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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世家再醮記在線閱讀 - 第124節

第124節

    王玫打開那張帖子一看,略作沉吟,便道:“約得這么急,想必也正等著四郎差人給個準信罷?!彼闫鹕砣チ舜逌Y的書房,找出他早就準備好的各類回帖,挑了個措辭合適的:“將這封回帖送去盧家,就說約在東市的風雅茶肆見面。而后,再派個小廝去夾纈工坊告知四郎?!碧永镆矝]有提上門拜訪,她這才安排在風雅茶肆見面。

    正好,崔淵明日須得出門,她便將王十七娘、盧十一娘也約在茶肆里小聚就是。雖非休沐日,但臘日臨近,想必東市也很熱鬧。她們若是得空,不但能在東市里走一走,甚至還可去西市瞧瞧。畢竟,年后她便打算去西市開一家茶肆,提前熟悉熟悉周遭環境也好。

    夜里用完夕食之后,崔淵便命人拿來那張帖子細細看了:“約得這么急,許是有什么事想說罷。光看帖子,卻是尋常得很?!边@位盧家大舅兄自從來到長安之后,也只來過一次崔家。見了崔敦、鄭夫人,他便以為盧十一娘籌備嫁妝為借口早早離開了。在盧十一娘的婚禮上,他的存在感又有些薄弱,更不曾在內宅中露面。因此,王玫還不曾見過他。

    “茶肆二樓的茶室里一向很安靜,你們或者敘舊或者論事都使得?!蓖趺到拥?,“我和十一娘、十七娘正好說說西市新茶肆之事。有十一娘在,你們或許也不會覺得太過尷尬?!彼牬逌Y說過,他只見過盧家兩位舅兄兩三次,彼此都并不熟悉。想來,他續弦之后,本來便淡薄得很的親戚關系就更像是陌生人了。

    “母親、阿爺,我也想去見小姨母?!贝藓喌?。

    王玫想了想:“是呢,阿實尚未正式拜見過舅父,倒是我們疏忽了?!贝饲按逌Y曾經帶著崔簡去過一次盧大郎暫住的宅子,但因沒有提前遞上拜帖的緣故,撲了個空。后來盧大郎拜訪崔家卻并未提出要見崔簡,崔淵心里有些不滿,便息了再帶著小家伙去見他的心思。橫豎他一向與盧家岳父、舅兄是兩路人,也越來越覺得崔簡并不需要來自于母族的支持。

    崔簡撲閃著烏黑的眼眸:“孩兒已經見過舅父了。在小姨母的婚禮上,舅父代行父職叮囑小姨母,孩兒擠在人群里看得很清楚?!痹舅麑@位舅父很有幾分好奇,但見過之后卻再也不掛念了。大概是因為,他總覺得這位長輩在小姨母的婚禮上也笑得不夠真切的緣故。他一向敏感,對于虛情假意有著天然的直覺,也猜出大舅父大概并不滿意小姨母的婚事。

    “畢竟不曾正式拜見過?!蓖趺档?,捏了捏他的臉頰,“明日你先跟著阿爺去見舅父,再過來與小姨母說話,如何?”

    “好?!贝藓嘃c點頭,忽然又問,“小姨母成婚,舅父不高興么?舅父是舍不得小姨母?還是不喜歡小姨父?”他一向是不懂就問的好孩子,自家阿爺與母親便是最佳的解惑者。

    “當然是舍不得了?!蓖趺颠x了一個最合適的答案,“當初我與你阿爺成婚的時候,阿兄也是看他百般不順眼呢!meimei不但嫁了出去,又嫁得離范陽那么遠,往后大概也很難見著面了,他心里恐怕更是難受呢。

    崔簡歪了歪小腦袋,覺得這么說似乎也有道理。但他心里卻模模糊糊知道,事實或許并非如此。

    崔淵則瞇了瞇眼,勾了勾嘴角。居然不高興?這樁婚事還有什么可挑的?長孫皇后做的媒,年僅十八歲便是正六品的千牛備身,在圣人跟前護衛,無論前程或是人脈都比盧家人高出幾籌。莫非是不喜王方翼的出身?這卻也可笑之極。他雖然并非五姓子,但祁縣王氏在世族中的地位也并不低。作為祁縣王氏未來的宗子,同安大長公主的嫡孫,娶范陽盧氏嫡支嫡幼女也算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

    倘若他們能尋得出比王方翼更好的郎君,盧十一娘便不會擔驚受怕到如今了。那些盧氏宗族的人說的都是些什么玩意?絕大多數都只空有五姓嫡支嫡脈的名聲,或是自視甚高、毫不務實,或是只知風花雪月,品性就更不必提了。

    這般的好妹婿還覺得不滿意,莫非他們還有別的想法?

