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后邊四個也先后來到,其中一位上前一步,看那同樣燃起熊熊大火,且火焰似乎都已經躥上了半空的崖底,不由道:“蕭見深自己要死,老天也攔他不??!此番墜崖,必定粉身碎骨,尸骨無存!” 這一句話乃是四人共同的心思,為首的藍衫者卻皺起了眉頭:“蕭見深之死已無疑問,可惜鄺玉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恩主好不容易引得蕭見深單獨行動,又盡出手段為他制造出今日這天時地利人和一局,只盼他能帶著蕭見深之頭顱回去復命,做實了一切打那一系一個措手不及,好使天下易主,叫乾坤重朗……” 那一系他雖未明說,但在此之人有誰不知?自然是已臣服于蕭見深,為離開朝堂的蕭見深百般遮掩,又以駱太后馬首是瞻的一群膽小鼠輩! “但現在這個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局面,只怕那宮中妖婦會以恩主信口雌黃為由,挑唆眾人與恩主對立,平白多了許多波折?!?/br> 此言正中道理所在,其余四人方才的欣喜不由退去許多,還是那最先開口的人說:“不管如何,蕭見深一死,恩主之心腹大患已去,鄺玉成又死,合該你我兄弟去恩主那里討這份彩頭了?!?/br> 這話倒說得那藍衫人眉頭松了松,頷首道:“不錯,恩主賞罰分明,你我帶著這個大消息回去,必然有一份厚厚的重傷將要賜下了?!?/br> 言罷倒也不再考慮蕭見深落崖不見尸骨一事對于局勢的影響了,當先就朝不斷迫近的火圈之外走去。 這時火圈之內只剩下零散的幾個蠱人還如無頭蒼蠅一樣團團轉悠,在經過他們身旁的時候,藍衫人目不斜視,僅以衣袖卷起一陣狂風,便叫大火之中又多了一個火炬,哀嚎之中又添了一聲哀嚎! 天色隨著時辰而變化,當云層黯然,玉兔東升之際,這件至關重要的事情終于傳入了那幕后之人的耳朵里。 那人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廊下逗鳥,數十年謀劃終于一朝實現,他也不由怔住,本夾著蟲子遞向鳥喙的筷子便停在了半空中。 呆在中紅睛翠羽的漂亮鸚鵡久久等不到食物的到來,不由急了,撲扇著翅膀在鳥籠中從上飛到下,又從左跳到右,一聲聲叫道:“殺、殺!春蟬蠱!蕭見深!殺!蕭見深!” 一只大手忽然從天而降。 那是熟悉的主人的手掌。 鸚鵡興奮地撲扇翅膀飛上前去,卻下一刻間,感到了無法撼動的巨力與黑暗。 這一只手,將一只鳥,活生生握成了一團血rou。 等到黏膩的感覺從掌心中傳來的時候,那人才忽然驚醒,攤開手掌靜默片刻,輕嘆道:“失態了……倒可憐了這只鳥兒,本可以不用再死的?!毖粤T,便示意身旁下仆替自己處理手中污穢,又神態和煦對近前來的人說,“你帶來的消息我已知曉,辛苦你們兄弟了,先下去休息吧。我……也要好好考慮一下之后的事情了?!?/br> 這人的一句話出,周遭的人立刻退了個干干凈凈。 他方才慢慢于廊下來回踱步,又仰頭看著天際,感受自四面八方撲來的冷風,又嗅著夾在在冷風中的潮氣與腥氣。 山雨欲來風滿樓。 且盼這雨和風更猛烈一些! 他暗暗想道。 掛在廊下的八角宮燈中光焰流轉,終于轉到了這人的身上。 那光影一點一點地從他的袍角攀上來,攀過手足與胸腹,終于攀到了那張始終藏于陰影的面孔上。 這是一張儒雅而文雋的面孔。 這是一張熟人的面孔。 這是一張,屬于武定帝皇叔,莊王蕭清泰的面孔! xxxxxx 一個帝王的非正常死亡、一個王朝的非正常延續,對于身處于正常秩序中、各司其職的那些人的傷害是無法以言語解說,又無法以筆墨形容的。 蕭清泰在確定了蕭見深已死的消息之后,又借著江南出了春蟬蠱一事,朝廷焦頭爛額,江南混亂不堪之際,一刻不停,爭鋒奪秒,盡起他多年布置,化整為零所藏起的兵士! 