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蕭孑睨著蕪姜嬌粉的小臉蛋,她雖兇,他卻看穿她想要得到否定。便默默斂了神色,做一副看破紅塵的落寥:“孤身浪跡,不算梁人。恰梁營征兵,哪兒有飯吃就混哪罷,誰知糊里糊涂就成俘虜。暫時回不回中原都無所謂,他日若能得一紅顏肯暖我半生孤獨,屆時再帶她落葉歸根便是?!?/br> 說著將一雙冷長的鳳眸隔雨望住蕪姜:“你要收留我???” 但他其實有個爹。 蕭家自三公子蕭孑出生后,三年內哥姐相繼夭折,府上再無子出。道士說他天生命格稟異,將來必有一番大作為。但蕭爹吝嗇,把說好的算命錢克扣,那道士討債不成心生恨,出去后便把他克長克妻克香火的歹命大肆宣揚,并聲稱他是閻羅轉世通身殺孽,京中從此再無姑娘肯親近他,也沒有一個媒婆敢給他爹續弦。 這些年蕭爹為了他的姻緣簡直嘔心瀝血,府上沒剩多少的銀子也被媒婆騙得七零八落,倘若聽到唯一能續香火的兒子“叛國他鄉”,怕不是絕望之下要拉凳子抹脖子上吊。蕭孑需要盡快趕回去。 誒,他又這樣看人,冷淡離群,幽幽郁郁的。 大雨在蕪姜的蓑衣上唱著歌兒,催生少女心緒煩亂。又想起昨夜被他箍在懷里的味道……那深藏在舊時光里的久遠惦念。 蕪姜卯著小紅唇,輕揚馬鞭在原地打轉:“梁狗,我再救你一次,你就欠我兩條命了,你拿什么來還我?” “唔……”話音未落,繩韁卻被蕭孑用力一扯。他身軀未動,她已整個兒栽去了他懷抱。 那胸膛清寬,又聞見一股說不出來的好聞氣息,間或夾帶著雨水的涼澀。身子貼緊了,心就怦怦跳,她支著手肘想要推開,他卻箍緊她一動也不讓動。 “這樣恨梁國人作甚么?我叫子肅,只不過吃了他幾年營飯,不是貓也不是狗。在我能拿到等價之物交換以前,我的性命都是你的?!笔掓菥卤〈降衷谑徑亩?,下頜的硬茬把她細嫩臉頰輕磨。他知她心思正動搖,但他只把她當成玩兒。他需要離開這里。 累贅的蓑衣抱住后有些膈人,他往她的鎖骨睇了一眼,看到她把他的玉用細繩兒穿了,正正地掛在胸口上。真是個小傻子,現在拿去的將來都要還回來。倘若不是需要她的棲身之處療傷,此刻便可以考慮將她的脖子掐昏,然后奪了她的馬闖回雁門關。 但她的頭發軟綿綿地蠕在胸口,他掌握得太吃力,頃刻就聽到她悶悶的聲音從他懷里掙扎出來:“我憑什么信你呢?你昨天剛釘了人血洞,我可不敢保證你傷好以后,會不會為了賴賬反把我脖子扭斷!” 也不傻嚒。蕭孑目中悄掩下一抹尷尬,但頃刻又復了一貫的冷顏:“我自入營以來,便只在邊關打戰,手上從不沾婦孺之血?!?/br> 他的唇近得都快與她相貼,那成年男子的眼眸明明冷清卻又濃郁,十四歲的蕪姜哪里經得起這陣勢,不由心跳如小鹿亂撞。手腕兒被他擒著,聽見內里墩墩有力的心跳,抓又抓不回來,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往下瞄??吹剿挥晁驖竦膹涂?,那里線條甚硬美,泛著太陽的蜜光,再往下隱隱有濃墨。 蕪姜不由臉紅,心想他既不算梁人,自參軍便只在邊關,那么當年破晉國大抵與他無份。