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蕭孑把布袋打開,壘成一摞的幾包藥材,底下是一塊素白的里布與兩塊靛青的粗布,不由凝了蕪姜一眼。 她抿著珠珠的小紅唇,小臉蛋被面湯的蒸汽熏得粉撲撲的……這會兒看起來倒不那么可惡了。 傻傻的可愛。 蕭孑便抓了袋子站起來,居高臨下道:“化了多少銀子記在我帳上,日后我統共還你?!闭f著把長棍一支,晃著肩膀便往門外走。 ——能還得起才怪,她根本就不準備讓他有機會賺到銀子。 ——但他其實也根本就沒想還。 那油燈昏黃朦朧,兩個人隔著半舊木門相看一眼,他一個轉身,她一個低頭,又互相不理睬。 阿耶阿娘在柵欄旁看,不由對視好笑。 阿娘嗔阿爹:“我說姑娘制小伙有一套吧,這才剛開始吶,看日后多少服服帖帖?!?/br> 阿耶扎著木拐,依舊少許愁容散不開:“好是好,就是對拓烈小子交代不了,怕是小兩個要翻臉成仇家?!?/br> 阿娘拍他肩上飛蛾:“你盡管怪我們姑娘,可知妲安郡主來找過她???頭人認定了拓烈接班,又怎么會讓他輕而易舉娶別的女人?姜兒這孩子嘴上不說,心底里卻是好強的,你就由著她去吧?!?/br> 曉得夫妻倆清貧身微,無力為姑娘爭取甚么。阿耶嘆了口氣,便沒有再說話。 ~~~*~~~*~~~ 蕪姜暗地里和阿娘解釋,說自己沒有被蕭孑那樣“欺負”,但每次阿娘只是彎著眉毛兒笑。蕪姜也不曉得阿娘信了沒信,但是阿耶對蕭孑的態度卻漸漸暖和了起來。阿耶給蕭孑找了個接骨的大夫,許是戰場上廝殺的男子自愈能力都強,不幾天蕭孑右膝的淤腫很快就褪下去,可以拄著拐杖順暢走路了。 蕪姜便逼著蕭孑每日跟著自己去放羊。 別雁坡是大漠里一片肥沃的草場,秋天草地漸漸枯黃,羊兒也閑了,人也閑。 逖國與梁國一直僵持,沒有蕭將軍到底叛沒叛國的確切消息,仗也不知道打不打。北邊的匈奴人一到秋冬就猖獗,附近幾個部落都開始自我防衛,郝鄔族首領見附庸的兩個大國都無靠,只得叫各家各戶捐資削箭也籌備起來。蕪姜因為家里窮,阿耶腰又不好,便利用放羊的光景戳長繩。 一百只羊是蕪姜家的全部財產,蕪姜叫蕭孑看好羊,但只要阿耶阿娘不在,蕭孑就不肯好好聽她。每日只枕著他的拐杖,清岧岧的身影躺在草地上沉思。只有當不遠處傳來“霍霍”的cao練聲,那雙冷長的鳳眸里才會聚起光。 傍晚大漠蒼茫的天際下,幾百個人的騎兵衛隊發出嘹亮的口號,那是拓烈在訓練著他的兵馬。 妲安的阿爸給青年們配了統一的騎裝,拓烈的是一套更威風的鎧甲,那刺亮金屬將他八尺余的身高襯托得寬偉挺拔,使他看上去帥氣得像變了個人。他cao練得很認真,每一回都吸引著少女們圍在邊上看。 聽鄰居小毛頭說,拓烈那天下午回去后頭一回沾了酒,卸了才修好的屋頂,酩酊大醉地縱馬闖進大漠的深處。是妲安郡主叫侍衛帶著人,把他滿身斑駁地從狼群里救了回來。那之后拓烈就再也沒有進過蕪姜的院子。 妲安后來也沒有和蕪姜再面對面的遇見過,每次都能很巧妙的避開尷尬。她經常去找拓烈,還叫女仆們馱著粥水去cao練場探班,青年們都很歡迎她。聽說妲安的阿爸也常常找拓烈過去議事,然后留他在帳包里一起用飯。 族里的人們漸漸都知道蕪姜因為一個漢人的戰俘不要了拓烈,但是也沒有怪她,只是覺得惋惜。大家其實也都看出來,首領準備把拓烈招為女婿,再沒有比是個孤兒的拓烈更好的接班人了。但是因著拓烈的關系,不得不漸漸疏遠了蕪姜。 每一次蕪姜趕著羊群,和蕭孑一前一后地從cao練場走過,大家的眼神便盯著她和蕭孑看,看清雋的蕭孑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看她的身段兒是否在男人的努力下豐腴出形狀。只有拓烈目不斜視,壯碩的身影背對著蕪姜,看不清面上陰影。 