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咳——”馬廄旁的草屋里不適時地傳來響動,隱隱聽見男子低灼的咳嗽。 拓烈目光錯過去一眼,微皺了下眉頭。 哦,蕪姜忽然想起來,子肅還在里頭呢。那家伙昨晚一躺下就睡著,她氣他嫌棄自己“小”,一早上還沒有去看過他。這會兒要是把門打開,拓烈一揮手,一群人就要圍上來把草屋踩碎了。 蕪姜就理理嗓子,把掃帚和簸箕在門板上用力一靠:“阿娘,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br> 回屋取了臟衣服和木桶,牽著棗紅駿馬要去河邊洗。 惴惴地路過拓烈的身邊,拓烈低著頭問她:“那個送你豹子的人,你不喜歡他么?”拳頭不自覺地攥起來,嗓子都灼啞了。 蕪姜一狠心,點點頭:“嗯,我當他是我的親哥哥?!?/br> 拓烈心都要碎了,看著蕪姜娉婷走遠的背影,穿一抹霜色的小短衫,下搭一抹艾綠長裙,被風吹得撲簌簌拂來拂去。衣裳總是褪舊而素樸的顏色,他還想著努力干活,一件一件給她添置新的,像妲安一樣鮮亮。他是多么的喜愛她,但她竟然沒有給他一點點的預兆和余地。 “咯咯咯——”拓烈的拳頭攥得咯咯響,一旁的伙伴們終于明白過來,原來豹子是拓烈打回來給蕪姜的。 但是這結局太意外,郝鄔族莫非還有比拓烈更優秀的男兒??? “拓烈哥……”大家的眼神都很惋惜和糾結。 “走開?!蓖亓夷チ四パ例X,搶過大錘的馬就朝蕪姜的方向追去。 蕪姜還沒走到河邊,韁繩就被拽了過去。她用力想拽回來,但他是頭牤牛,她根本拽不動他。 只得窘迫地抬起頭:“拓烈你干什么呀?我要去河邊洗衣裳?!?/br> 拓烈的眼睛紅紅的,盯著蕪姜的動作一動也不動:“為什么拒絕我?難道在郝鄔族,你嫁給別的青年能比嫁給我更幸福???” 他跳下馬來,稍用力就把蕪姜也拽了下來。他箍著她的肩膀,逼著蕪姜站在他的目下,頭一回對她這樣兇。 蕪姜踉蹌著站不穩:“沒有。但是拓烈……我很認真地想了想,發現我心里只把你當成哥哥?!?/br> “哥哥也可以娶meimei,只要你喜歡,這都不是理由!”拓烈才不肯聽,一雙獵鷹般的眼睛盯著蕪姜,看見她好像一夜之間勾顯了形狀的胸脯,萬般艱澀地啟口道:“……蕪姜,你是不是被男人給睡了?” 蕪姜詫然一愣,見拓烈正肆無忌憚地打量著自己,那額飾下的眸光帶著烈焰,像要一口把她生吞掉。頓時羞窘得一腳踹過去:“拓烈你可惡,你都胡說些什么呀?你聽誰胡說八道的這些?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才被人睡了呢!” 她羞了,氣急敗壞。一掙扎,胸口的紅繩兒晃了出來,底下一枚長玉墜子,幽幽潤澤,一眼便知質地上乘——妲安沒有撒謊,這是那個男人送給她的信物。 拓烈的眼眶一下子便紅了……但他現在什么也送不了她,他連修屋頂的錢都是問隔壁阿爸借的。 那長臂用力,就勢拉過蕪姜的腳,把她整個兒拖進了懷里:“有人說你前兩天和一個男人騎馬,到了天黑才回來……你后面的裙子都紅了!你不喜歡我們郝鄔族的青年,那么他就是個漢人???他是不是騙你要帶你回中原?蕪姜你這個傻子,漢人多詭詐,你怎么這么好哄呢?!?/br> “拓烈你放開,你聽我說!你可曉得人死了,就一定會有靈魂嗎?