這讓她心里略微好受點,便用力把手拽回來,走到馬鞍邊:“那你快上來,再晚天黑狼群出沒我可不管你!” 蕭孑應了聲“好”—— 但睇見那清俏的小臉蛋,想了想眼底又掖藏促狹:“你扶我起來,我動不了?!?/br> …… 蒼茫天際下大雨滂沱,他把他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蕪姜的小身板上。 他個兒高而清偉,她矮了他一個半頭。兜著她的肩,蕪姜便被他彎成了一枝小柳兒。 ~~~*~~~*~~~ 阿娘故意回房睡覺,小半刻功夫出來人就不見了影兒。夫妻倆等到天黑,果然看見蕪姜拖著個男人回來,走得是僻徑,沒有從別雁坡外的大寨門里進。 帳包下黃燈裊裊,那受傷的青年半靠在身后的墻面上,散亂的長發半遮住顏面,可窺見中原男子的清雋。二十二三歲的模樣,年輕且硬朗,一手端著湯碗,一手扶在榻沿邊,由著蕪姜給他包扎傷口。 蕪姜低著頭,把白布條沿著他的肋骨一圈圈纏,一忽而嘴唇不小心貼上他赤露的肩頸,臉蛋便刷地漾開紅暈。 手上布條用力一系,痛得他嘶一聲叫,把她幽怨地瞪去一眼。 湯水灑下來,沿著胸膛往下滑。 她怕它又流去不該去的地方,連忙給他在腰腹上一截,用布擦去了。 兩個人一言不發,瞪來看去,又閃來躲去。 還從來沒見過自家丫頭這樣嬌橫的一面。 阿耶阿娘便知道蕪姜喜歡的終究還是漢人的男兒。 見蕭孑把湯喝完,便走過去接碗,佯作蹙眉問蕪姜:“這就是昨夜欺負了我家姑娘的壞小子?須得叫你阿耶好好教訓他?!?/br> 阿娘漢話說得不如阿耶好,咬文嚼字有些用力,眉眼里卻悄藏著笑容。 原來根本就沒瞞住。但蕪姜可不承認,面不改色道:“只是撿回來給阿耶干活的奴隸而已……他身上有一點哥哥的味道?!?/br> 她說的是胡語,不確定蕭孑聽不聽得懂,話一說完便回頭看他。 蕭孑的眼簾微動了動,看上去似乎并沒有注意這邊。 只當姑娘家臉薄,阿娘就也不戳穿,好笑地揉揉她頭發:“那就想想明天該怎么回答拓烈吧。那小子給你打了豹子,也沒見你舍得留他吃一口飯,他可是喜歡了你有不少年頭?!?/br> “……嗯,我會好好和他說的?!毕肫鹜亓?,蕪姜又煩惱起來,抱起一床被褥叫蕭孑隨自己走。 蕭孑掙扎著站起來,對夫婦二人略微欠了欠身——他對不熟絡之人一向冷淡,骨子里天生的疏離。 這是一個樸舊的院子,一應的物事都是素簡,夫婦倆看起來也都已經不年輕——他才知道她的日子原來過得這樣清貧。 但他此刻已經可以肯定,她是這對胡人收養來的漢女。夫婦倆應該把她護如珍寶,否則她不可能有這樣明澈的心境——當然,這些都不能抵擋他對她的覷覦。當某一天,她的存在威脅到他的國與他的城,他一樣要把她帶走或是毀滅。 因她的命,原本就是得了他的舍與。 ~~~*~~~*~~~ 馬廄旁的小矮屋里堆放著雜物,蕪姜把被褥放到小床上,又扔過來一套潔凈的衣裳:“你就睡在這兒,你可聽好了,每日吃的穿的用的我都要記在賬上,我不白收留你,你得給我去干活兒!” 咬著珠潤的小嘴,沒好氣,但那兩朵少女的紅暈卻褪不去。 