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你肯定見不到我?!备德牃g已經接上了話。他的聲音中帶著一點淡淡的喟嘆,“我母親于我六歲之際去世,我于同日離開天情小筑。你去的那一年中,小筑荒蕪,她墳頭的野草都長得人高了吧?!?/br> “是?!笔捯娚钜嗟?,“我去的那一年中,周圍已經荒蕪。我看著眼前奇景,心中只想道:此情此景造化天然,非同人世,周圍果然不見人蹤……” “你如此一說……”傅聽歡笑起來,“我細細回想,那最初的幾年里,也并不是一點美好的回憶都沒有的?!?/br> “我母親薛情是釋天教圣女,我父親則是馬夫出身?!?/br> “當日的釋天教圣女是如何想將一介馬夫玩弄于鼓掌證明自己魅力,而最后又是如何被這一介馬夫玩弄于鼓掌證明自己魅力的……都不消再說了。我父曾為我母闖過釋天教。在闖入釋天教中的時候,他還剛剛接觸武功,為尋我母不惜拿命去賭那不可能一事,為此不止剛剛練起的武功被廢,還險些命喪黃泉。由此真正贏得我母親的芳心……” “然后……” 傅聽歡沉默了許久。 “他們相愛,我母親珠胎暗結。傅清秋在武道一途上根骨非凡,有了我母親費心尋來的秘籍之后一日千里。他建立了歸元山莊,在我母懷胎十月即將臨盆之際,帶著武林之中名門正派殺上釋天教,因之前與我母親的多番相處,他熟知釋天教中的一切,此一役中,傅清秋為大破釋天教之功臣,爾后歸元山莊果然一躍入江湖一流教派行列,成為能與摩尼教、一靈觀等正道魁首相比肩的存在?!?/br> “那一役中,傅清秋廢我母親的神功,帶著我母親與我來到了天情小筑?!?/br> “此后的第一個三年里,傅清秋應當一點也不為當年帶人攻打釋天教一事掛懷。他倒是真待我母親如妻子,待我如兒子,大約也承諾過等他真正在武林中站穩腳跟之后,就將我母親與我公諸于眾……” “可勝利者當然能不在意過往,失敗者則注定耿耿于懷?!?/br> “我三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情……我已經有些忘記了……” 時光已如水逆流而回。 傅聽歡看著自己的逐漸變小、變小,修長的身軀變成了矮矮胖胖的模樣。那時候他走路還踉踉蹌蹌,那時候天情小筑也不像此后的幾年一樣冷清宛若鬼蜮。 因為那個時候,傅清秋還時常住在這里。 他會走路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劍,拿起的第一把劍,正是傅清秋親手削成的木劍。 歸元山莊的莊主,頂天立地的丈夫。 天情小筑的主人,耐心厲害的慈父。 這已是一個男人最完美的角色。 可惜過往無法抹消,一切只如畫皮虛幻。 而虛幻終究是要被揭破的。 薛情在傅聽歡三歲之日,已暗中籌劃兩年有余,欲毒殺傅清秋于天情小筑中。 只是事情最終沒有成功。 傅清秋也終于撕破了他一直偽裝出來的頂天立地之模樣,與薛情翻臉,此后三年一直到薛情去世,都再不踏入天情小筑一步。 那一年事情爆發之時,傅聽歡正在門柱之旁看見了一切,但除了孩子殘余不能消褪的驚恐之外,他已經再不記得其余東西。唯獨傅清秋走時的那一眼,便如日日夢魘一樣,刻在靈魂深處不能洗去。 傅清秋離開天情小筑的時候經過傅聽歡身旁。 孩子仰望著父親,父親低視著孩子。 傅聽歡此時也說不清楚自己當時究竟做出了什么樣的表情。大抵驚恐與哀求交而有之? 然后傅清秋的視線—— 這樣的視線在當時的時候并不為傅聽歡所理解。 可是一日日過去,一夜夜回想。 所有的一切就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冷漠,也不是憎惡,當然更沒有不舍與憐愛。 那就是評估。 傅清秋的所作所為,從過去到現在,他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他雖騙自己做盡了愛了旁人之后的事情,可他心里知道,他最終只愛他自己! 除了他自己之外,所有的其他人,妻子也好兒子也好,甚至最后的歸元山莊也好,在他眼里,不過隨手可取,隨手可拋的一個物件。 當年他早早將一切都想了個清楚明白,于是鄙夷自己母親竟不能看透。 然而現在再度回想,那種鄙夷與麻木之中,或許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遷怒。 遷怒于母親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父親身上,又將自己最親的父親的離去怪罪于母親身上。 雖從未宣之于口,卻曾經每每深夜,總希望事情能夠再一次回到那天之前…… “但一切只是妄想?!备德牃g淡淡說,“我在怨憎著我母親軟弱的同時,并沒有意識到,當年只會怨憎母親的我,是同樣的軟弱?!?/br> “我曾期許回到過去,但有形之水尚且不能倒流,何況是無形的時光?” “然后一切都結束了。此后的又三年里,母親身死,我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天情小筑?!?