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你早晚會被他拋棄,像一件被穿舊的衣衫,一雙穿破了的鞋子。隨手就被丟棄,然后再換不到他回頭一顧?!?/br> “就像你父親,毫不猶豫地拋棄我與你,成全他一代君子的成名?!?/br> “就像你拋棄我……” 她轉臉看向傅聽歡。 太多的怨恨橫陳在這一家親人之間了。 夫妻,父子,母子。 感情,利益,背叛。 “拋棄從小相依為命的、躺在病床上剛剛離世的母親,拋棄所有的一切如同掙脫樊籠一樣頭也不回的離去……的時候,你一定忘記了你母親還沒有入土為安?!?/br> “你也一定不知道?!?/br> “當她一口氣徘徊在幽冥與陽世之間,一腳踏進了地獄而一腳尚在人間的時候……” “她看著你們這一對父子?!?/br> “忽然間就心如死灰,于是業火從灰燼中燒起——” “鳳凰蠱,有起死回生之功效?!?/br> 薛情唇角掠過一閃而逝的詭秘微笑,她看著神色已見冰冷的傅聽歡,悠悠道: “什么是情?什么是愛?不過天下第一的謊言?!?/br> “那幾年的日子,簡直人鬼不如,你是不是也這樣想的?” “你是他的兒子,所以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我;你是我的兒子,所以注定被男人、被女人,被任何一個你忘乎所以愛上的人,毫不猶豫地棄如敝履……” 這么些年的獨自打拼,傅聽歡早已練就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能力。 所以當年被龍王重傷垂死,傅聽歡尚能一笑一嘆。 所以現在哪怕真有一柄利劍刺入他的心口,在他不能防備的胸腔里肆意攪動,將他的整個心臟刺穿切碎剁爛攪得血rou模糊—— 他也能夠恍若無事地問:“母親要說的就只有這些?” “當然不?!毖η橥瑯踊腥魺o事,就像她根本只是在同自己久別重逢的兒子談天說地,傾訴離情那樣,“你和蕭破天在一起,當然知道孤鴻劍一事乃彌天大謊?!?/br> 傅聽歡目光微微一閃。 “孤鴻劍乃紅骨蕭,是當日天獨贈與青梅竹馬之物……”她說到這里,目光一垂,落在了傅聽歡腰際的一款白玉簫上,“現在就在你身上?!?/br> 孤鴻劍乃紅骨蕭之事,江湖中或有許多人得知。 但紅骨蕭已由蕭見深贈給傅聽歡之事,見到的都不知道,知道的都沒見到,因此天知地知,唯有蕭見深傅聽歡二人知。 傅聽歡此時恍然大悟:“那日你是去找蕭——破天的?!?/br> “不錯?!碑斞η槭掌鹆诵θ葜畷r,她有多美,就有多冷,“我為何要找一個在我還沒有咽氣之時就扭頭而走如被鬼追的兒子?” “我本是要去見蕭破天的,沒想到見著了你?!?/br> “我本擬不再見你,不想紅骨蕭竟在你身上?!?/br> 傅聽歡看著自己母親。 他此時也有了些許恍惚。 那些過去的記憶和現在的真實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曲曲卷卷,宛如亂麻。 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只會呆滯地重復著“他為何不來?他為何負我?”,面容枯槁,形銷骨立。只余那最后一口氣吊著,活著,與死了,究竟有何區別? 而站在他面前的母親,娓娓訴說著惡毒的句子與將要來臨的陰謀,端華雍容,風姿綽約。她此時已經神魂完足精氣湛然——她還活著,活出了另外一個他曾經期待,卻不曾認識的模樣。 簡直就像頭尾截然不同的兩人。 但一個人既然已魂入幽冥而游蕩,再回來時,總也要做一些截然相反的改變的。 是過去的好,還是現在的好? 是雖癡癡念念卻尚且愛著他的母親好,還是已冷心冷肺無情無義的釋天圣女好? 傅聽歡這時方才意識到。 他小時候曾經在無數個夜晚想象而期待的事情真的可以實現。 但夢想與現實,總有無可跨越的鴻溝。 但亦……無所謂了。 他不再是不能保全自己的孩子,他不再需要那些……代表著世間一切的父親與母親了。 辜負人總比被人辜負好。 傷害人總比被人傷害好。 如果當一個女人的丈夫、兒子,全都靠不住的時候,她總要能靠得住她自己。 傅聽歡低頭撣了一下衣袖。 他有一點輕微的恍惚。這樣的恍惚已經自他心中浮現到了他的臉上。所以他低下頭,讓這點東西再從自己臉上消失后,方才抬起來對薛情說:“那么圣女找蕭破天想做什么?” 薛情避而不答這點,只問:“你知道這一次的武林大會首要目的是什么嗎?” “一者討論孤鴻劍,二者討論討伐釋天教?!?/br> “孤鴻劍乃彌天大謊,一靈觀毀了就是毀了,孤鴻劍毀了一把,早晚有無數把出來;而二十年前群雄討伐釋天教一役,現在已有人想要再提上日程……” 薛情的唇角又出現了那種詭秘的微笑,這樣的微笑反而讓她顯得像正常人一些了:“二十年前你方才出生,什么都不知道;但這一次你恰好適逢其會。