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第十一回』美市 榷場辰時初開市,至晌午最為熱鬧。 那皮貨、珠玉、青白鹽琳瑯滿目,商客往來穿梭間,漢人與胡人的吆喝聲交雜起伏,別有一番塞外風情味道。 正中間一個賣綢緞的攤子,攤前綢緞絲滑如流云,艷艷如虹彩。比布好看的是攤主,二十一二公子顏無雙,眉間輕點一珠青蓮,身披玉白花地長袍,放言若遇有緣人,一匹布只須一文錢。中原的絲綢可是番人眼里的金貴,一文錢那就等于不要錢,一時間吸引來姑娘們爭相圍觀。 “公子這匹布怎么賣吶?” “嗤嗤嗤~~他不答應人?!币粋€個推搡著,這個低頭補妝,那個媚眼拋灑,都想要勾取攤主的注意。 一早上都審了二十多個姑娘,沒一個對得上話。屬下有點無奈地皺著眉頭:“大皇子限主上半個月內抓回蕭將軍,抓不到就不要回去見他。這樣大海撈針,主上當真確定能找到那個丫頭???” 這些年梁國出了個戰王蕭孑,周邊諸國不敢輕易冒犯,那梁皇自以為功成名就,便有了享樂的念頭,漸漸看秉性囂張的舊將不爽,有了過河拆橋之意。再加逖國賄賂梁臣,暗地里多方挑唆,這才有了今次這一棋局。 本是件一箭雙雕、坐收漁利之事,不僅三座城池可得,還可以把勁敵弄死,結果眼睜睜讓人跑了,到手的三座城池泡湯。眼下逖國正值諸子爭權之際,大皇兄慕容煙對此大發雷霆。慕容煙與慕容煜乃一母同胞,母妃都是漢人通婚的郡主,兩個人一榮皆榮、一辱皆辱,慕容煜對此也十分頭疼。 那日將各個道口阻塞,結果守了兩個晚上依舊不見人影。后來派屬下進去搜尋,卻在一處土丘旁看到新鮮的水袋與一枚少女的木簪,他猜就是有姑娘后來把他接走了。那個自私自利又詭詐絕情的蕭孑,他仗著有一張英俊的顏骨,為了活命甚么做不出來。慕容煜長到六歲上才知道區分男女,小時候就沒少被他迷惑,不然也不會抱住他、被他往后一甩,掉進池子里成了瘸子。 慕容煜聞言微皺起眉頭,他的眉心今日畫著一株青蓮。眉心也隨他的心情而畫,倘若心情好,色彩便明艷,譬如那天溜蕭孑,額上就是一枚紅叉;倘若心情陰郁,那勾勒便陰沉,譬如此時青蓮。 慕容雨道:“這大漠遙遙,莫不是大海撈針?莫非爾等還有甚么更好的辦法???”說完繼續悠悠然搖著玉骨折扇,他最不介意就是美色被人圍觀。 “是極,是極。我師哥那人潔癖,旁人穿過的衣裳他都不愛碰,勢必要脅迫姑娘給他買。雁門關外放眼就這一個榷場,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胖子搗著光腦袋蹲在地上,這些天風餐露宿,還要頓頓挨打,那十七歲小胖臉上看起來好生幽怨。 慕容煜冷冷地覷了他一眼:“辦法是你想出來的,須得給本王看仔細了。但凡看漏一個,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br> 他說得是手下,其實卻是那只鐵質的假手。一邊說一邊照胖子臉上蓋下去一戳,頓時打得胖子眼冒金星。 心里把師哥恨得要生要死,但見一位紅裙子姑娘走過來,瘦瘦長長的,連忙哭喪著臉伸手一指:“這個、這個看著也像?!?/br> 慕容煜揮揮手,那姑娘當即喜滋滋地被兩名侍衛帶走。 