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我聽到了?!?/br> “那就是艾登·畢肖普本人的聲音,那個最先進入布萊克希思莊園的人。雖然不過只言片語,卻烙刻著艾登本人的個性,是幾次輪回都難以磨滅的印跡。你若是感到迷失的話,就留心那個聲音吧。那是為你照明的燈塔,是你曾經的本體殘留的印痕?!?/br> 瘟疫醫生站起來,衣服窸窣作響。一陣風吹來,燭光搖曳。他彎腰從地板上拿起蠟燭,向門口走去。 “等一下?!蔽覜_他說。 他停住腳步,背對著我。燭光在他的周身映上了一圈暈光。 “我們已經這樣重復了多少次?”我問他。 “恐怕有成千上萬次,難以計數?!?/br> “那我為什么還是一錯再錯?” 他嘆了口氣,扭頭看著我。他顯出疲倦,仿佛每一次的輪回都沉積在身體里,給他加上層層重負。 “我也總在琢磨這個問題?!彼f,熔化流下的蠟油弄臟了他的手套,“恐怕是命運的安排,明明你十拿九穩能化險為夷,可往往又出了岔子。我想多半是你的本性使然?!?/br> “我的本性?”我問道,“你覺得我注定會失敗嗎?” “注定?不,那只是個借口,布萊克希思莊園不接受借口,”他說,“這里發生的一切,表面看似乎難以避免,實際上卻不盡然。日復一日,每天會上演同樣的事情,因為你的客人們每天都會做出同樣的決定。他們決定去打獵,決定背叛彼此;有人酗酒過度,連早餐都不吃,錯過一場原本可以永遠改變自己命運的約會。他們看不到別的可能,所以永遠不會改變。畢肖普先生,你和他們不同。一輪又一輪,我一直冷眼旁觀,看你如何應對那些善意或殘酷,以及命運隨機的安排。你會做出不同的決定,而在一些重要的關頭,你又會犯同樣的錯誤。仿佛你身體里的某種東西,總會將你拉向那個陷阱?!?/br> “你是在說,要想逃離這里,我需要變身他人?” “我是說,每個人都受其天性的束縛?!彼又f,“剛來到布萊克希思的艾登·畢肖普,”他嘆了口氣,仿佛被記憶中的往事折磨,“他想要得到什么,就會為之奮斗……不屈不撓。那樣的人原本無法逃離布萊克希思,而現在我眼前的這位艾登·畢肖普則截然不同。我覺得你離你本來的狀態倒是近了些,我也這樣想過,卻發現被騙了。實際上是你還沒有接受考驗,而那考驗即將到來,如果你改變了,真的改變了,誰知道呢,你便會有希望?!?/br> 他頭一低,穿過門框,拿著蠟燭步入走廊。 “愛德華·丹斯之后,你還有四個宿主,包括管家和唐納德·戴維斯剩下的時間。畢肖普先生,小心為妙。他們不死,那個侍從就不會消停。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能承受失去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br> 話音未落,他關上了門。 第四十章 第六天(繼續) 丹斯的蒼老壓在我的身上,像重重的負累。邁克爾和斯坦文在我身后聊著,薩克利夫和佩蒂格魯手里拿著酒,放聲大笑。 露西端著一個銀色托盤走到我面前,上面還有最后一杯白蘭地。 “麗貝卡?!蔽疑钋榈卣f,差點伸手去觸摸她的臉龐。 “不,先生,我是露西,先生,我是露西·哈珀?!迸陀行牡臉幼?,“很抱歉叫醒您,我擔心您會從墻上跌下來?!?/br> 我眨眨眼睛,趕走丹斯亡妻的記憶,責備自己活像個傻瓜,差點犯了多么可笑的錯誤。被人撞見自己多愁善感的時刻,真讓我氣惱。幸好記起露西曾對管家那么友善,我心頭的怒氣才漸漸消散。 “先生,您要喝一杯嗎?”她問道,“喝點什么暖暖身子?” 我向她身后望去,伊芙琳的使女瑪德琳·奧伯特正用食籃收臟酒杯和半空的白蘭地酒瓶。她倆肯定是在我睡著后到了這里,這些東西也應該是她們從布萊克希思莊園帶來的。我似乎睡了好長時間,她們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了。 “不用了,我現在走路已經不夠穩當了?!蔽艺f。 她的眼神投向我身后,泰德·斯坦文正用手抓著邁克爾·哈德卡斯爾的肩膀。她的臉上盡是遲疑和猶豫,這也難怪,午餐時斯坦文曾經那樣粗魯地對待她。 “別擔心,露西,我會把這杯酒給他拿過去,”我說著,站起身來,拿起托盤上的那杯白蘭地,“反正我也想和他聊聊?!?/br> “先生,謝謝您?!彼肿煲恍?,迅速離開了,像是怕我改變主意。 當我走到他們面前時,斯坦文和邁克爾沉默下來,但我能聽出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也能感受到兩人之間的不安與尷尬氣氛。 “邁克爾,我能單獨和斯坦文先生談談嗎?”我問他。 “當然可以?!边~克爾點頭示意后就走開了。 