江湖這潭死水,只有攪了下去,才知道下面有多少條能夠吃進肚子里的魚。你說呢?……傅樓主?!?/br> 傅聽歡眉眼又是一動。 他道:“你們想要如何做?” 薛情道:“一靈觀只是最先的一枚棋子,摩尼教是第二枚,接下去還有第三枚、第四枚……他已計劃,叫江湖中處處出現孤鴻劍的身影,如此,江湖動亂,他也可趁勢而起?!?/br> “但江湖動亂,釋天教也可趁勢而起?!?/br> 她笑了起來。 冰冷總算從她身上稍稍褪去了。她這時的笑,既艷且毒,總叫人心甘情愿,毒死花下:“所以這個計劃,我們釋天教且接了過來?!?/br> “其中還有另外一個計劃,亦是風生水起。它可叫一村、一縣、一城之人死于非命?!?/br> “如此。方天下大亂,諸世之輩,躲無可躲,避無可避?!?/br> xxxxxx 一切的陰謀總在黑暗中滋生。 滋生于黑暗的陰謀,也總要在天光下顯現出來。 當摩尼教的佛塔之中出現孤鴻劍的身影,當摩尼教幾乎要陷入與一靈觀相同的危機的時候,又有人提出謝思德的頭顱是在歸元山莊發現的,既然現在檢查了摩尼教,那么也應當一起檢查歸元山莊。 此事傅清秋無有疑慮,很快答應。 可這樣又有一個問題。 此番上來,摩尼教已查出了大問題,群雄注視著方丈明智大師手中的孤鴻劍,簡直挪不開眼睛,根本不在意所謂歸元山莊中謝思德的頭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靈觀的滅門也要,謝思德的真相也好,都及不上眼前這相傳得孤鴻者得天下的一把劍! 于是眾人又坐在了摩尼教的大殿之中,交頭接耳小聲討論。 他們討論出了兩個結果。 第一,摩尼教中既然出現了孤鴻劍,那么孤鴻劍肯定必須放在眾人的視線之中。 第二,但歸元山莊之事倒也蹊蹺,說不得也應該派一些人過去看看。 第三,哪一部分人走,哪一部分人留下來? 就在群雄暗潮涌動地合縱連橫,劃分出各自陣營的時候,難兄難弟的摩尼教與歸元山莊也正在積極討論眼前局面,而為表示他們并沒有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他們還請了一個人坐鎮一旁,聽著他們說話。 這個人自然是蕭見深蕭大大。 蕭見深不過從一個地方喝茶換了另一個地方喝茶,他對此表示無所謂,且還于喝茶的途中百無聊賴地琢磨著要不要再坑傅清秋一下。 明智大師這時說話:“明心師弟與清秋莊主都親眼見到了靈泉道長銷毀那柄孤鴻劍……” “不錯?!泵餍暮蜕悬c頭的同時傅清秋亦道。他說,“我親眼所見,道長將那柄孤鴻劍投入爐火之中,當時就已化為鐵水不成形狀了?!?/br> “那就是說這一柄劍絕不是那一柄劍?!泵髦谴髱熭p聲說。 這回傅清秋沉凝了片刻。而后說:“劍是道長給我們看的……”他用手拿起長劍,來到那山水花紋處,“好在靈泉道長給我們看了……此劍的花紋,與彼劍的花紋,一模一樣!” “那么這一柄劍不是真的,”說著明智大師一抖劍,孤鴻劍登時幻出一團燦爛的銀光,“那一柄劍也不是真的?!?/br> “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驚天……” “方丈,方丈,方丈!”外頭突然傳來僧人焦急的叫喊之聲。 明智大師抬起頭來,見自己的另一弟子連滾帶爬地從大殿之外跑來,與半日前謝思德頭顱被發現時候,歸元山莊下屬的反應何其相似? 于是與傅清秋對視一眼,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沉聲道:“不急,你先喘口氣,再慢慢說,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那和尚卻一口氣不喘,斷斷續續地就叫了起來:“孤、孤鴻劍——是孤鴻劍!江湖中突然處處起了孤鴻劍的消息!——” “好像有無數把孤鴻劍,出現在了無數地方!——” ☆、章六九 所有的一切陰謀,分為兩種。 一種使人相信,一種叫人想要相信。 江湖中處處孤鴻劍,每一柄孤鴻劍中都有一個秘密,或其中有一柄孤鴻劍乃真正的孤鴻劍——這樣的消息,總是叫人愿意相信的。 當消息傳到摩尼教的時候,在場正研究何人去歸元山莊,又何人留在此地的武林群雄當即愣住。 愣過幾息之后,其中一個人遲疑問:“是否會是消息傳錯了?” 其實眾人想問的乃是,這是否會是調虎離山之計! 但能坐在此地的人也并非籍籍無名毫無勢力之輩,就在摩尼教僧人帶來消息的不久之后,其余英雄留在外面的下屬也紛紛入內,帶來了與摩尼教剛剛接到的大同小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