    想到此,崔淵挑起眉:“九娘,我光顧著庶兄,倒是疏忽了盧家。原以為有范陽郡公在,便可約束盧家一二。但他畢竟只是一房之長,也管不著其他幾房的動靜?!狈蛾柋R氏共有四房,族人眾多,生出異心者必定也不會少。

    王玫一怔。崔泌拉攏崔游尚可理解,畢竟成與不成都能讓二房嫡支不安定。拉攏盧家卻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崔淵不可能受他們的影響,范陽郡公更是早有打算,他們就算做出什么事,也禍及不到崔家與郡公那一房。且盧家官職不顯,便是作為棋子亦很難用得上。難不成,他只想惡心惡心崔淵?或是借著此事日后離間崔淵、崔簡父子間的感情?未免也想得太遠了罷?!

    “不一定是崔泌?!贝逌Y沉吟片刻,眉目舒展開來,又是一片漫不經心之狀,“罷了,不論是誰,橫豎與咱們無關。盧家舅兄也很快就要回范陽或者赴任去了,天南地北,再難見著,明日且忍他一忍就是——就當是看在阿實或者十一娘的面子上?!?/br>
    崔簡聽懂了這句話,毫不猶豫地道:“阿爺如果覺得不舒服,也沒有必要忍著。反正,阿爺不會有錯,錯的一定是舅父?!?/br>
    崔淵、王玫聽了,不由得相視一笑。王玫將他抱進懷里好好地揉了一通,崔淵則笑道:“阿實說得很是。不論是誰,若是錯了,忍他作甚。而且,他對仲翔不滿,便理應讓仲翔去解決此事。明日且聽一聽他到底想說什么,再與仲翔去信罷?!?/br>
    次日,一家三口去內堂向鄭夫人問安之后,便去了東市。王玫換了一身丈夫衣,也跟著崔淵、崔簡一起騎馬。王旼倒是沒有隨著一同過來,被崔沛關在書房里繼續背書。到得茶肆之后,伙計殷勤地將三匹馬牽到后院的小馬廄中,崔家三人便悄悄地從后院的通道上樓,進了茶室。

    因勝業坊與東市就隔了一條街,他們來得也早些,王十七娘、盧十一娘與盧大郎都尚未到達。璃娘取了最好的茶葉茶具過來,王玫與崔簡靜靜地坐在一旁,看崔淵煎茶。今日崔淵穿的是寬袍大袖的交領直裾深衣,一體淡青色,十分素淡。因而煎起茶來袍袖翻飛,卻絲毫不累贅,也顯得格外優雅。

    待到茶煎好的時候,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正好推門而入。崔淵便與她們又煎了幾盞,白色的浮沫細如新雪,顯得格外漂亮,更襯著外頭的雪景。王十七娘、盧十一娘自是贊不絕口:“果然姊夫才是煎茶第一人,這茶沫也依稀像是畫呢?!?/br>
    王玫笑而不語。她早便告知崔淵宋時盛行分茶之道,靠著那層白色浮沫寫字繪畫栩栩如生,有“水丹青”之說。又有后世喝咖啡也能在上頭描繪各種有趣的圖案。崔淵聽了,本便酷愛書畫之道的他自是頗為意動,偶爾有空便鉆研起來。不過,煎茶尚是新出現的事物,更別提分茶之道了。他想用煎茶來展現分茶技藝,當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不過,泡茶也給了他新的靈感——不論如何,他的分茶技藝且有得磨練呢。

    喝了煎茶之后,眾人才算由內而外徹底回了暖,一起說了些閑話。不多時,掌柜便來報說,有位盧郎君到了,指明見崔四郎君。崔淵向王玫點點頭,牽著崔簡去了旁邊的茶室。王玫知道他必然沒興趣親自煎茶與盧大郎吃,就讓掌柜去招待客人。