蕪姜依舊和大家打招呼,心里其實有點兒小難過,她同時失去了兩個最重要的好朋友。但是后來想想又覺得這樣也挺好,拓烈哪兒也不想去,他的志向只維系在郝鄔族,而妲安的愿望也只是做個尊貴的首領夫人,他們在一起,一定會好好地守護著族人壯大。 蕪姜也會感到很無聊,然后便去看蕭孑,他不說話的時候薄唇習慣輕抿著,鼻梁英挺,使他眼底的光影總是一幕幽幽。她每次看他的顏,都覺得想要探知他更多,卻又想不出來原因。但他的目光只聚在不遠處那邊的cao練場上。 蕪姜猜他一定想起來曾經戰場上的輝煌,然后對比現在的消寂與落沒……這感覺應該像殺豬,殺過人的應該也和殺豬一樣有心癮,但一聽到打戰cao練的聲音就骨頭里癢癢。 每當這時候蕪姜就會抽他一鞭子:“喂,梁狗,你看起來很喜歡打戰嗎?你幾歲上的戰場,可有在軍營里混什么官職?” 蕭孑一定會很用力地揪住她的鞭尾,然后瞪著冷長的鳳眸看過來。 他自然知道這小妞想聽的是什么話,便把時間往后延,佯作郁郁寡歡道:“十五,小參軍一個,賺的還不如你賣羊糞多?!?/br> 蕪姜果然聽得小竊喜,呀,她就是喜歡看他落魄到底底,然后他便無處可去,就非她不可。她還要把他一切企圖跑掉的銳氣都磨平。 蕪姜說:“我猜也是,不然那惡將蕭孑叛國,為什么單把你撇下。不過就算你想跟去也沒辦法,你看起來這樣狼狽,他未必肯再收留你。你現在的命也是我的,去到哪兒我阿耶都會把你攆回來?!?/br> 蕭孑枕著腦袋不應。 今次逖國無故挑戰,到了邊塞卻又派七皇子主動求和。他帶兵前去談判,五千舊部連同自己糊里糊涂全盤昏厥,醒來就被抓了俘虜。那個只以美色為榮的慕容煜可沒有這樣謀略,這其中來龍去脈一定有甚么他不知道的貓膩。 但是這丫頭整日個寸步不離地黏著他,她的馬兒也不聽他的話,四周的族人亦對他冷漠芥蒂,讓他根本甚么消息都打探不出來。 頭枕著草地,也不曉得是否風聲劇烈,怎生得隱隱只覺地心在震動。微闔起鳳眸望遠處眺,但見那西北面nongnong塵土飛揚,天空中大雁烏壓壓一片往這邊疾飛。 蕭孑不由皺起眉頭,看著不遠處cao練的拓烈道:“你們郝鄔族就這么些個支零散碎的騎兵衛???” 蕪姜正想旁側敲擊他,探探他是否見過那個狗皇帝泡制的燕姬人干,見他眉宇凝重,不由跟著站起來看。 “你可別小瞧他們,這些都是我們族里最精悍的青年!”嘴上犟硬,卻見那遙遙處黑云壓罩,有鳥兒驚惶撲騰?!肮具伞鄙n鷹在天際下發出凄澀的長啼,像要把什么噩耗往這邊帶來。 不自禁攥住蕭孑的袖角:“子肅,你都看見了什么?” 哼,這會兒肯叫他子肅了。 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依賴過的感覺,蕭孑冷蔑地睨了眼蕪姜拽在袖子上的小手,心底怎生又冒出那么點兒可惡的小暖暖—— “有一只匈奴人的散隊正在往這邊過來,約莫千余人,不想你那小情郎死的話,就去勸他們快撤吧?!?/br> ☆、『第十三回』羊遷 “霍——霍——” 雄偉的號令聲在空曠天際上蕩開回音,幾百條紅纓長矛揮舞出凜冽光芒。漢兵出征塞外,最須苦練的是騎射,他們注重布兵擺陣,馬上的功夫卻不及漠上馳騁的男兒。與之相反,郝鄔族的青年們自小坐在馬上,拉開一張長弓就能把天空翱翔的蒼鷹射下,但是舞槍列陣卻是他們的短項。 拓烈其實也是生疏,但這是他頭一回領兵帶隊,因此濃密的眉毛凝重地擰成一線,cao練得十分認真。 “拓烈哥哥!”妲安遠遠看著他魁壯的背影,那新制的鎧甲在傍晚橙光中閃閃發亮,將他襯得威風八面,她滿心里便都是戀慕。叫他一句,縱身跨下漂亮的阿克哈馬。今天穿一襲明艷的玫紫色鑲金絲長裙,發辮上的彩帶被風吹得拂過臉頰,看上去驕傲又貴氣。 “認真點,下一個動作!”但是拓烈并沒有應她,像未曾聽見似的,依舊目不斜視地叫大家繼續。 “拓烈,我阿媽叫你今晚去我那兒用飯!”