這些兵士既修習武林門派的武學,又演練行軍行伍之法,不管是個人武力還是隊伍實力,都堪稱精銳之中的精銳,除了馬背上的功夫之外,其整體實力,就算與當年入侵中原的狄夷精銳相比,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正如曾親眼見過那時入侵者的蕭見深曾想過的:昔年生民涂炭之日,外族精銳不過一萬余半;今日禍起蕭墻,這精銳之數足足三萬,如何不叫天地變其顏,山河失其色? 蕭清泰自蕭見深幼時之日起就在籌謀今日一事,就算不如蕭見深智淵若海,也堪稱城府匪淺;就算不如蕭見深已為圣君,也可作一代梟雄! 何況這古今萬代,歷史向來由勝利者書寫,若他最終登高九鼎,何愁來日不能萬古傳名? 蕭清泰早在布置出最后這一殺局之時就已經跟著來到了南方,因此千鈞一發之際,根本未受到來自宮廷的半分掣肘。他居于幕后,這三萬之人剛一露面,就攻城略地,直下了三座大城,雖因成中百姓渾噩而不能在最短的時間里補足足夠的兵員,打出大軍三十萬的名號來,但確實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不止于短時間內在江南燃起了遍天烽火,也于同時使這消息從南方傳到了北方,在那九重宮闕之中引發了一出狠狠的震蕩! 已是半年有余的時間了。 在這半年之中,三日的小朝,五日的大朝,剛剛登基的武定帝蕭見深從未坐在那張金龍椅上主持朝政。一應內外宮廷事物,全賴于王讓功與駱太后處置。雖說哪怕蕭見深并不露面,朝廷大事也一一井井有條,可在這井井有條之中,確實也有不容忽視的隱憂存在。 有道是國不可一日無君。 現在王讓功雖是忠心耿耿兢兢業業,但等他大權在握時日日久,來日真的不會成為一jian宦巨貪,做朝廷社稷的罪人? 現在駱太后雖是隱居幕后隨分從時,但女主干政之日猶在眼前,蕭見深在時固然沒有問題,若蕭見深不在,駱太后難道真能按古今之慣例,將權柄交于先皇另外一子,現今還沒五歲,但已被封為安平王的蕭見鳴? 就算歸還于蕭見鳴,到時主少國疑,也非社稷與百姓之福啊…… 朝臣們沒有宣之于口的憂心忡忡在太平日子里雖然頗顯得杞人憂天,但當武定帝蕭見深死于江南,莊王蕭清泰于江南起事且勢如破竹,不日就要揮師北上的消息一經傳來,這些杞人憂天就全變成了先見之明,朝野當時就是大嘩,一直代替蕭見深舉行大朝的王讓功這回終于彈壓不住,連忙散了大朝,親自飛奔入后宮將這一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訴駱太后。 不過是一年的時間,駱皇后已經晉升成為了太后。 她的宮中依舊豢養著諸多美貌宮女,其本身也如過去一樣的天姿國色,并不因為當了一朝的太后,就立時將自己當做了垂暮老婦,全摒棄那些色彩艷麗的衣衫首飾。 武定帝在外死亡這一消息何其之大? 大朝之上,群臣剛一喧鬧起來,后宮中的駱太后已然知道。 當王讓功連滾帶爬的出現在駱太后的宮廷之時,駱太后已經接受且消化了這個消息。 因而當王讓功結結巴巴地說出駱太后早已知道的話的時候,駱太后不過幽幽一嘆:“我早已知道有這一日……” 王讓功心中一跳,但兀自能夠鎮定! 駱太后又恍若無事接道:“天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天下平定不過數年,百姓渴望修生養息已久。蕭清泰于清平盛世倒行逆施,早晚弄得天怒人怨,滅亡之日已不遠矣?!?/br> 說罷身著一身大紅金凰通袖袍、頭釵一只九尾鳳釵、正斜倚在軟榻上的她一時沉吟,面色稍稍有些嚴肅,問道: “此事不甚重要,另外一事乃是重中之重,你不可瞞我分毫!” “奴婢不敢!”王讓功對蕭見深也是深具信心的,剛才不過一時慌亂,此時回過神來連忙表態。 駱太后便道:“那《相見歡》戲中所言,可是屬實?” “……”王讓功。 他媽的哪個兔崽子把這玩意都給弄進了宮! ☆、章八三 西風蕭瑟,殘陽血照。 鳴金之聲隨著西風響徹整個戰場。 從天空向下看去,密密麻麻的而相差無幾、膠作一團的螻蟻似乎終于感覺到了疲憊,于是隨著頭腦的指揮,像來時一樣,一股腦兒地來,又一股腦兒地退后,只在地上留下了許許多多密密麻麻的黑點。 