    盧十一娘卻蹙起眉:“盧郎君?難不成是大兄?他早該與姊夫見面了,我先前勸了很多回,他卻一推再推,直說應該姊夫去見他才是。怎么如今,卻瞞著我與姊夫來往起來?我才不信姊夫這么忙,還能顧得上給他去帖子相邀呢?!?/br>
    王玫也越聽越覺得其中必有緣故,便回道:“想是他覺得此事沒有必要與你說罷?!?/br>
    盧十一娘難掩氣悶:“嫡親的兄妹,還有什么不能說的?若是他想說的是趁著四年大考轉遷的事,我的確幫不上忙。但姊夫也尚未出仕呢!郡公才是吏部考功員外郎,又是自家長輩,什么不能說呢?”

    她說到這里,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變。王玫并未接話,王十七娘卻很直接地道:“想來這件事,定是不能與郡公說的罷。又或者,他本來就只想私下找姊夫問一問。十一娘不必擔心,姊夫是什么人,必不會讓你阿兄說動的?!?/br>
    盧十一娘聞言,禁不住長嘆:“我是擔心,連姊夫也勸不了他。也不知他到底打什么主意,話里話外對仲翔也很有幾分不客氣。幸而不曾當面表露出來,沒有失禮。我可不能當他是舍不得我、擔憂于我?!?/br>
    王玫寬慰她:“待他走了,四郎必會告訴我們他到底為何而來。咱們不如先說說別的?譬如,在西市開一個什么樣的茶肆?是與東市這間一樣,還是建成別的模樣?”是連鎖店?還是各有各的風格,各有各的定位?她已經思考了一段時間,卻并未打定主意。按理說,應當先做一做市場調研再做決定。不過,問一問好友,也算是征詢意見了。

    在三位好友商量新茶肆之事的時候,崔淵與盧大郎也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因是頭一回正式見面,崔簡向盧大郎行了稽首大禮:“孩兒見過舅父?!北槐R大郎叫起之后,他才抬起首,睜著一雙如墨的眸子望著他。盧大郎因是長兄,與幼妹盧十一娘年紀相差將近二十歲,且早已經蓄須了,顯得很是老成??雌饋?,他的眉目也與盧十一娘并不相像,很難讓小家伙生出多少親近之心來。

    更何況,盧大郎見到他這個外甥,似乎也并不覺得激動,或者很好地掩蓋住了,更讓小家伙覺得不受重視。于是,他默默地挪到自家阿爺身邊,規規矩矩地坐著,心里卻想著隔壁的母親與小姨母、十七姨母。見都已經見過了,他什么時候能走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 又起動靜

    崔簡畢竟是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血脈,又是鄭夫人親自教養長大的,禮儀規矩不但毫無錯漏,而且行云流水頗具風范。盧大郎仔細地打量著他,心里不論如何挑剔,也不得不承認這孩子不愧是博陵崔氏子。假以時日,必定又是一個優雅瀟灑的崔郎君。

    他的目光從崔簡移向了崔淵,父子二人的動作儀態驚人的相似,且似乎周身都洋溢著獨特的親昵之感。一瞬間,他仿佛成了多余之人。即便他自忖身為盧家子,風度儀態都不可能落在下風,心里也有些不舒服。這種感覺令盧大郎的雙目不由得動了動:“阿實生得與他娘有幾分相像,只可惜阿爺阿娘都不曾見過這孩子。若是有機會,子竟不妨讓他與十一娘一道回一次范陽,也好認一認母族這邊的親戚。王家確實離得近,也容易來往。但他們家并非他的母族,也不需太過親近?!?/br>
    他說得如此直白,固然其立場能夠理解,崔淵心里也自然生出幾分不喜。盧家確實是母族,但若是真正心疼崔簡,盧大郎便不會來了長安半個多月也不提出見一見他了。這次的帖子里,他也根本就沒有提到崔簡。若不是他將小家伙帶過來,恐怕他也想不起來還有這個外甥罷。單從此處來看,王家就算不是崔簡真正的母族又如何?那份疼愛之心卻比他們更真切許多,也更值得依靠。

    于是,他淡淡地道:“長安與范陽離得太遠,阿實年紀幼小,十一娘也剛出嫁,幾年之內恐怕都不可能去罷?!?/br>
    盧大郎皺起眉,哪里聽不出他的疏遠之意,便道:“他先前不過三四歲就跟著你在外游歷,想來也并非尋常小兒。子竟難不成不想讓他見外祖父?不肯讓他去拜祭外祖母?”

