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那鑲玲瓏玉珠的護身符落在拓烈清寬的前襟上,蕪姜看到拓烈頓了頓,最后還是收了起來。 “蕪姜可是我的好姐妹,你一問我,我就告訴你,你在我的心里倒比她還重要了……”妲安賣著關子,空茫天際下少女的嗓音輕揚。 兩騎漂亮的馬兒漸漸走遠,后面的話蕪姜便聽不見了。蕪姜才知道,原來妲安后來又跑回去給拓烈買禮物,買完也曾去找過她。兩桶水已經打好,扯了扯韁繩,拉著馬兒往回家的方向走。 ☆、『第七回』拾野 塞上的秋天也學那辭漢的文人墨客傷春悲秋,蕪姜沒到家門口天空中就又陰壓壓一片。把院子里晾曬的衣裳收起來,又在鍋里頭燒好了沐浴的湯。才準備解開衣帶淌進水里,就聽見門外傳來妲安的聲音,嚇得趕緊又把衣襟左右一捂。 妲安掀開簾帳闖進來,看起來心情很是不錯,眨著眼睛調侃:“嘿,大白天洗澡,你昨晚干什么去啦!” 蕪姜心里有點窘,面上卻不改色地扯了個謊:“哪有去哪兒,昨天在荒漠里迷了路,回來累得像只狗,哪還有力氣吶。怎么,莫非郡主大人次次洗澡都要去干嘛?!币贿呎f,一邊用眼角余光瞄著妲安的表情。 “哎,哎,蕪姜你壞起來也是不要命!”但是妲安只是聽得直跺腳,然后把手掌心攤開:“給,送你一對耳環,昨天后來回去買的,拓烈哥哥的是個護身符。瞧,我沒有重色輕友吧?!?/br> 她的手很白,一對兒琥珀色的耳環在掌心里亮澄澄的,玲瓏又剔透,蕪姜看了一眼就很喜歡。 妲安見她揪著衣襟、提著裙子,騰不出手,就走上前幫她戴起,又拉到銅鏡跟前:“怎樣,好看吧?” 好看。 蕪姜咽了下喉嚨,但她想到昨天妲安明明看見自己被人挾持,回族里后卻一聲不吭,心里就有點小別扭。 蕪姜把胸口的長玉佩晃了晃:“但是妲安,我昨天撿了一條玉佩,正好可以打成一副?!?/br> 妲安把玉佩拿在手上看,只見玉色通透、手感冰滑,看起來不像是普通之品,不免很意外。 她昨天買完東西去找蕪姜,問路上行人打聽,行人說看到一個小姑娘被個男奴挾持了。當時她也說不清為什么,就一聲不吭地回來了,沒有知會任何人。但是一晚上沒睡好,直到剛才在河邊看見蕪姜還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心里的那點罪惡感才平復下來。 妲安想起剛進門時蕪姜來不及掩好的胸口那一抹紅——大漠上的男情女愛也像天空一樣放達,倘若一個男人看上了一個女人,也許當即就會和她去曠野里交好,然后給她留一個定情信物,等著他上門去娶她。 妲安再看蕪姜,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怎么才隔了一晚上沒見,就覺得蕪姜的味道似乎哪里有不一樣。哦,她才發現她緊捂著的胸口,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起伏得這樣好看,并不是之前自己以為的那樣單薄,她這會兒衫子軟,她都可以看到里面隱約的形狀。 妲安便很曖昧地眨著眼睛道:“這樣玲瓏的玉佩,你在哪兒撿來?……快告訴我,昨天你一定發生了什么。我買完東西回去找你,就只看見你發巾掉在地上,其余都不見影子,還以為你早已經先回來?!?