妲安不由抖了抖腳兒,嘟著紅唇加大了嗓音。 “哧哧哧——”青年們偷笑起來,大錘提醒道:“拓烈,你家尊貴的郡主來看你了!” 見眾人幫忙起哄,妲安又高興起來,笑嘻嘻地走過去給大家發水喝。 拓烈只好叫停下,說暫時休息一會。 妲安揩著緞巾給拓烈擦汗,她的緞巾撲著濃郁脂粉兒,不像蕪姜,蕪姜洗完手帕上面還留有一股青草的淡香。這讓拓烈很不適。 “我不用擦?!蓖亓椅櫫税櫭碱^躲開。 妲安站在拓烈的跟前,她個子高,額頭可以觸到拓烈唇中熾熱的呼吸,享受著族中少女們夢寐以求的味道,這讓她感到很悸動。 “拓烈哥哥,我阿媽叫你不要太辛苦,讓你今晚上去我那兒用飯?!辨О才手亓业囊陆?,話說著說著,怎生得忽然覺察身邊異常安靜。 稍往身側一看,看見大家的目光都堆砌在拓烈的身后。她便揚起下頜往拓烈身后一掃,這才看到幾步外站著的花蕪姜。穿一抹水綠的半舊素花裙子,眼睛亮濯濯的,看起來像是有話要說。 妲安已經許多天沒有再和蕪姜碰面了,撫在拓烈身上的手微頓了頓,有些訕訕地叫了聲:“蕪姜?!?/br> 音調兒虛,像怕被拓烈聽見似的——她背著蕪姜把莫須有的事兒傳給了拓烈,就不想他兩個人私下里再見面。 “妲安?!笔徑故峭μ谷?,好像兩個人之間未曾發生過什么。蕪姜說:“妲安,你有時間嗎?我有話兒想和你說?!?/br> 不是來找拓烈,妲安暗松了口氣。但是不知道蕪姜要和自己說什么。 她側過視線,看到蕪姜身后站著的那個男人的側影,她已經聽說蕪姜從荒漠里撿了個男人,應該就是這個了。拄一支木拐杖,看起來好像很年輕,墨發輕束著,一襲蒼青色斜襟長袍在風中拂動,有一種大風起兮云飛揚的蕭瑟。 她想,蕪姜該不會是后悔了吧,穿著鎧甲的拓烈看起來這樣威風,她后悔把拓烈讓給了自己。 妲安就有點慢慢地回答道:“好?!?/br> 但是手指卻被拓烈在胸前一摁,看見拓烈好像身軀繃得很緊,眼睛也狠滯滯的。妲安猜拓烈一定把蕪姜恨死了,便笑著改口道:“有什么不方便嗎?不然就在這里說吧?!?/br> 蕪姜也看了一眼拓烈,泰然道:“也沒什么,就是子肅說,有一支匈奴人的散隊正在從西北方向往這邊過來。我想拜托你去通知頭領,勸族里的人們暫時先撤離寨子?!?/br> 清靈靈的聲兒扣動心扉,還是那樣好聽,但是叫出口的卻是“子肅”?!白用C說”,多么自然而然——拓烈的心很痛。 他頭也不想回,言語沉沉道:“不用他裝甚么好心,派出去打探的弟兄早已經回來報告。不過是個百多號人的小散隊,去的也是西南面。那西南面還有更富有的部落,即便是今晚就掃蕩到郝鄔族,我們幾百騎弟兄就能對付,何須用撤離!” “是千余騎匈奴鬼戎從西北面悄悄包攏,他們用的這是兵家慣計‘聲東擊西’,你探到那一百散隊不過是個引開注意的假象。此刻距離寨子尚遠,天黑前撤離還不算太晚?!笔掓葜糁照?,低醇的嗓音借靠風聲不高不低地傳過來。 拓烈想起那天蕭孑一點力氣都沒用,輕輕松就把自己放倒在地上,心中的烈怒便滾滾升騰。 冷冰冰斜過去一眼:“那是你們漢人狡猾的戰術,但這里是大漠,大漠男兒的決斗光明磊落,不需要你這個外族人干預!” 妲安順著拓烈的目光看過去,這才看清蕭孑的雋顏。她早先每次都是遠遠地看,看見蕪姜和一個清偉男子一瘸一拐地走在羊群里,還以為是個多么蕭條的漢人戰俘,還覺得蕪姜找個這樣的男人也挺好,挺適合她,可以守靠得住。 然而這會兒把他看清,但見他顏骨冷俊如刀削,鳳眸中溢顯雋貴,明明隔著距離,卻分明一股睥睨一切的凜凜氣場。 妲安再看蕪姜,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怎么忽然覺得她的唇兒似乎比從前殷紅起來、皮膚也更加嬌妍起來了,笑容便莫名有些澀。 “族里幾千人,要撤離可是個大工程,一時半刻哪會有人聽勸呢?