/br> “那時我心懷一口怨氣與怒意,想著等學成了本事之后,必向傅清秋報復,報復其當日如同物件一般看我的眼神?!?/br> “此后從六歲到十歲之間,幾次險死還生,倒不用多說?!?/br> “……是不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滿目兵刀烈火,除了成為那尸山血海中的一具枯骨,就只能踩著枯骨站起來?”蕭見深這時緩緩說。 他對上了傅聽歡略顯驚訝的眼神,道:“你忘了嗎?我幼時與師尊踏遍山河,見人世如此,蒼生如此?!?/br> 世道已亂,滿地瘡痍。 當時的天地是紅的、黑的,紅為燃天烈焰,黑為凝固之血。 戰亂之時,人世能夠混亂到什么地步? 那并不是蕭見深曾親眼見過的邊城之亂,不是外族屠戮百姓如同屠戮雞犬,不是外族取樂百姓如同取樂牛羊。 ……那是另外一種的。 是官官相護只管自己鉆營任它治下洪水滔天;是為富不仁的商戶借機大發國難財;是斗雞走狗之幫閑乘勢謀取私利;是普世之冷漠;是弱者依舊為雞犬而強者同樣為屠刀。 他的師父一路帶著他前行,既讓他看那些人耀武揚威之丑惡,也讓他看那些人再更強者面前瑟縮如羔羊;既讓他看那些受害者之悲慘境地,又讓看那些受害者一晃而變成了加害者的情景。 那時蕭見深剛自宮中出來。 他看這滿目天地,只覺得是一般的丑惡與無趣。 當日他依舊在想著升仙之途金光大道,便覺凡夫都愚昧,俗子都無知。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腳下,輕若塵埃。 當蕭見深一一說起過往見聞的時候,傅聽歡突然轉了一下頭。 “怎么?”蕭見深問道。 “你說的這時間是多少年?你幾歲的時候?” “七歲?!?/br> “你說你見到拐子拉著一車一車的孩子沿著云川一代一路向西?” “是?!笔捯娚铑h首。 “那你應當曾記得……一輛罩著墨綠色罩子的驢車,走在路上,如死了一樣寂靜?”傅聽歡道。 “所有的車子不是罩著灰藍色的罩子,就是罩著墨綠色的罩子,它們都如死了一樣寂靜。因為被拐的孩子不是被割了舌頭,就是被喂了迷藥,亦或者已經成為了那些人的走狗?!笔捯娚畹?。 傅聽歡想了片刻,只問:“你是因為這些人而不愿意出手救其余無辜的孩子嗎?” “不?!笔捯娚钫f,“這只因為我之冷漠?!?/br> 于是傅聽歡笑了起來。 “我曾在這些來來往往的其中一個車子里,當時慌張無助,驚恐難言,至今想來,兀自歷歷在目……” “當日我亦曾想,若有一人能自天而降救我于水火——” “那或許……我也不是今日之我……” 他曾將怨憎置放于他人,曾將希望置放于他人。 但最終希望被自己所取,而怨憎煙消云散。 當那一日他從萬千尸骨中爬起,他向天狂笑,血與尸骨還將他纏繞,可他已經再不畏懼! 當那一日他組建危樓站于樓頭,他凝視云端,咀嚼著“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這一句詩,心中只想,來日這天地人神鬼,必將知道我傅聽歡之姓與名! 而后就是與蕭見深的見面。 他這時方才知道,一個人若不識情之滋味,何復言生? 當見到蕭見深將要命喪于他人劍下的時候,那所有的功名利祿,便都如過眼云煙般消逝。 眼中心中,在此一刻,除了那個人之外,就再也放不下其余了。 傅聽歡似乎也聽見了自己心中唏噓長嘆的聲音,這幽長而無奈的聲音中,偏又有滿足溢于言表。 那嗔癡憂怨憎,正是貪念思慕愛。 鏡水湖旁,云川道上,他在君不在,君來他已走。 或許真是,無數次的彼此擦肩與回眸,方才換得了今時與今日。 “你我數次擦肩,終于蒙面,對面不相識?!?/br> “可那年相逢,我見你桃花樹下龍章鳳姿——” 那些往事,在此時已全成了圓潤如珍珠的回憶。 “心中不由羨慕起來……” ☆、章八二 天光已從昏暗轉為透亮。 新的一天又來到了。但此刻的時間暫且倒退回蕭見深落崖的那一日,也就是距此的五天之前! 傅聽歡與蕭見深先后落崖,道士已被烈焰卷住化為火炬,圍在這一塊地方的蠱人雖已無有神智,卻始終存在著人類畏懼火焰的本能,彼此推攘擁擠著……然后接二連三地葬入無情的大火之中。 至此之時,方才有一行五人各展輕功,自另一座山頭趕來此地。 兩座山頭一高一矮,高的那個就是這一行五人之前呆著的那個,那一座山雖離此山不近,但一來習武之人目力高超,二來居高臨下自有優勢。這幾人正是幕后之人的探哨所在,不求他們對最終局勢起了什么關鍵的作用,只求他們能將此地發生的所有一切盡收眼底,據實稟報。 第一個到達此地的是五人之中的為首者,這個為首者穿著一襲藍衫,面上一對眼睛出奇地大,瞳中又生一瞳,正是在目力之上殊有神異之輩。 只見他來到此處之后便一步進了火圈,向崖下久久注視,毫不在意周圍那大多都陷入了火海之中,正哀嚎嘶吼,到處翻滾的蠱人。 這些蠱人此起彼伏的呼喊就如同野獸瀕死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