    “舅兄多慮了?!贝逌Y道,接著便讓崔簡退下去,“去隔壁陪你母親?!?/br>
    崔簡眼睛一亮,向盧大郎行了一禮后,便出去了。他的動作看似平常那般有禮有節,但隱約卻透出絲毫不掩飾的愉悅,仿佛他一直都在等著這句話一般。盧大郎看得氣悶,低聲道:“我盧家的外甥,可不能白白給了王家!”

    “舅兄何出此言?!贝逌Y道,“盧家永遠是阿實的母族,血緣之親是抹不去的?!敝皇?,這母族并非人人都可依靠,亦非人人都需親近罷了。

    不待盧大郎再說什么,他又道:“不知舅兄有什么話想和我說?如今茶室里只有你我二人,但說無妨。出得你口,只入我耳?!?/br>
    盧大郎略作沉吟,低聲道:“聽聞十一娘這樁婚事,是真定長公主一力促成。我們先前只知那王方翼是同安大長公主的嫡孫,日后會成為祁縣王氏的族長,所以才答應下來。不過,來到長安之后,同安大長公主遣人來告訴我,她與這孫兒沒有多少祖孫情誼,必不會讓他成為族長——不知子竟可知此事?又或者,長安城內人盡皆知王方翼母子被逐出同安大長公主的公主府,皇后殿下卻依然做了媒,是否真定長公主或者你們崔家的意思?”

    聞言,崔淵似笑非笑:“舅兄莫非覺得,我們崔家故意讓十一娘所嫁非人?十八歲便成為圣人身邊的千牛備身,舅兄以為,誰都能像王方翼那般出色么?若是你們能在長安城中找出他這個年紀里,官位更高、更受圣人器重的未婚世家子,便讓十一娘與他和離罷?!?/br>
    盧大郎面皮漲得通紅:“得圣人器重固然好,但若不能得未來圣人的器重,又有何用?!且你們這么隨意地結了這樁婚事,豈不是給我們平白無故結了仇?!祁縣王氏若不能成為助力,反倒成為仇敵,這件婚事又有何益?”

    崔淵眉頭一動:“按理說,王方翼既然已經是我的連襟、舅兄的妹婿,舅兄不應該站在他的立場為他想一想么?他生性孝順,夾雜在祖母與母親之間,已經是盡力斡旋了。若是他當真有錯,孝心不足,圣人又怎么可能會器重他?”說到此,他頓了頓,冷笑起來:“舅兄為何口口聲聲都替同安大長公主說話?那位貴主難不成給你許了什么好處?”正是該大考遷轉的時候,同安大長公主用更高的職官誘之,將盧大郎誆騙到魏王一派中來,又讓他影響盧十一娘,給王方翼添堵自是再容易不過。原來這回確實并非崔泌的手筆,卻是同安大長公主心中不忿,又生出了挑撥崔家與盧家之間的姻親關系的念頭。只是,她大概從未想過,盧十一娘的性情堅定,又與王方翼情投意合,必不會被盧大郎說動。嘖,這樣耳根子軟的姻親,不要也罷;這樣不分是非的舅父,阿實不要也罷。

    盧大郎一怔,低聲道:“在你眼里,我們盧家便是這般無利不起早么?這位貴主畢竟是圣人嫡親的姑母,我們一家職低位卑,受了她的打壓也毫無辦法!多考慮一二又有什么錯?!便是郡公,也不過是區區一個考功員外郎,又哪里能庇護得住我們?”

    崔淵飲了一口茶:“貴主畢竟只是貴主而已,不能隨意干政,又有何懼?況且祁縣王氏也日漸沒落了,便是再如何打壓,有郡公在,也輕易不可能打壓到外官身上。除非舅兄好好的外官不做,想闖進京官這片渾水中來?!?/br>
    盧大郎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神色端的是千變萬化。

    崔淵仿佛沒瞧見似的,又道:“舅兄在長安城中也待了半個月,必定知道如今這里處處兇險。貿然留在京中,實在是不智之舉。方才你提到了未來圣人——太子殿下還在呢,也不曾聽說他厭惡王方翼——什么‘未來圣人不喜他’又從何說起?莫非,舅兄另有所指?”