胖子正要再指一個,卻忽然見那人群中搖曳走來一道纖清的女兒嬌影,個兒并不太高,頭戴一頂小幕籬,手上揪著個看起來很重的大布袋,把身體都彎成了小柳兒。走到欄墻下看告示,筱風把她圍紗吹起,看見俏皮的小鼻子下紅紅輕咬的唇兒。 胖子遠遠看著,那才出口的聲音頓時一骨碌咽了回去——他是醒塵寺里最過目不忘的和尚,一眼就知道當日被師哥“順走”的是這個。 連忙捂著肚子“哎唷哎唷”叫,說肚子痛,保不住要拉屎了。 “死開?!蹦饺蒽蠀拹旱匕櫰鹈碱^,伸出玉白褲腿一腳把他蹬開,叫屬下帶去墻角解決。 蕪姜仰目看著告示墻,那斑駁的墻面上其實沒有任何抓蕭將軍的文書,一切都是謠言,她故意唬騙的子肅。只有一張母妃的畫像,螓首蛾眉,嫵笑嫣然,八年過去,那昔年容顏在秋日塵沙下依舊美得羨煞蒼生。 許多的味道,看不見就不想念。蕪姜貪婪地凝著母妃的畫像,又忽然閉眼轉身,離開不再回頭。 她的心底因著這張畫像便不那么緊張,時光荏苒把人面異,她和她的母妃早已經不再一模一樣。只要不是當年照顧過自己的舊宮人,大抵不會輕易被人看出端倪。便把劉海往眉尖攏密,依舊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去。 那前邊擺著個攤子,攤前圍滿了風姿百態的女人,聽見誰人在喊“綢緞不要錢”。蕪姜低頭看了眼身上褪舊的布衣,青春少女的年紀總愛美麗,腳下步子便不由衷地隨了過去。 駐足在攤前,眼目把綢緞掃量。 一股清野的芳香繾綣微風拂面,慕容煜低頭看見面前多出來一名嬌俏的小姑娘。她頭上戴著幕籬,幔紗下只露出來一珠嫣紅的小唇,微抿著,執拗惹人疼。他的視線便被吸引過去,驀地想起那日黃沙飛揚下疾馳而過的嬌影,便由著她看來翻去。 蕪姜看了半天,終于看重一塊青玉色的緞子,便抬起頭問:“你這布匹當真不要錢???” 哦呀~連聲兒也這般清澈,勾人咽喉深處干渴。 慕容煜便來了興致,他把鐵手藏進攤板底下,半傾著身道:“當然要錢。但若姑娘與在下有緣,那就只須一文……只看你與我是不是有緣人耶?” 他說著把扇子挑開蕪姜的幕籬,打量她里頭的臉面。但看她眉眼澈澈,小嘴兒櫻櫻,微皺著眉頭似乎還有些討厭自己,便有些意猶未盡:“姑娘好像在哪里見過?” 蕪姜低頭掏了掏荷包,心思卻不在他這里。她是個小氣鬼,貫日里賣羊糞的錢她都存在小金庫里舍不得花,上午被子肅郁郁眼眸看得良心都過不去,這才咬咬牙掏了十幾個小銅板。 蕪姜數了數,想給阿耶阿娘也來一身綢緞,便問道:“倘若是有緣人,隨便買幾匹都是一文嗎?” “當然,只要你是,那么你買一匹就是一文,買兩匹就是兩文,十匹嚒~就是十文……”慕容煜瞇著狐貍眼,把他舉世無雙的美貌貼近蕪姜的臉頰。他想看她眉尖是否落有紅痣,那日黃沙漫天,他只記得她眉尖一點嫣紅。但她今天梳著密密的齊劉海,他看不見。 那纖長手指勾弄著扇柄,想要把蕪姜額前的軟發撥弄。蕪姜只覺得道不出一股魅香撲鼻,這才定睛看了慕容煜一眼。 呃,她忽然寒毛一悚。 木怔怔地眨了眨眼睛道:“公子,你看起來甚是美麗?!?/br> 慕容煜聽了心情甚好,他想,就算是這丫頭作死救了蕭孑,他也許因為她的贊美也會讓她死得很快樂。 “當然,世人皆贊我的美貌冠絕古今。不過你也很美,我們看起來好像很有緣,”慕容煜指尖磨捻著蕪姜可人的小下巴:“莫非在下有曾在哪里見過姑娘??? “噗——”蕪姜把大布袋塞進慕容煜的懷里,像是沒聽見他末了的一句話,蹙著眉頭很為難道:“但我只夠買三匹,我只有半吊錢,剩下的還得去兌青鹽呢。