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據說,周公攝政一共七年。頭三年平息叛亂,第四年封建諸侯,第五年營建成周,第六年制禮作樂,第七年還政成王。禮樂制度,是他最后的作品。 可惜沒人知道周公怎么想。 何況奠基中華的,也不止他一個人。 但做一個盤點,是可以的。 線索也很清晰。 首先是憂患,憂患“天命無?!倍安灰诪橥酢?,這才有了“君權天授”。[6]然而就連周人自己也認為,他們的領導權和代表權,名為“天授”,實為“民授”,這就必須“以人為本”,也就有了“人本精神”。而且,這種精神還可以也應該這樣表述—— 天人合一歸于人。 當然,得補充一句:是群體的、家國的、倫理的人。 群體至上,就只能“以德治國”。何況華夏國家的建立,并沒有經過“炸毀氏族組織”的革命,反倒直接從氏族和部落過渡而來。夏商周,都如此。周人建立的國家聯盟,更是家國一體的家天下?;A,是井田制的小農經濟;紐帶,是宗法制的血緣關系。對于這樣的群體,德與禮,顯然比法律更合適,也更管用。 德治的結果是人治,以德治國也必然變成圣人治國。這倒是相當契合人本精神。于是有了“一個中心”,這就是德治;也有了“兩個基本點”,這就是禮和樂。禮樂是“行得通的力量”,圣人是“看得見的榜樣”。以圣人代神祇,以禮樂代宗教,勢必將人們的目光引向世俗社會,引向一個個可以落到實處的道德規范。忠不忠,看行動?!艾F實精神”產生了,它可以也應該這樣表述—— 知行合一踐于行。 同樣也得補充一句:是群體的、家國的、倫理的行。 這樣一來,也就不難理解“藝術精神”。實際上,藝術就是“以最獨特的形式,傳達最共同的情感”。形式獨特,就引人入勝;情感共同,就引起共鳴。共鳴,就心心相印,就息息相通,就團結友愛,就同心同德??傊?,藝術的功能之一就是“群”。以喜聞樂見的形式實現“群體意識”,則是中國藝術的特征。 因此,我們民族的“藝術精神”可以也應該這樣表述—— 禮樂合一成于樂。 毫無疑問,這里說的“樂”,是音樂(藝術),也是快樂(審美)。但無論藝術還是審美,也無論其風格是溫柔敦厚、汪洋恣肆、恬淡虛靜還是瀟灑飄逸,都是群體的、家國的、倫理的,也是和諧的。即便有戲劇沖突,亦無非忠與孝、仁與義、人情與王法的矛盾;而冤案則總能平反,結局肯定大團圓。因為我們不但要憂國憂民,還要自得其樂。 憂是出發點,樂是終點站,群體意識則是一以貫之的文化內核。 這就是周人的遺產,是他們文化創新和制度創新的產物:一個內核(群體意識),兩只翅膀(憂患、樂觀),三大精神(人本、現實、藝術),四種制度(井田、封建、宗法、禮樂),堪稱體大思精、盡善盡美。 實際上,從“君權天授”,到“以人為本”,到“以德治國”;到“以禮維持秩序,以樂保證和諧”,周人創造的原本就是一個完整、自洽、互補、穩定的系統,涵蓋了經濟、政治、社會、文化諸多方面。中華文明超級穩定毫不奇怪,展翅盤旋就更是當然。后來即便外族入侵,也只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周人,也許真是皇天上帝的“嫡長子”。 嫡長子是有特權的。在此后將近五六百年的大好時光里,周的君子和淑女們青春年少,心智洞開,遂演繹出無法復制的倜儻風流。 那才真是“中華范兒”。 后記 時間開始了 1.觀念 對于人類來說,有三個問題是普遍而永恒的:是什么、為什么、怎么辦。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其實都在各自領域試圖回答它們,只不過并非所有人都能夠回答,或愿意回答。 比如歷史學。 在人文學科(文史哲)當中,歷史學,尤其是考古學,可能最接近于自然科學。所以,學歷史的,尤其是學古代史和世界史的,要比像我這樣學文學的靠譜,也比一般學哲學的靠譜。沒有證據的話,他們不會說。以論帶史,更是史家大忌。先入為主,主觀臆斷,結論在前,在史學界都是違反職業道德的。 由此造成的結果,是歷史學家一般更愿意描述“是什么”,而不愿意回答“為什么”,哪怕僅僅是為了避嫌。 這很讓人尊敬,但也遺憾。 沒錯,在尚未掌握大量證據,甚至在尚未接觸史料之前,就先驗地設定一個框架,然后按照某種所謂“范式”去進行撰述,是危險的。歷史不是布料,可以隨便裁剪。歷史學也不能是“布店”,或“中藥鋪”。沒有人能把整匹布披在身上。把“藥材”按照一定的順序放進一個個小抽屜里,標明黃芪、黨參、當歸、白術等,則充其量只是“數據庫”,不是“歷史學”。 因此,反對“以論帶史”,不能因噎廢食到不要史觀。事實上,一個偉大民族的文明史,也一定同時是她的觀念史。正是觀念,或者說,價值取向,決定了這個民族的文明道路。觀念的更新或堅守,則構成歷史的環節。這些環節就像古埃及的“諾姆”(部落和部落國家),被尼羅河聯成一串珠鏈。 觀念,就是尼羅河。 從發源地到入???,構成價值觀發展演變的河床,則是邏輯。 與邏輯相一致的歷史,是“真歷史”。按照真實邏輯來闡述真實歷史,就叫“思辨說史”。這樣一種撰述,哪怕文字的表述再文學,骨子里也是哲學的。顯然,這需要史觀,需要史識,需要史膽,甚至需要直覺和靈感。 也許,還需要天賦。 當然,也需要啟迪。 2.啟迪 啟迪來自方方面面。 與專業的歷史學家不同,我更喜歡琢磨“為什么”。除了天性以外,也多少受好朋友鄧曉芒的影響。曉芒是超一流的哲學家。20世紀80年代初,我和他一起做中西美學比較,便討論過中西文化的本質區別。也就在那時,曉芒提出中國文化的內核是“群體意識”,西方文化的內核是“個體意識”,兩種文明也各有兩只翅膀,即文化心理的“互補結構”。內核的說法是鄧曉芒的創新,互補結構則受到徐復觀、李澤厚和高爾泰等先生的啟發,思想源頭更要追溯到尼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