    盧大郎猛地立了起來,怒道:“如今京中已經是這般情勢,誰都看得出來太子之位不穩!你們崔家有真定長公主坐鎮,自是什么都不愁!我們卻不能不多想一些!郡公那一房青云直上,我們這一房卻江河日下,當然需要抓住機會!”

    崔淵冷冷道:“舅兄慎言?;始抑?,是他們的家事,與我們這些臣子無關。我相信,郡公早便與舅兄提過范陽盧氏在這場風波中該有的態度。舅兄只需聽長輩的話,請他適當安排,謀一個合適的缺,早早地離開長安赴任便可。方才那些想法,往后提也不必再提。否則,家族之禍,迫在眉睫?!?/br>
    盧大郎咬了咬牙,也冷笑道:“子竟,我與你說這些事,便是與你推心置腹。你卻絲毫不將我的好心與信任放在眼中。你以為,這天底下就只有你一個聰明人?哪個勢強哪個勢弱都瞧不出來,別說從龍之功掙不掙得上了,只怕礙了眼還不自知罷??!”

    這從龍之功豈是那么好掙的?哪條才是真龍,這群被富貴迷了眼的人可看得真切?崔淵擰起眉,覺得再辯解下去也是浪費時辰,便道:“既然與舅兄話不投機,便說到此處罷。舅兄若無其他事,我便不奉陪了。畢竟,我還須得忙摹本之事,先告辭了?!?/br>
    盧大郎見他起身施施然地出去了,惱怒之極。坐著生了一會兒悶氣,便也奪門而出。他走得急,根本不知道崔淵只是踱步到了旁邊的茶室。王玫、盧十一娘、王十七娘都聽了他簡述的幾句話,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崔淵便道:“他便是想給魏王遞出投名狀,魏王也沒什么空閑看。如今投向魏王的有才之士并不少,舅兄在其中實在太不顯眼。只需讓郡公早早地將他遣出京去,他心里那點念頭自然而然便會消去?!?/br>
    盧十一娘含淚道:“原來他心里是那般想的。想來,阿爺若是知道了,必然也會生出這些小心思來。他們也不替我想想,哪有光顧著侍奉祖母,倒是將阿家、夫君落在一旁的道理?祖母再如何不喜夫君,夫君畢竟也是祁縣王氏嫡脈唯一的傳人。他便不是宗子又如何?日后又哪里不能與兩位阿兄相互提攜?”

    “他們只是一時被同安大長公主的威脅嚇住了,被魏王如今的聲勢迷住了?!蓖趺蛋参克?,“再過些日子,等京中的情勢明朗了,他們便會理解四郎的苦心,也不會再為難于你了?!蓖泊箝L公主剛將族孫女送到魏王府當了孺子,據說也頗得魏王喜歡,心里大概又喜又悲。這種復雜情緒一時無法排解,這才執著于繼續給崔家、給王方翼找麻煩。待到一年半載之后,晉王李治成了太子,她發覺自己看錯了人,想必也沒有心思再做這些閑事了。

    王十七娘也道:“十一娘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你本便是晚輩,又是娘子,哪里勸得了兄長與阿爺呢?無非只能從中傳個話,讓能約束勸解他們的長輩出手便是了。倒是此事還須得提醒仲翔阿兄才是?!?/br>
    她話音剛落下,王玫、盧十一娘便都看向崔淵。

    崔淵挑起眉:“你們未免也太小看仲翔了。昔日他與他阿娘被同安大長公主趕出長安,只能在京郊的莊子里生活,后來都能去往圣人身邊成為千牛備身。如今他已經成家立業,同安大長公主也拿捏不得他了,更是無須擔憂?!?/br>
    盧十一娘擦了淚,微微一笑:“姊夫說得很是?!?/br>
    王玫便道:“原本好端端的,平白讓十一娘哭了一場。不如咱們去西市走一走?也好散一散心?!?/br>
    王十七娘自然十分贊成,盧十一娘也點點頭。

    崔淵道:“你們且去就是,我帶著阿實去夾纈工坊。這件事畢竟是舅兄與我說的,我自會提醒仲翔幾句。十一娘便當成不知道,免得你夾在中間覺著難受?!北R十一娘畢竟是盧家女,輕易也不能評說自家阿兄的行為。而他作為連襟,又是王方翼的好友,自然不必顧忌什么。