我把酒遞給斯坦文,沒理會他瞅著酒杯的疑慮神色。 “丹斯,少見啊,您還能屈尊過來和我聊天?!彼固刮纳舷麓蛄恐?,那架勢仿佛是拳擊手在拳臺上審視著對手。 “我想我們倆可以互助互利?!蔽艺f。 “我一直都很想結交新朋友?!?/br> “我想知道的是,你在托馬斯·哈德卡斯爾被殺的那個早上都看見了什么?!?/br> “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彼f著,用指尖觸碰著杯沿。 “要是信息可靠,不妨說來聽聽?!蔽艺f。 他向我身后望去,瑪德琳和露西正抬著食籃離開。我察覺出他在尋找什么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丹斯身上的某種東西讓他緊張不安。 “我想聽聽倒是無妨?!彼洁炝艘痪?,就將注意力轉向我,“那個時候我還是布萊克希思莊園的獵場主管,我那天早上像往常一樣在湖邊巡邏,看見了卡佛和另一個背對著我的家伙,他們正在用刀捅那個孩子。我朝他開了一槍,可在我和卡佛搏斗的時候,那家伙跑進林子逃走了?!?/br> “就是因為這些,哈德卡斯爾勛爵和夫人送給你一個種植園?”我問他。 “是的,這并不是我要來的?!彼麑Υ肃椭员?。 “據馬廄主管阿爾夫·米勒說,在襲擊開始前的幾分鐘里,海倫娜·哈德卡斯爾和卡佛待在一起。這你怎么解釋?” “他是個酒鬼,盡愛扯謊?!彼固刮牡脑捓餂]有絲毫的不自然。 我從他的聲音里沒有發現一點顫抖或是不安的跡象,此人絕對是撒謊高手。此刻他已隱藏好自己的煩躁,他知道我想知道什么。我能感覺天平正向他那邊傾斜,他的信心漸增。 我判斷失誤。 我原以為能像對待馬廄主管和迪基那樣來威嚇他,但斯坦文顯得緊張和不安,并非因為他害怕,而是因為他要在一堆答案里挑出一個來反問我。 “丹斯先生,告訴我,”他湊近我耳邊低語道,“你兒子的母親是誰?我知道并不是你那位親愛的亡妻麗貝卡。別誤會,我有好些想法,如果你能直接告訴我的話,就省得我去一一證實了。作為回報,我甚至可以給你之后每月的付款打個折扣?!?/br> 我瞬間血液凝固。這是丹斯最核心的秘密,是他莫大的恥辱、唯一的弱點。此時斯坦文正以此相要挾。 我想要回敬都無言以對。 斯坦文從我身邊走開,一抖手腕,把一口都沒動的白蘭地倒在灌木叢里。 “下次來交易,要先確認手里有貨……” 我身后響起了獵槍的爆裂聲。 有東西噴到了我臉上,斯坦文的身體向后搖搖晃晃地倒下去,地上血rou模糊一片。我耳邊的轟鳴聲久久未散,我摸摸面頰,發現指尖全是血。 斯坦文的血。 有人尖叫起來,其他人在喘息、在呼喊。 大家先是呆立在那兒,然后都跑動起來。 邁克爾和克利福德·赫林頓朝尸體跑了過來,叫人去找迪基醫生,但顯然這個敲詐者已經死掉了。斯坦文的胸膛炸裂開來,胸中堆積的惡意也隨著他的生命煙消云散。他的一只眼睛沒有閉上,盯著我,像是在譴責我。我想要告訴他這不是我的錯,不是我干的。突然,這似乎成了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令人震驚。 灌木叢里窸窣作響,丹尼爾邁步出來,他的槍管上還冒著煙。他低頭望了望尸體,面無表情,仿佛這事與他無關。 “柯勒律治,你做了什么?”邁克爾大喊著,他在查看斯坦文是否還有脈搏。 “我做了向你父親承諾的事情,”他平靜地說,“我確信泰德·斯坦文以后再也不會去勒索你們任何一個人了?!?/br> “你殺了他!” “沒錯,”丹尼爾迎著他驚訝的目光說,“我殺了他?!?/br> 丹尼爾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條絲質手帕遞給我:“老伙計,擦干凈吧?!?/br> 我的大腦里一片空白,甚至還謝了謝他。我頭昏目眩,困惑不解,一切如在夢中。我擦掉臉上的血,盯著手帕上的紅色印跡,仿佛這血漬能夠解釋剛剛發生的一切。我剛才正和斯坦文說著話,然后他就死了,真不明白怎么回事。起碼還應該有些別的吧?追逐、恐懼、警告什么的。怎么就這樣輕易死掉了呢?真像個騙局。我給了他太多錢,被他索取了太多。 “我們完蛋了,”薩克利夫靠在樹上哭號著,“斯坦文總說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的秘密就會盡人皆知?!?/br> “你就關心這些嗎?”赫林頓沖他大喊著,“柯勒律治在我們面前殺了人!” “殺了一個我們都恨之入骨的人,”薩克利夫反唇相譏,“別說你從來沒想過殺死他。你們誰也別裝作沒有這樣想過!斯坦文把我們的血都榨干了,他快要把我們全都逼死了?!?/br> “不,他再也不能了?!钡つ釥柊勋C槍扛在肩上。 