/br> 蕪姜把玉藏進胸口:“都說了迷路你不信,我在死人身上扯下來的?!?/br> 腦袋里掠過早上叼著白骨的那只大狼狗,猜蕭孑此刻大抵也只剩下來一堆骨頭。又問妲安騎衛隊的事情怎樣了,來找自己什么事? 妲安瞄著蕪姜看了老半天,見蕪姜還是面不改色,知道她心里越裝著事臉上越正經,最后便狹笑著道:“吶,你撒不來謊,我看你能把秘密瞞幾天?!?/br> 又晃著蕪姜的手,曖曖地央求起來:“蕪姜,我阿爸決定讓拓烈當抗匈騎衛隊長了,以后他應該會常常去我家……蕪姜,我阿爸一直很喜歡他。我是說,你不要讓拓烈知道我昨天找過你好嗎?我怕他知道了會不理我。你知道嗎?他今天頭一回收下我送的禮物,可把我高興壞了!” ——“除非你收下來,我就告訴你蕪姜昨天和哪個男人在一塊騎馬?!?/br> 蕪姜想起水邊妲安和拓烈的對話,心里有點兒不痛快。但她向來擅長自我圓通,反正也不準備和拓烈怎么樣,這一回就算了。拍了下妲安的肩膀,笑著道:“放心吧,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才懶得和你搶呢,真沒意思?!?/br> 妲安這才興高采烈地走了。 ~~~~*~~~~*~~~~ 木盆里的溫水泛著裊裊的蒸汽,終于釋放開來的筋骨懶懶地躺靠在盆沿上,清水滑過細膩肌膚,胸前些微澀痛。蕪姜一低頭,這才看到破皮了,昨晚沒感覺到,這會兒沾了水才開始溢散出咸疼。 他昨天到底有多狠呢? 眼前又浮現出那一幕黃昏畫面,那蒼茫天空下塵沙把人的眼簾迷蒙,她被他箍在懷里看不清世界,只看到他蹙著眉宇,一只大手把她不停用力地往身體深處狠瑈。 她猜他一定是傷口很疼了。 不然昨日被她從馬上掀下,后來為何沒有力氣站起來? 蕪姜靜悄悄地低頭擦著,腦袋里的思緒管不住。 ——“你過來,在我的右側胸口,我掏不動?!?/br> ——“唔……” 腳下還沒站穩,冷不丁就被他拉進懷抱,突如其來又不可抵擋的霸道。他的胸膛可真寬吶,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清新,那是大漠上喝酒吃rou的赤獷男兒們不曾有的味道。就那么的把她攬著,修長手指拂過她的發,目光一錯不錯地把她癡癡凝看……膩膩的,像小心呵護,細水綿長。 嗨,蕪姜打亂了水面,不肯縱容自己再繼續想下去了。 反正她都已經把他喂了狼。 “轟隆——”天空中竟然打起一聲雷,烏壓壓的,似是要用一場大雨把近日漠上的刀光血雨沖刷干凈。 蕪姜忍不住裹起衣裳沖到窗眼邊。那窗外族人寥寥,只看見妲安明艷的身影在馬背上馳遠,有仆婢給她送來雨具,她接過來似乎駐了一駐,下一秒就折去了另一個方向。 蕪姜知道妲安去哪兒了,她是去找拓烈,拓烈下午在修房子呢。 蕪姜想,過陣子拓烈就會成為族中的頭領,然后妲安會成為頭領尊貴的妻子,妲安會坐在她驕傲的阿克哈馬上繼續說:“蕪姜,你只是個牧民收養的女兒,你永遠不知道那從高處跌落到塵埃有多可怕?!?/br> 妲安總是那樣習慣性地打擊蕪姜,然后借以突出自己的優越。但時間長了,蕪姜也是個小心眼兒,還是個小氣鬼兒,她想,她一定也要找一個比拓烈更聽話更要能干的男人,至少在她自己看來是。 “情竇初開的少女也學會了憂心忡忡,快告訴阿娘,是哪個小子讓我的姜兒在這里隔窗聽雨?”