旁人穿過的衣物蕭孑可不愛動。兀自悠閑地解著腰間的佩帶,勾著嘴角道:“你阿娘把我當成了撿回來的女婿,你看起來好像很高興???” 身下的被褥干燥而舒適,這是半個多月以來他頭一回正經的鋪蓋。身體的困倦漫天席卷而來,但他得先把她打發開。他的佛珠還在貼身藏著,怕被她瞥見……他還想祛光了“無牽無掛”地睡一長覺。 說著一雙鳳眸便若有所指地往蕪姜的胸前睇了一眼:“可惜你還太小了?!?/br> 蕪姜頓時想起那日黃昏下,被他禁錮在懷里的小梨兒,羞憤地齜起牙:“無賴,我隨時都可以趕走你?!?/br> 跺著小碎步出去,呱當一聲在門外上了鎖。 蕪姜把蕭孑藏在了草屋里。 拓烈那家伙是個火爆子脾氣,他要是知道蕪姜帶回來個男人,一定會一刀子把蕭孑給剁了。 蕪姜還怕被妲安看到,妲安一定又會挑著眼梢用那種語氣笑話她:“哎,蕪姜啊蕪姜,你竟然撿了個奴隸當男人?” 又或者說不定會要走更英俊的子肅。妲安從小就喜歡把漂亮的東西都占為己有。但蕪姜現在需要圈養一個漢人。 ☆、『第九回』傷池 阿耶自蕭孑進門起,一晚上都低著頭悶不吭聲。但是第二天一早還是把豹子在門前草檐下掛上了。 他是族里的獸醫,時常要跋涉許多路途走家串戶。阿娘大清早送他出門,他走到馬廄去牽他的老馬,路過草屋旁,忍不住又駐足回頭看。 推了推門,被姑娘從門外上閂了——真是沒見那丫頭對什么東西這樣寶貝過。 那被風霜沉淀的臉上不由暈開一抹好笑。 阿娘擋著門,佯作嗔阿耶:“不是不高興???怎么又想看?!?/br> 夫妻二人透過門縫往里瞥,屋內光線昏昏暗暗,晨曦還未清明,那個清俊小子蓋著閨女的被褥睡得正酣沉。 阿耶便板著臉“哼”了一聲:“就怕不夠心誠,傷好了留不??!” 他的目中有年歲歷練的老辣與沉著,昨天一眼就刺探出這個小子骨魂里的桀驁,女人跟著他將來必定難逃一番辛苦。 哎,他心里頭還是喜歡對蕪姜言聽計從的拓烈,那孩子自小一塊兒長大,知根知底好放心,力氣大、人又能干。他對中原清俊的男兒們可沒好感,但奈何姑娘喜歡,姑娘喜歡的他都不忍心撣拂。 “只怕到時想趕也趕不走。你得相信我們姜兒,她降制小伙子天生有一套?!卑⒛飸T把事兒往明開處想。趕著綿羊出圈子,想到還蒙在鼓里的拓烈,不免又有些悵然。她對那個小子也是真心喜愛,像是親兒子,但奈何沒緣分,姑娘的心一個不小心被偷走了。 …… 落雨過后的空氣總是透凈,世間諸多味道也被放大清明。那放了三天的豹子彌漫出血腥,把流浪的大黃狗吸引在門前踟躕不走。 “甌——嗚甌——” 不曉得誰人路過把這一幕看見,愣了一愣,下一秒便像驚天動地一般,一下子往東邊跑去。 拓烈正在門前打掃,昨天叫來幾個弟兄把帳包的屋頂先修整了。從前一下雨就漏,但那時候自己一個人住,粗糙應付無所謂?,F在不一樣,小蕪姜那樣嬌,他怕夜里疼她的動靜被別人聽去,還怕以后她和小寶跟著自己住破房子會委屈。 一想到蕪姜清弱的小身板兒,不久以后將在自己的疼寵下變得像族里其他的女人那樣豐腴,拓烈滿心里就都是歡喜。哦,他已經不是少年,他的身板早已長開,下頜上和腮幫將來還要長出爺兒們的硬胡茬。 “拓烈,拓烈,不好啦,大事不好啦!”打遠處跑來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路飛奔著大聲喊叫。 是個叫大錘的兒伴。 他就頓了動作,一掃帚橫過去:“滾滾滾,大清早老子心里歡歡喜喜,不聽你掃興!” “還歡喜,這下有得你猛醋吃!”大錘也習慣這家伙的魯莽,猛一下剎住腳步說:“拓烈,你可曉得有人背著你,背著你給蕪姜打了只花豹子!” 大錘一邊說一邊戰兢地往后退開兩步。拓烈小時候為了蕪姜不知道打過多少架,郝鄔族的男兒們后來都默認蕪姜是他的,拓烈沒出手前,沒人敢給蕪姜扛野獸。這是哪個小子吃了熊膽不要命了,看今天不被他打死。 “那不是挺好???郝鄔族的第一美人,莫非沒人給她送豹子?”拓烈噙著嘴角,繼續把樹杈子掃成一堆。他默默想,多點人知道也好……一會兒他要當著所有人的面向她求親,看她的小臉蛋到底紅不紅。 大錘傻了一傻,還以為拓烈按捺著不動怒,一定是正在醞釀著打人的丹田氣,便連忙寬撫道:“不過還算他命好,蕪姜把整只豹子都掛了出來,不然肯定又要被你打個半死。我說你要不要去看看?” 整只豹子? 拓烈動作一頓,掃帚“噗通”扔在地上。大錘還沒反應過來呢,一股疾風便從眼前掠了過去。 ~~~*~~~*~~~ 大清早院子里空空的,阿娘把羊趕出去了,蕪姜正在羊圈里清掃,聽門口圍著好幾個青年看熱鬧。 “嘿,蕪姜,蕪姜!快告訴哥哥們,是哪個不要命的小子給你打了豹子,哥哥替你去收拾他!”眼里有羨慕,還有一點點小嫉妒……打頭陣,真敢豁出去啊,自己怎么沒想到呢。 “不用你收拾,拓烈那小子準能把他打得半個月翻不來身?!?/br> “哈哈哈,蕪姜,你可是在等我們拓烈當上了頭領,然后才肯做他的新娘?” …… 蕪姜是一定不肯說出拓烈的,她沒有答應他就已經很對不起他,而他又是個那么愛面子的少年。便紅著臉假裝聽不到,低頭專心打掃羊圈。羊糞用泥土和桔梗發酵了可使土地肥沃,榷場上常常有人收購,積攢起來也是一筆收入。 “噗——”一顆小石子滾過來,青年們見她不說話心里直癢癢。 蕪姜只得抬起頭,把掃帚往地上一頓:“反正不是你們,再擋在門前不走,一會兒我阿耶回來要攆人啦!” 話音才落下,就看到拓烈撥拉開人群走到了正中間。 拓烈看著門前挺尸的豹子,竟然真的是一整只,竟然連條腿兒她都沒有留下。他的心就碎成了一條條,十七歲的臉上滿滿的不可置信與受傷……天曉得為了這只豹子,他差點兒都被挖去一只眼睛。 他用他死里逃生的眼睛凝著蕪姜,一目也不錯。蕪姜的笑容就滯住了,咬著下唇看著拓烈沒說話。 他的個子很高,十七歲就長到了八尺一寸,黑壓壓陰影籠罩下來,頃刻便把周圍的起哄聲軋下。拓烈要殺人了,大家這樣想著,一個個便不敢說話。 院子里靜悄悄的。 蕪姜的掃帚在草縫里一撣一撣,心里頭也有點慌怕。但她覺得還是把話對他說清楚好,免得不明不白地把他折磨。 “拓烈……”蕪姜抬起頭,準備叫拓烈進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