現場所有人都神色大變,只有丹尼爾一直那么冷靜。這一切仿佛對他沒有絲毫觸動。 “他掌握的關于我們的一切秘密……”佩蒂格魯開口。 “都寫在一個本子里,那個本子現在就在我手上?!钡つ釥柎驍嗨脑?,從他的銀煙夾里抽出了一支香煙。 他的手一點都不抖,下一個輪回那可是我的手。布萊克希思莊園到底把我變成了什么鬼樣子? “我派人偷來了?!彼S隨便便地說著,點燃了香煙,“你們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再也不會被別人知道?,F在,我相信你們每個人都欠我一個承諾。是這樣的:今天剩下的時間里,你們不能和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明白嗎?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我們出發時斯坦文沒有跟我們一起走。他沒說原因,之后你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br> 每個人都面面相覷,驚愕難言。我不知道他們是被目睹的場景嚇壞了,還是被突如其來的好運驚呆了。 我對此事的驚訝慢慢退去,對丹尼爾的行為卻愈感恐懼。半個小時之前,他對邁克爾的些許善意還令我心生贊許。此刻,我身上卻潑濺上另一個人的鮮血,這才深深感到丹尼爾的拼命勁不可小覷。 是我的拼命勁。我現在看到的正是自己的未來,真讓人惡心。 “我需要聽到你們的承諾,先生們,”丹尼爾嘴角噴出煙來,“告訴我你們明白這里發生的事情?!?/br> 大家紛紛表態,雖然話不多,卻還算真誠。只有邁克爾看上去非常不安。 丹尼爾迎著他的目光,冷冷地說:“別忘了,我手里可掌握著你們的所有秘密?!彼攘艘幌陆又f,“現在,你們得往回走,要不該有人來找我們了?!?/br> 聽了這個建議,人們紛紛低語應承,退到林中往回走。丹尼爾示意我先別走,等大家都走遠聽不到聲音,他才開口說話。 “幫我翻翻他的口袋,”他說著卷起了袖子,“其他獵手不久就會回到這里來,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們待在尸體旁邊?!?/br> “丹尼爾,你都做了什么?”我發出噓聲。 “他明天就會活過來,”他輕蔑地擺擺手,“我不過打倒了一個稻草人?!?/br> “我們本該解開一個謀殺之謎,不是弄出一起新的謀殺案來?!?/br> “送給小男孩一套電動火車,他馬上就會試著開動起來,沒準會讓它脫軌,”他說,“這并不能反映他的品行,我們也不能據此來評判他?!?/br> “你把這當成了游戲?”我指著斯坦文的尸體厲聲道。 “是拼圖,每一塊都可以移動。完成這個拼圖,我們就能回家?!钡つ釥枦_我皺皺眉,好像我是問路的陌生人,在問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地方,“我不明白你在擔心什么?!?/br> “如果我們用你的方式解開了伊芙琳的謀殺之謎,我們就不配回家!你看不出來嗎?我們戴的這些面具暴露了我們,它們顯露出了我們的真正面目?!?/br> “一派胡言?!钡つ釥栠呎f邊搜索著斯坦文的口袋。 “當我們沒有受到別人監視時,才會表現真正的自己,你沒有想到這點嗎?關鍵不在于斯坦文明天會不會活過來,而在于你今天殺了他。你冷血地殺死一個人,余生你的靈魂都被玷污。丹尼爾,我不知道我們為什么要在這里,也不明白這些事為什么會發生在我們身上,但我們應該證明這并非正義,不能容忍自己成為不義之人?!?/br> “你被誤導了,”丹尼爾的聲音里透出了一絲輕蔑,“我們沒有虧待這些人,只不過是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墻上。我不明白你想讓我怎么辦?!?/br> “我們要遵從更高的道德標準,”我升高了音調,“要比我們的宿主高尚!殺死斯坦文是丹尼爾·柯勒律治的方案,不應該是你的方案。你是個好人,不要忘了這一點?!?/br> “一個好人?”他哂笑一聲,“回避這些不愉快的行為不會使人成為一個好人??纯次覀兇倪@個地方,看看我們都遭遇了什么。想逃離就要采取必要的行動,即使天性強迫我們避免這些行為。我知道這讓你惡心了,你忍受不了這一切,我也一樣,可是我沒時間跟著道德準則亦步亦趨。今晚我能結束這一切,我意欲如此,所以你衡量我的標準,不該看我能否堅持道德準則,而該看我是否會做出犧牲,以確保你能維系道德準則。如果我一敗涂地,你也還有別的退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