倘若身體得不到安葬,那靈魂便會感到不安……并不是你不好,而是我,我將來必須要回去……”蕪姜被箍得呼吸不能,用力推搡著想要解釋。 但拓烈根本就不聽,他把她的口捂住,兀自沉浸在自己絕望而灼燒的怒焰里。 她的身子可真是柔軟,頸間還有一股道不出來的清香,這樣小小的裹著,把他的心化成、傷成了一池。他忽然想到方才草屋里的那聲動靜,那是年輕男子虛灼的輕咳……那個男人弄了他的女人! 拓烈驀地把手松開:“我現在就去找他,然后當著你的面把他殺了!”用力地在蕪姜額頭上一啄,也不顧她踉蹌著想要打他,便頭也不回地跨上馬往回馳去。 ☆、『第十回』舊味 “啊嘶——”蕭孑半臂支著床沿,想將右腿抬起,一股鉆心般疼痛迅速逼得他又落回原地。 院子里靜悄悄的,方才還聽見那丫頭和一群小子爭來執去,頃刻卻又平寂下來。他在床角卸了根長棍支撐著站起,用細枝從門縫往上一挑,蕪姜昨夜閂好的板門輕而易舉便被他打開。 門板上擋著簸箕和掃帚,因為這力道而歪倒在地上……呵,藏了個大男人在屋里,還怕被小伙伴看到??? 嘴角勾出一抹促狹,用棍子將它們挑回原地,心里根本把她當作一個不諳世情的小丫頭。 慕容煜那個鬼僻陰毒的家伙,幼年時隨逖國主入中原游訪,不慎與他戲耍間傷了左腿,這些年心心念念不忘。此番用計將他虜獲,不僅把他左肋穿繩,更將他右膝骨敲脫臼,拉著他在大漠上鎮日瞎游蕩。那傷腿本就殘羸,再浸了雨,濕氣滲達內里,一夜之間腫脹得變了形狀,足尖稍一踩地便一股鉆心般疼痛。 蕭孑齜著牙緊了緊長棍,天生便是睚眥必報的狠角,他日慕容煜若犯在他蕭孑的手心,勢必要叫他生不如死! 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卻看到面前的腳下佇一雙大腳皮履,往上是微拂的布衣袍擺,沒來由一股殺氣擋住去路。 不由抬起頭看。 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健壯少年,滿面充滿扈氣,眼睛亦燒灼得紅紅,像時刻準備把人生吞活剝……不認識,蕭孑拄著長棍默默繞開道兒。 他猜他必是那丫頭的小情債,但他可沒興趣理這少男少女幼稚的情愛游戲。 他受了傷,肩膀隨著移步的動作一晃一晃,墨發用布條輕束,露出清俊的顏面??瓷先ザ龤q,眉宇斂藏著雋貴之氣,但那衣裳下的肌腱又分明昭示武將的硬朗。 拓烈看一眼,心里便覺得受了傷——知道這應當是蕪姜喜歡的男兒類型。 但他這樣落魄,哪里配得上蕪姜的美好? 見蕭孑目中無人,依舊拄著長棍從旁擦身,明明未語,周身卻一股拒人于千里的勢場。拓烈心中愈怒,用力伸手一攔:“聽說你是漢人?” 拓烈八尺有一,是郝鄔族里最健壯的青年。蕭孑身量與他不相上下,但他此刻受了傷,見被攔住,便微抬了下眼簾:“是。你把我的路擋了,我要過去?!?/br> 語氣低沉,帶點兒磁性的喑啞。 拓烈受不了這種高高在上的冷漠,像睥睨眾生,像如何也激怒不了。 他感到蕭孑看他的目光不過是個毛頭小子,這讓他的自尊心很是受挫。垂下的拳頭緊握起來:“就是你欺負了花蕪姜?你利用她,用一塊破玉就把她騙了?” “花蕪姜?”蕭孑一愣,哦,他才想起來,原來是那個丫頭的名字——乍聽去就像一枝陌上荒生的野草,倒是挺符合她的命格。 微勾了勾唇角:“騙?你說的騙是指什么?我不太明白?!?