許許多多密密麻麻的尸體。 以及在那些尸體之中的,已殘肢斷臂,卻還沒有徹底死去的人。 那些人此刻正呻吟著。這樣的呻吟從四面八方匯聚成一團,在戰場上空凝成了一道遮天蔽日的陰云。 陰云之下的這一日,已是琴江城下激戰的第十五日了。 儲存在城中的弩箭與投石在這個時候已經消耗得差不多,滾油與滾水開始一桶一桶地運上城頭供守軍使用。 城中所有的青壯年的男子全都被臨時整編入伍,分發了武器做了最基礎的訓練之后,便被趕上城頭直面刀兵的兇險。 甚至還不止男子。 在那一排排的城墻上面,間隔許久許久的位置,能看見一個或者幾個身量矮小、眉目清秀,雖然穿著與其他人一樣服飾、露出領子之外的脖頸上卻并沒有喉結的士兵。 這些士兵都在自己的胳膊上纏了一截紅色繡金線的絲緞。 這種艷麗的顏色在一種灰頭土臉的士兵中顯得額外醒目,連帶著那些纏著絲緞身材瘦小的兵士也顯得額外醒目了。 但他們再醒目,也不會比正再城樓上的孫將軍更為醒目。 孫將軍的身旁還站著另外一個人,他們并排而立,不分高下,在這幾日間幾乎日日相見,每每見面的第一時間,總要相互問上一句: “孫將軍聯系到了陛下嗎?” “楊日使聯系到了陛君……不不,聯系到了傅樓主了嗎?” 孫病這一順口就把那不好公布天下的稱呼給說了出來,一時之間險險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楊正閻并未發現什么不對,只道:“并未?!?/br> 于是孫病松了一口氣,也回答了一句:“并未?!?/br> 話音方落,兩人失望地對視一眼,也沒多說什么,孫病繼續守在城樓之上,楊正閻則順著墻梯走了下去,正好與上來視察的聞紫奇撞了個對面。 他向左右一看,示意聞紫奇跟著自己走到一旁。 “這幾日我們的損失怎么樣了?” “傷了一半,死得不多,不過后遺癥嚴重,好些人以后只能養老了?!甭勛掀嫜院喴赓W。 “哦……”楊正閻含糊地應了一聲。此刻他心中正在緊張的打鼓,不知道自己在傅聽歡不在的情況下把危樓的所有人全都拉進了這個絞rou場中究竟是對也不對。危樓眾人為傅聽歡的根本班底,春蟬蠱一事起于武林,危樓自然責無旁貸,但要說現在這種攻城拔寨之事……說得不好聽一點不就是叔叔和侄兒爭天下嗎?打來打去都是他們蕭家的事情!若不是自家樓主與那位是那種關系,若不是唯恐來日自家樓主在那位面前沒有底氣,早在春蟬蠱一事聊了的時候楊正閻就再把危樓的人給再拉走了,哪會到現在叫那一個個嬌滴滴的女兒家都成了黑碳般的模樣? 聞紫奇這時看著楊正閻沉思了一下,說:“有一件事?!?/br> “什么事?”楊正閻隨口回答。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哦,這有什么……”楊正閻都回答到了一半才突然醒悟過來,忙道,“知道什么?什么知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我有時先走了!” 言罷也不讓聞紫奇再說兩句話,一轉身就匆匆跑掉了。 聞紫奇:“……” 她心想你怕什么,我早就知道得不愛知道了…… 此刻城樓之上。 孫病一只手扶著垛口,極目眺望遠方那連綿的軍帳和開始埋鍋造飯的敵人,嘆了一口氣之后,自言自語道:“春蟬蠱一事后,江南幾無可用之兵……琴江城孤城一座,若非先前解了春蟬蠱,就算我三頭六臂八個腦袋,也不可能真把敵人喝退……” 但就算解了春蟬蠱,琴江城還是孤城,整個江南除了蕭清泰的士兵沒有中春蟬蠱依舊橫行之外,幾乎找不出另外一個完整的隊伍。只能依賴于朝廷早早知道了這邊的事情,派出馳援之部隊……又或者蕭見深的及時出現。 但已被封鎖的江南,消失不見的蕭見深…… 他們真的能夠趕來嗎? 孫病久久不語,只有一句話在心中浮現,越見清晰。 自來文死諫武死戰。 若真到了城破之日…… xxxx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