婦人站在門邊上,看著姑娘嬌俏的背影笑。 她自己看不到,以為背著人就能夠把秘密遮藏,不曉得后肩上還有一塊兒青,那是男人留下的指印。她藏了前面后面卻忘了藏。 阿娘心里還有點兒心疼,到底昨天出去后被誰人欺負,竟然對她的女兒這樣用力,回來后一晚上都在夢中叫著“不要”。她要是知道是哪個小混蛋,一定要叫阿耶把他好好一番“教訓”。 蕪姜聞聲回頭望,這才看到是阿娘,連忙甜甜地叫了聲:“娘”。 “娘你幾時回來?靜悄悄的沒有聲音,快把人嚇壞了?!笔徑x開窗子,纏著阿娘撒嬌兒。 阿娘心疼閨女被郡主的那番挾纏,但是他們夫婦卑微,不能為她做些什么,只是由著她嬌:“早就回來了,看見郡主在和你說話,就沒有吵擾你們?!毖劢堑陌櫦y向上彎著,目中有光濯濯。 蕪姜想起前天晚上阿耶阿娘的憧憬,不由有些抱歉:“妲安說她喜歡拓烈,喜歡到不行了……” “那你自己的心呢,你不喜歡他么?”阿娘打斷話問。 “我也說不來?!笔徑胝f她和拓烈沒有那種膩膩的味道,也想說她也許有一天要離開一段時間去中原,但是都說不出口。便背過身去把衣裳系好:“對不起阿娘,沒能讓阿耶阿娘當成未來首領的丈人和岳母?!?/br> “傻孩子,日子不是一直那樣過著嗎?”阿娘揉了揉蕪姜的肩膀,見她眼睛忍不住又往窗外看——姑娘家從昨晚回來心就被偷走了,她自己還不曉得呢。 便佯作往臥房里去睡覺,把蕪姜一個人留在空屋里:“心里想要去的地方,那就順著心意去。興許這將是今歲塞上最后的一場雷雨,去得晚了,那雨水把道路沖刷,原來的就已經不在原處等待?!?/br> ——*——*—— 荒燥的黃沙被雨水侵略,在松軟的沙面上打出一個個小洞,有螞蟻爬進去,不一會兒就漲了一窩。 蕭孑用一塊尖石瞄著不遠處的野兔,那野兔肥肥墩墩,一邊盯著螞蟻爬水,一邊時刻做著要沖刺的準備。要是在往常,他一石頭過去就可以將它致命,奈何現在肋骨重傷,扯著肩臂不敢用力動作。 但是他已經接連兩日一夜未曾進食了。 雨水把搭了一晚上才干的青布長裳再次浸透,蕭孑虛弱地靠在土丘上,微闔起一只眼眸,咬了咬牙。 “吱——”,那兔子前腿一蹬,尚不及逃竄,后背上頓時已被石頭擲出來一個血洞。 蕪姜坐在馬上看到這一幕,就有些后悔來了。她猜他一定是想吃生rou……這個殘忍又暴虐的男人。 但他沒有死,她心里又覺得哪里似乎踏實了一點??粗膫扔?,那肋骨處的血跡已經發烏,被雨水泡得皺巴巴一團,心里又有點兒可憐他。 “嗯?!笔徑攘丝壬ぷ?。 蕭孑目不斜視,他其實早已經發現了身后的動靜,但他沒想到她竟然還會回來找他……明明也許素不相識,平生并無交集;又或者她是那個小女孩,但多年后早已經把自己忘記。 但她的馬背上系著麻繩和麻袋,手上還多抱了一件蓑衣,不是準備來給自己收尸又是甚么? 誒,天底下的少女見了他都跟見了閻王,他手上佛珠滑下來捻一捻,少女們就要尖叫著捂眼睛,還從來沒人敢對他這么主動過……他心里莫名溢出點兒小柔軟,但是不能這樣輕而易舉就搭理她。他還有目的。 蕭家自大梁還是個分封諸侯國起便世代忠良,雖然多年前因他少年時的心軟,不小心錯放過那對母女,導致這些年梁皇對他多有芥蒂。但這些年梁皇的江山幾乎都是他帶著弟兄們四征五戰打下來,他不信他會為了這一次戰敗就過河拆橋。 這其中必有貓膩,他得弄清楚。