    一行人便分作了兩撥。崔淵帶著崔簡騎馬去夾纈工坊,王玫坐著盧十一娘、王十七娘的牛車去西市。崔淵又命部曲去給王方翼送信,讓他得空便來崔府一趟,三五好友一起吃一吃酒。王方翼自是欣然答應了,也不問他都邀了什么人,只說了幾個合適的日子。又一來一回,兩人便敲定了一個好時候。

    賞雪煮酒,在這嚴寒的冬日之中,自然是再愜意不過的。崔淵、王方翼、崔泓、崔沛、崔澹、崔滔幾人,慵懶地臥在席間,一邊品嘗美酒,一邊觀賞外頭紛紛揚揚灑落的大雪。他們所在之處,正是崔府園子里某個暖閣中。這暖閣周圍植滿了梅樹,紅的白的開了滿樹,迎著雪花綻放,冷香陣陣,顯得格外風骨錚錚。

    “許久不曾如此閑散了?!贝尢系?,“如今每日都去衙門點卯,卻是格外懷念以前那些無拘無束的日子?!彼颈銢]有什么功利之心,只是見著連崔淵都入了仕途,自己依然吃喝玩樂看著有些不像罷了。如今雖去了個閑得無聊的地方混著日子,卻也到底不能像往日那般四處胡鬧了。若是被那些監察御史發現了,必定至少都須得脫一層皮的。

    “往日倒是慣得你了?!贝掊2惠p不重地踹了他兩腳,“換了我和仲翔,一個月里能有一日像今天這般,便已經知足了?!彼c王方翼一樣,都是年少之時便以武藝冠絕著稱,從來沒有當過紈绔子弟,自是不知紈绔改邪歸正的苦楚。

    崔淵斜了他們一眼,道:“日子久了,自然便習慣了?!倍?,他又看向王方翼:“仲翔,前一陣讓你注意漢王李元昌,可有什么消息?這位大王不久之前與晉王走得很近,但晉王大婚之后便顧不得他了。聽說他最近很是熱衷于各種文會,不知打的什么念頭?!?/br>
    王方翼沉思片刻:“據說,太子曾邀他一同效仿突厥宴飲,飲酒作樂過幾回。按理說,太子如今沉迷訓練突厥鐵衛,與陳國公(侯君集)稍微走動也有理可循。但漢王精于書畫,太子又為何會對他感興趣?”

    崔淵挑了挑眉:“同是被圣人斥責過的,自然覺得‘同病相憐’?!彼@話,無疑便是指太子李承乾與漢王李元昌心里都存著怨望了。崔泓、崔沛兄弟倆露出驚色:“只不過是父親訓斥兒子,也能訓斥出怨望來?”

    “咱們自家天天訓、時時訓,早便習慣了,自然覺得無妨。從未被訓斥過的,豈不是覺得這是天大的事?更何況,旁邊還有個受寵的弟弟戳著心?!贝逌Y淡淡地道。

    崔澹似乎想到什么,猛地坐了起來:“魏公不是封了太子太師么?他這半年一直病著,圣人前些日子便派了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住在魏公家里,以便隨時稟報他的病情。我聽人說起,這李安儼近來像是也常去東宮走動。原本還覺得,學生問一問先生的病情也是應該的。但仔細想想,自魏公成為太子太師之后,也不見太子對他如何恭敬,哪來的師生情誼?”

    崔淵雙目微沉,低聲道:“李安儼以前是那位太子身邊的人,難不成還想輔佐這位太子再戰一回玄武門,一雪前恥?”李安儼與鄭國公魏征以前都是息王李建成身邊的人,一文一武都歸了當今圣人所用,且均頗受重視。如今魏征成為太子太師,李安儼也和太子李承乾走得近,確實像是有什么事要發生了。只不過,魏征是奉圣命,又與圣人君臣相得,必定不會坐視太子生出異心。但他如今病重,也不得太子信任,難以約束他。至于李安儼的心思,卻是難以推測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壓抑新年