你幫我看著東西可好?我買完其他的就過來選綢緞?!?/br> 慕容煜還沒答“好”,只見一股清風攜帶少女芬芳已經從身旁掠過。 太難挑了,蕪姜想。她想起喜好所有漂亮之物的妲安,決定還是暫時給子肅打扮得清樸點。 粗布攤子上的小販見客人來,問蕪姜要買多長。 “他身長八尺,你看著裁?!笔徑吐暬卮?,買完布又走去更遠一點的藥材攤上。 “冰片、麝香、馬錢子,全是治骨傷的藥……還身長八尺……媽的,除了那沒情沒義的師哥沒別人!” 胖子貓著腰跟在蕪姜身后,一骨碌就不見了影子。 慕容煜瞇著狐貍眼看蕪姜走過來又走過去,那嬌嬌擰擰的腰兒臀兒當真可惡,真想把她抓過來一口吃掉。 “這姑娘常來,打小有點耳背,公子既是她有緣人,不如直接追她過去?!迸赃呉晃毁u土豆的攤主以為他悵然,好心幫著解釋。 慕容煜便彎起嘴角問:“這位大伯你知道她從哪里來?” 老漢搖頭:“總在附近幾個部落?!?/br> 這不是廢話???跑丟了蕭孑,暫時還瞞著父皇,周遭幾個部落都是逖國的附屬,只能低調找。倘若把風聲鬧大,傳回去被幾個皇兄知道,那便等于自掘墳墓。慕容煜容色陰沉下來。 眼看著蕪姜手上掛一摞藥包,肩匹一掛青布,怎生得越看越像,便冷聲問身旁侍衛:“那冬瓜呢?去把他給本王找來?!?/br> “是?!睂傧骂I命而去,半圈后回來,氣喘吁吁地弓著腰道:“不好了,給那小子跑了!” “跑了?”慕容煜回頭一看,但見那夾縫里哪里還尋得著半個人影?再一轉頭,剛剛還在視線中的蕪姜也不知道去了哪兒,頓時氣急敗壞地羊糞一扔:“快去追,把剛才那個小妞給本王追回來!” ~~~*~~~*~~~ 蕪姜一路疾騁,只覺得很遠的背后似乎有個冬瓜球在滾,頻頻回頭去看,卻又不見甚么影子。想起榷場上那個魅香蠱惑的玉顏公子,他以為自己不記得他,其實她一看見他的狐貍眼就記了起來。猜他必然不懷好意,還怕蕭孑被他嗅到蹤跡,便一路繞啊繞,直到天黑了才回到別雁坡。 她家的院子杵在僻靜處,落日后天際昏幽,只有幾枚螢火蟲在柵欄旁稀稀點綴??吹桨⒁谀緲渡?,磨著寒光閃閃的砍刀,厚重的嗓音問蕭孑:“打戰的?” “嗯?!笔掓莅胍兄?,正用完好的一臂在劈著小柴火。阿娘端湯出來,先給他遞一碗,再給阿耶遞一碗。 “你欺負了我家姑娘?”阿耶磨著凜冽的刀尖,又問。 近日匈奴蠻人頻繁sao亂,頭領叫壯年們夜里也配合騎衛隊輪流巡邏,阿耶年輕時的砍刀又派上了用場。 半天沒有聽到回話。 蕪姜怕蕭孑惹阿爹生氣,正要自己解釋,復又聽阿耶繼續道:“打了敗戰,成了叛國的逆子,那雁門關鎮兵重重,今后回不去故土。年輕人,你在漢地的老家可曾遺有家室?” 蕪姜口中的話便又骨碌咽了回去,暗暗支著耳朵等待他的回答。 “只身一人,不曾有過任何妻室。我的命是她撿的?!?/br> “咻——” 阿耶終于把砍刀插回了刀鞘,厚碩的身軀從矮凳上站起來。依然對蕭孑疏冷著,但眉眼間到底有了暖意:“那就留在這里。我的女兒既然把你帶回族中,今后她就是你的人,你要為她的生息而負責。肋骨傷了便不要太用力,小心落下病根?!?/br> 蕭孑應了聲:“是?!彼雌饋砗孟癫⒉簧瞄L與人打交道,卻也在盡力克制著那與生俱來的冷淡。 