她緊了緊,牽住了。 夜色悄寂,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默默地往前走著。夜風把衣袂糾纏,彼此身上的清甘與酒香在風中交換,只覺得呼吸都漸漸有些不一樣??偟靡f些什么話才好呢,這樣安靜,還有一段路才到家。 “項子肅,我今晚跳得美嗎?可有你們中原的女子好看?”蕪姜暈著腦袋打破了沉寂。 “既是不會喝,今后就不要再沾酒?!笔掓輩s這樣答。頭一回牽女孩兒的手感覺略微奇怪,連一貫冷冽的語調都似乎不聽由使喚。 天底下竟然還有女孩兒敢主動牽他的手,這要放在梁國京城,那小妞一定被他折騰得有夠慘。 “那碗酒我是故意喝給妲安看的,她盯著你的眼睛讓我覺得她又想要勾引你?!笔徑掓荽昴淼哪粗?,蹙起眉頭:“項子肅你不知道,妲安總愛搶走我喜歡的東西,但她明明已經擁有了很多,而我的卻很少?!?/br> “那你的意思是,你喜歡我了???”蕭孑停下來看著蕪姜問。他的身軀英健清頎,這樣低著頭看她,不自覺看到了她嬌嬌輕喘的小梨兒,便又蹙著眉頭移開眼神。 花蕪姜……鳳儀,不會再有多久的太平日子過了。 蕪姜看見蕭孑皺眉,那英挺鼻梁下總是斂著一幕幽郁,莫名勾著人心口兒悸動。 蕪姜說:“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我今晚跳的舞美嗎?有沒有你的娘親好看?” “我娘在我出生時便去世了,我沒有見過她?!笔掓堇涞亟財嘣掝}。 夜幕清悄,冷風吹著人膚表絲絲寒涼,蕪姜輕輕地打了個噴嚏:“我娘在我六歲時也去世了,我哭得很傷心,快要把耳朵都哭聾了??蓯旱膲娜税阉能|殼偷走,使她的靈魂不得安寧。我在夢中見過她哭,將來我不得不回去替她安葬,但我現在還太弱了,連路都不知道該望哪兒走,我每天都很苦惱?!?/br> 呵,每天揮著韁繩盡想著欺負他,看不出來她倒很“苦惱”。蕭孑勾了勾嘴角:“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蕪姜很用力地點著頭:“很重要。我是個偷生的人,每一位曾經出現過、現在還有后來將要出現在我生命中的人,對我來說都很重要。更何況她還是我娘?!?/br> 哎,大概真是喝過頭了,落寞的眼眸里些微泛開了紅,怎么說著說著就惆悵起來。 “哥哥,我娘親她不要死”——又想起當年晉國皇宮下,那個滿血血污的六歲小女孩——蕭孑默了默,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道:“那就讓我來替你完成好了……就用這個贖回我欠你救我的命?!?/br> “呼——”一股冷風襲面,卻把那尾音掠走在風中。 蕪姜沒聽清:“項子肅,你剛才說了什么?我的耳朵時常不靈敏,你要敢嫌棄我就叫你好看?!?/br> “沒什么,我說叫你今后不要輕易喜歡上一個男人?!笔掓蓓耸徑谎?,微闔起冷長的鳳眸眺望遠方。 只話音才落下,唇上卻忽然一抹芬芳,柔軟輕觸疾過,像把人魂魄帶走。驀然間回神,才看到近在眼前她嬌粉含椿的雙頰。 “小氣鬼,沒有今后的別人……如果你肯再對我好一點的話!”她一定把他的話誤會了,墊著腳尖,欲松開不知何時環攏在他脖頸上的雙手。 吻完了說算就算,怎么就這樣大膽呢,仗著一碗酒而已,一晚上就這樣頻頻挑釁他??芍舱腥橇怂?,他可是從來“有求必應”的? “聽著,我也不是次次好脾氣!”蕭孑忽然捻住蕪姜可人的小下巴,把她的手復又環上脖頸,棱角分明的薄唇用力附著了上去。 他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而她的馬兒也已經越來越聽他的使喚,或許沒有更多的時間叫他繼續在這里蹉跎。但是算了,反正借這酒后她傻乎乎的樣子把她欺負一次,以后……再沒有以后。那唇齒間用力,先在外面淺啄,驀地便撬開阻擾侵略進去。 時間像是靜止了一般,久久的才叫人神思清朗,驀地又把她饒恕。 她顯然沒有料到他會突然反攻,有些怔愕地晃了晃身子。唇兒腫了,到底還是青澀,見他抵著她的下頜,眼目冷鷙灼人,竟像嚇著了說不出話來。久久地才扔下一句:“真壞,明天起我就不要再理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