/br> 這樣冷淡的眼神,竟然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他都把她睡了!妲安說蕪姜的胸脯和肩背都被弄得一條條紅痕,她還什么都不懂呢,他就舍得把她那樣狠的欺負。他提起她的時候眼里也根本就沒有愛……蕪姜你這個傻子,換成自己不曉得會把她多么小心! “噗——” 拓烈一顆心都要碎成了沫沫,攥緊拳頭照著蕭孑英挺的鼻梁就打過去:“你這個薄情的漢人,你偷了蕪姜的心,可你卻不愛她,你不愛她為什么要招惹她?我要殺了你!” 那拳頭虎虎生風,然而在久經沙場的蕭孑眼里,卻不過是空有莽力。他只須側身一躲,拓烈便猛撲了個空,整個兒往他腳下踉蹌栽倒。 到底還是少年氣盛。 蕭孑微頓了頓身型,想到那日大雨滂沱下,蕪姜在自己懷里暈粉的臉容,便冷淡道:“那玉是她自己搶去,我并沒有決定送她。若當真偷心的話,也是她自愿把心安在我身上,我又何須主動去騙?” 太可惡了。拓烈不聽這話還好,但聽只覺得對小蕪姜更氣更心疼了。 看見蕭孑眸中的笑弄,用力掙扎起來,照著他的顏骨又是一拳:“吃了吐的混蛋,那就把她還給我!老子要與你決斗,輸了你就離開這里,滾回你的中原去!” “啊——”卻忽然長臂被用力一握,只覺得手上經脈劇震,痛得嘶聲大叫起來。 蕭孑擒著拓烈的腕骨xue位。他從來不是好人,京城里無人不知他手段狠絕,躲得他遠遠便罷,倘若主動招惹上門,他也是從來“有求必應”的。 眼角余光睇見一抹清俏往這邊急馳,便壓低嗓音抵在拓烈的耳畔道:“小子,想奪女人的心,光靠打架可不行,得用計你懂???要比試可以,等我傷好了再說……滾吧?!?/br> 說著把拓烈往地上輕輕松一扔,拓烈頓時捂著手腕仰坐在地上。 “拓烈!你們在做些什么?”蕪姜一路馳馬,才走到草檐下便看到這一幕。連忙幾步沖上前,拍著拓烈的衣袖把他扶起來。 拓烈推開蕪姜,打小為她打過多少架,頭一回輸得這樣狼狽,他倒情愿這一幕她不要來。 臉脹得紅紅的,忿恨地凝了蕭孑一眼:“蕪姜,所以你認為他能比我對你更好???但是蕪姜,他根本就不愛你。塞上的水土將你養大,只有郝鄔族才是收留你的家!”說著一襲長袍繾風,頭也不回地院外走去。 那背影寬寬壯壯,衣袖和腰臀上沾著濕漉的泥漿,黃黃紅紅,看起來好不落寞。蕪姜原本一路打馬,還怕蕭孑被他搡出腦漿,竟沒想到受挫的是拓烈。 她想到小時候兩個人吃一碗飯、枕一張墊子,像兄妹一樣的親密無間,心里頭不由發酸。 但她拒絕拓烈卻不是因為蕭孑,倘若那天沒有在榷場上聽到那些,她不會因為妲安也喜歡拓烈就讓步。雖然那也許并不是愛情,但至少阿耶阿娘喜歡就可以。 然而聽到了就不同了。梁皇正在用七座城池換她的性命,人世間太小,來來去去躲不過的早晚躲不過,倘若不被找到還好,但若是被找到,不僅會牽累阿耶阿娘,甚至還將是無辜的族人。 八年前那場血染的屠宮,至今鐫刻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她一定不要再看見殺戮。當惡人尋來,她便要在那之前離開。只是現在還不能對任何人講。 蕪姜看見拓烈要上馬,那一瞬間像又要失去一些僅有的珍貴的甚么。她很想告訴他自己和子肅一點兒“那個”也沒有,但是想了想卻只喚道:“拓烈?” 四周這樣死寂,她一聲頃刻就把他靈魂救贖。拓烈背影微微一顫,兀自冷著臉回過頭來:“……?” 目中的祈盼卻掩不住……也許她會突然被自己打動呢。 “豹子,我是說,你的豹子別忘了帶回去?!钡珔s聽到蕪姜指著柵欄這樣說。 “咻——”拓烈氣得把豹子用長韁卷起來,一怒鏢去了十幾米外:“扔去喂狗吧……駕!” 風一般走了,這一次真的心灰意冷。 蕪姜沮喪地站在草檐下,好半天了才記起來院子里還站著另外一個人。 她眼眶紅紅的,回頭看了眼蕭孑,他系著阿耶寬大的衣袍,衣袂在秋風中瑟瑟輕揚,道不出他清俊倜儻。此刻眼底又是一片濃郁,總是忽近忽遠地把人心勾鎖。 莫名就沒好氣。 蕪姜舞著鞭子:“喂,拓烈是我最好的伙伴,你為什么要打他?” “不過是扣住他的腕xue罷,他要取我的性命,莫非我竟由著他無理取鬧嗎?”蕭孑似乎一直也在看她,挨了一鞭子才記起來把她的鞭尾揪住。 她看起來這樣落寞,小嘴兒兇巴巴地叱他,瞳中卻不合時宜地溢散著伶仃。其實那天晚上他聽見了她說的那句——“他有哥哥的味道”。他看穿她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孤單,那眼角泛紅,總是輕易就讓他與多年前的某個小丫頭重合。 自生而為人,他就只對那一雙眼睛動搖過……后來便后悔了八年。 “聽著,我說過不要總是試圖打我,我不會次次好脾氣!”蕭孑自己都不曉得怎么就把她拉進了懷里。 從老太監把六歲的小公主在界碑前放下起,蕪姜便告訴自己時時要堅強,無論遇到什么都不忘記微笑。但今天怎么還是這樣揪心呢。 蕪姜手指頭勾著蕭孑的袖子,把眼睛在他前襟上使勁兒磨:“你不會了解,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但我真的不是故意傷害他?!?/br> 蕭孑仰著下頜隨她蹭著:“少男少女之間的愛來愛去簡直是自找折磨,又何必?他走了不是還有我???反正我欠著你的命還不起?!?/br> 天,這溫柔的話簡直叫人rou麻,但誰叫他馬上就有求于她? 然而蕪姜也只是乖乖地任由蕭孑撫了一瞬,很快她就又記起來他是個梁國兵,便把腦袋從他懷里掙扎出來:“梁狗,你也不要得意,你打了拓烈就是打了我,明天就隨我去放羊!” 說著把鞭子一揚,扭頭走進了帳包。 “嘶——”那鞭尾掃過傷口,痛得蕭孑齜牙??粗倥迦鯀s又傲嬌的背影,真后悔剛才對她的柔情,卻又舍不得這樣就把她放跑。 “好。但我先需要幾種中原的藥材?!笔掓莞哌M去,低頭示意蕪姜看自己的腿。 蕪姜一回頭,差點把蕭孑撞了個滿懷,正要蹙眉不理,他卻已經把袍擺拉了起來。淤黑膨腫的右膝,看起來一夜之間傷勢愈重了……但他里面竟然不穿長褲,看見他的腿型蒼勁有力,修長且毛發濃黑。臉皮可真厚,剛才還把她抱得那樣緊。 蕪姜頓時羞得滿面通紅,咬著下唇道:“無恥梁人,為何束裝不整就跑出來晃蕩?” “旁人穿過用過的我都不愛近身,你洗的又不曾晾干?!笔掓葑≈照?,冷長的鳳眸里噙著一抹無辜,這會兒可真沒有作假。 諳知她一臉紅,心就是軟了。便忍耐著任由蕪姜推搡,兀自把硬朗下頜抵在她的額前道:“好不好?去幫我弄幾副藥材……都說了我的命是你的,你去到哪兒我便跟去哪兒,我瘸了莫非對你有甚么好處???” 他容顏冷俊,嗓音卻溫柔,絲絲磨人的骨魂。 蕪姜知道他壞,怎生得鞭子卻抽不下去了:“我不去。你等阿爹回來叫他給你放血。他是個獸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