蕪姜便悄悄掖了掖嘴角,這一趟總算跑得沒那么冤。 “咳?!陛p咳了聲嗓子,從馬鞍上跳下來。 ☆、『第十二回』鬼戎 阿娘聽見動靜回頭看,看見是姑娘回來,兩系魚尾紋便勾起慈愛。連忙放下碗走過來,問去了哪兒,說正準備叫你阿耶喝口湯出去找你。 “娘?!笔徑鹛鸬亟辛寺暷?,看見蕭孑鳳眸瞥過來,復又低頭劈柴火。她猜他一定是怕被自己戳穿,說使喚他們的女兒去做事。他看起來有些忌諱厚壯的阿耶。這讓她心里有點兒小得意,又或者想要將他唬一唬,便撅著嘴兒道:“一條惡狼追著我去榷場,結果路上又遇到一只鬼狐貍,快要把我累死了!” 阿耶果然看子肅了:“瑈嫰的嬌妻不是用來跑腿的,是用來捧在手心里疼寵。既然是條狼,想要什么那就用男人的利爪去捕獲?!?/br> 郝鄔族的男人都寵妻護犢,阿耶已然將子肅當做未來的女婿說教。 “是?!笔徑吹绞掓菘催^來,瞳孔里映射“溫柔”的冷光。 一定恨不得把自己脖子扭斷。 但是看在他今天幫阿耶劈柴的份上,那就放他一馬好了。蕪姜牽著馬走去馬廄:“阿耶莫怪他,他才說服不了我跑腿呢!上回買的青鹽灑了,我趕今天不下雨又去一趟?!?/br> 說著把馬鞍上的東西解下來,送了阿耶一根新腰帶,阿娘的是個新簪子,蕪姜用自己養的兔毛皮換回來。 就是沒有某人的。 蕭孑手上動作不停,但見他薄唇微抿、顏骨冷峻,蕪姜就猜他正在支著耳朵聽。 回帳包用飯,青稞面里有阿娘埋的荷包蛋,她才用筷子挑了挑,蕭孑果然拄著長棍進來了。清偉身型散發著冷冽勢場,坐在蕪姜身邊:“我的呢?” 入夜涼風從門外吹來做客,將他寬大的衣擺吹得簌簌舞動。 蕪姜低頭一看,發現他不知何時已把長褲穿上……真是可惡吶,就會趁著阿耶阿娘不在時對她耍流氓。 蕪姜說:“那天那個人在榷場上指認我,差點兒就被他逮住了。他是誰?你惹了他什么,要被他窮追不舍成這樣?” 那天那個人?蕭孑凝著蕪姜微微輕顫的眼睫兒,默了一默,才明白說的是慕容煜。 慕容煜的母妃是梁國公主的家奴,被梁皇封了個郡主遠嫁北方逖國。五歲時隨逖國主入中原,梁公主見他美貌,把他留在中原住了兩年。 但那家伙幼時男女不分,自在醒塵寺里看見了蕭孑,便整日個纏著他“哥哥哥哥”叫不停。那日從后面抱住蕭孑想要親,被蕭孑一用力甩去了池子里,這些年便對他咬牙切齒不忘,甚么事都專與他作對。 不由蹙起眉宇,冷言道:“是個瘸子,我欠他一條腿。你這樣回來,可有被他嗅出什么風聲???” “沒有?!笔徑皖^吹著面湯的熱氣,很顯然對他的回答不滿意。 一路騎馬把玉佩晃出來,這會兒潤光幽幽地吊在胸口上,他睇一眼,怎么看的方向竟不對,發現她其實不止一個小梨兒大,那曲線起伏得竟也有豐腴的雛形。 蕭孑有些懊惱自己的走心,但既然說實話不肯信那只好繼續騙了,便勾著嘴角道:“是個貴族家的公子,你身上那條玉是他隨身的寶貝,被我偷去,原預備當做回大梁的盤纏?!?/br> 蕪姜低頭看,早先其實也甚奇怪,一個衣裳殘破的奴隸,怎么會有這樣質地的寶貝,這會兒倒是說得通了。 但見蕭孑眼底一抹熾光,像恨不得把玉佩吞回去——這也是她預備做為盤纏的呢,便小心往領口一藏,將面前的布袋推過去:“吶,這些都是給你買的……不穿褲子的無賴,下次再撒謊搪塞我要你好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