好了,我把你的話帶回去給阿爸就是了?!辨О残鴭蓩傻乜粗掓莸?。 蕭孑卻并不應她,只隔空凝了蕪姜一眼。 知道這家伙不喜與陌生人搭腔,蕪姜只得抿了抿嘴替他解釋:“妲安,子肅十五歲上戰場,他對匈奴人的戰術很是稔熟,你們信他吧?!?/br> 拓烈終于還是忍不住不看蕪姜,看到她裙裾上沾著繩屑,細嫩的手心也被繩子搓得草黃草黃的。哎,他其實是故意選在這里練兵,知道她只在這一塊放羊??吹剿湍莻€男人每天在一起,但是那家伙幾乎不太和她說話。因為自己的關系,所有人也都不再和蕪姜親近,他看到她孤單單、嬌小小的一個人坐在草坡上,心里頭就揪著疼。 要是放在平時,他哪里舍得她搓繩子呢?那么粗糙,把皮膚膈得有多疼。他一定會幫她和她阿爸搓完了,然后扛去庫司那里交差。但是那個打了敗戰的漢人每天就仰躺在草地上,不幫她干活,也不和她解悶。 一個女人嫁男人有多么重要,如果找了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將來生孩子、做家務、喂牛羊……就全都得靠自己了。蕪姜一輩子要辛苦的。 拓烈后來有曾悄悄在蕪姜的院子附近觀察過,他看見他們兩個人并沒有住到一起,平時連手也都不牽。拓烈經過幾次很復雜的掙扎,覺得他可以不介意蕪姜被“欺負”的那一次,只要她今后只和自己好就可以。 這次既然是這個家伙主動挑釁,也好,那就來吧,讓她看清楚誰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勇士。 拓烈面無表情地睇著蕪姜:“一個打了敗戰的俘虜,他的話也能讓你如此深信不疑???”然后轉過身,叫弟兄們繼續訓練,吃完飯去西南面守著,今晚頭一次出戰,一定要一展我們郝鄔族男兒的雄風。 “好!”弟兄們聲勢浩瀚,紛紛撿起地上的長矛,目光在蕭孑身上定了定又漠然地移開。 “呵,打戰不光靠蠻力,還要講究策略……這與女人是一個道理?!笔掓葜S蔑地勾了勾唇角,拄著拐杖走了。原本就與他無關之事,既說了不信也罷。 那背影清朗繾風,冷蕭蕭索人心魄。妲安望了一會兒才收回眼神,笑盈盈道:“蕪姜,這就是你撿來的漢人奴隸???他長得真英俊,不過怎么會那么冷呢?看起來好像根本就不關心你。這陣子我阿媽身體不好,一直也沒去找你,晚上你把他叫我來家里來,我們也好久沒見面了,正好我阿爸也請了拓烈?!闭f著搖了搖拓烈的袖子,沖蕪姜眨眼睛。 “哼?!眳s一股疾風從眼前掠過,拓烈把手上長矛一扔,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妲安訕訕地喊了兩聲,不見應,只得匆忙和蕪姜告別,急急地追在后面跟去。 ~~~*~~~*~~~ 暮色漸漸昏黃,出活的人們三三兩兩歸家。 頭頂上方的天空烏壓壓一片陰沉,幾只蒼鷹飛得很低,把柵欄里的狗兒唬得高仰起脖子,“嗚汪、嗚汪!”狂吠不停。也不曉得哪家的孩子受了驚訝,尖嫩的嗓子哭得停不下來,一下一下揪著人心發慌。 蕪姜家的小院子里,阿耶坐在正中的矮板凳上,鄉鄰們圍攏成一圈,老人抱著孩子,女人倚著丈夫。 阿耶凝重地說:“要勸動族人不容易,祖輩將寨子落在別雁坡這片甘美的土地,這里就是我們郝鄔族人的根。從前無論多少跌宕,都沒有舍得離開,因為你一句話就撤,年輕人,你可有把握嗎?” 蕭孑清雋面龐上依舊冷淡無波,只眸底聚著幽光:“我一個外族,原本無心干預此事,更無須打甚么誑語,但既然吃一方水土,就盡一方責任。伏地聽聲是將士必知的野外生存戰術,如果沒有算錯的話,大約一個時辰之后就會到達這里。話已經帶到,撤不撤都隨便你們?!?/br> 他說著,目光又在蕪姜臉上頓了一頓:“你隨我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