但是弄清楚之前,他得先搭上個誰,然后找個安全之處先把傷口養愈。 蕭孑挪著僵直的雙腿,準備用枯枝把兔子的耳朵勾過來。 此刻大雨漸滂沱,一幕墨色長發將他的側顏遮掩,可看到那清雋面龐上一雙冷長的鳳眸在雨中目光郁郁。 落拓又堅忍啊。 果然下一秒便聽見“噗”地一聲,面前多出來一個小袋:“喂,給你吃?!?/br> 脆生生兇巴巴不耐煩,然而那小袋里卻分明有暖熱的rou香味兒撲鼻。他忍著用手背彈開,冷顏不理。 ☆、『第八回』藏龍 蕪姜有些氣堵,冒著雨來看他這張冷臉是為何故?早知道只當他已被撕成白骨好了。 但又不確定蕭孑到底聽清了沒有,她的聽覺一緊張就不太靈敏,忘記剛才說話的聲音夠不夠大聲——雨下得這樣吵鬧。 蕪姜就又重復了一遍:“再不吃要被雨水淋濕了,白給你在家里烤好了帶來!” 她的音量大聲了點兒。 蕭孑這才用枯枝把袋子挑起,抬頭睇了蕪姜一眼:“你不是走了?此刻又冒著大雨尋來做甚么?” 說的是她昨天那句——“梁狗,你再假惺惺我也不會帶你離開!” 蕪姜小臉紅一陣白一陣的,鞭子又揚了起來:“我準備給你收骨頭的,不想你命還挺硬。你愛吃不吃,不吃就把袋子還我,我這就走啦?!?/br> “咻——” “呵,爺這條命還沒那么容易死?!笔掓莩芭佚b了齜牙,一把抓住她的鞭尾,低冷著嗓音道:“……不要總是想打我,我不會次次好脾氣?!?/br> 他的衣裳被雨水打濕,緊貼在清偉的脊梁上,勾勒出里頭年輕而硬朗的肌腱,那是將士多年沙場上練就的精粹。往身后土丘上一靠,見她被嗆得小胸脯氣鼓鼓的,這才悠悠然地把食袋打開。 是一壺溫熱的油茶還有一塊烤好的rou干,提前用小刀分切成了小塊……她對他的仔細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腹中應是早已饑腸轆轆,卻吃得不緊不慢。那下頜骨輕蠕,不顯山露水的講究,使他看上去就像出生在矜貴上層人家的公子。 蕪姜在馬上看,便又看得認真——這個偶然邂逅的落拓中原戰俘,他的一言一動,總是讓她不由衷地想起太子哥哥,那個對她極盡愛寵的雋雅皇兄。并因此渴望探知他的更多。 蕪姜仰著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子肅?!笔掓輷u了搖水壺,似乎略微猶豫,又望著雁門關的方向道:“你昨日說的‘叛將蕭孑’是甚么意思?” “他們說當年晉國滅,梁皇因為記恨蕭孑把燕姬母女放了,這些年一直壓著不給他晉職。那蕭孑心懷不滿,便假借與逖國七皇子談判的機會,帶著五千舊部叛國降逖了。榷場上的人們都在談論,聽說梁皇正預備懸賞他的人頭!”蕪姜睨著蕭孑刀削玉鑿般的顏骨,把昨天聽到的消息往嚴重里狠編,末了又試探道:“莫非你不是他的部下,不是梁國戰俘?竟然還要來問我?” 呵,蕭孑、蕭孑~ 不正在她的眼前??? 蕭孑戲謔地勾了勾嘴角,因聽蕪姜說到‘燕姬母女’時那般自然、好像與她并無甚么干系,不由認真將她掃量。 他的眸底總是藏著郁郁幽光,像一不小心就把人看進心底。撒了謊的蕪姜有些不自在地轉過臉:“你看我做什么?梁狗,我問的問題你為什么不答,你現下可打算回中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