    且不論太子與魏王以及那些團團圍在他們身邊的人都各懷心思地忙著做些什么,其他人的日子卻是一如往常過下去的。沒兩天便到了臘祭的時候,圣人率領群臣在大廟中祭祀天地宗廟,忽而望著先皇靈位潸然淚下。長孫皇后勸了又勸,他才止了淚水,當即命中書舍人起草敕旨,追封息王李建成為隱太子,海陵郡王李元吉為巢王。他這廂追封了兩個兄弟,自然希望自己的兒子們亦能情深義重起來??上永畛星⑶檠堉T弟在東宮宴飲,魏王李泰生了急病不能去,生生讓太子好不容易恢復的笑容多了幾分陰森之意。便是其他大大小小的弟弟都欣然應邀,也不能讓他的心情恢復過來,反而借酒發揮,險些將旁邊伺候的宮人射成了靶子。

    這件事傳出來之后,不僅圣人大怒,連長孫皇后面上都多了幾分憂色。本該四處熱熱鬧鬧地一直到年節底下,一眾高門世家里卻空有喜慶的表象,實則再壓抑不過。私底下,那些關于太子欲效仿當年隱太子毒殺魏王的流言已經漸漸傳開。太子一派宛如上得太緊的弓弦,再施些力氣就會崩斷;魏王一派也不敢太過宣揚,只是私底下免不了眉飛色舞,連走路都仿佛步步生風起來。

    崔家雖立身持正,卻也時刻都處在風口浪尖當中。真定長公主索性又搬來了崔府,將公主府前的紛紛擾擾都徹底丟在一旁。兩府素來便是一起過年,如此倒也更加熱鬧了幾分。因這回可能住得久些,李十三娘月份也漸漸大了,說不得來年二月、三月便要生產。鄭夫人便索性將原本三房的院子略作修葺,直接給了崔滔、李十三娘住。

    小鄭氏忙著打理內務,又盤算著再過幾個月便讓崔篤與自己的堂侄女完婚,幾乎從早到晚都難得停歇。清平郡主倒是閑些,偶爾施以援手。王玫是新婦,自然只有跟在后頭邊看邊學的。崔蕙娘、崔芝娘亦到了年紀,也幫著分攤了些事練一練手。如此這般,崔府諸多事體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轉眼就過了祭灶的時候,到了除夕。

    既是除夕,便是事務再繁忙的重臣們,也能得七日假歇一歇氣,與家人團團圓圓。崔敦、崔斂也在兩日前就回到家中,閑來無事指點孫兒們的文章武藝,倒也過得很是舒坦。晨昏之時,一家人都聚在一起說說笑笑,而后共用朝食、夕食,也不比家宴少幾分熱鬧。崔淵倒是比父兄們還忙幾分,直到除夕前一天才給夾纈工坊的匠人們放了假,又教部曲們悄悄扛著雕版家來了。

    除夕那天一早,崔淵便帶著王玫去書房里欣賞他新作的梅林雪景圖。繪的正是前些日子他們飲酒賞雪時瞧見的景致:畫卷大半都留白,些許火紅的朱砂點綴在濃淡相宜的墨色中,活生生襯出一片落雪的梅林,又回味悠長。

    王玫看得十分喜歡:“想將這幅圖掛在我的書房里呢,正好也很應景。很有些日子不曾去園子里走一走,卻不知咱們自家的梅林也有這般勝景?!彼靶┤兆佣济χ?,抽不出空閑來逛園子,倒是隨著王十七娘、盧十一娘去幾家寺觀走了一遭。當然,她們倒也不是為了求子,只是覺得京中情勢詭譎,想給家人們求一求平安罷了。求的平安符都給了家里人隨身戴著,心里也覺得安穩一些。

    “待我裝裱之后再給你掛上?!贝逌Y笑道,“本還想著舅兄回來了,過兩日去拜年時正好給他送禮。想來,舅兄如今也不稀罕我作的畫了,給他寫幾個字或許更稱他的意?!币蛲蹒嫠诘目h離得近,又與上官頗有交情,借著七日的假期來回長安倒也便宜。

    王玫想到許久不曾見的兄長與侄兒,也歡喜得緊,又不免嘆息:“到底在家中的時日還是短了些,也不知阿嫂這回會不會隨著去赴任。到時候若是只留著阿爺阿娘在家中,恐怕心里更是掛念了?!彼故窃浵雱裢跗嬷率?,但王珂官職太低尚不能支撐門戶,恐怕父兄都不會答應。

    “放心罷。他們必會事事考慮妥當?!?/br>
    “你將雕版都暗地里搬了回來,可是擔心這大年下的,有人會去夾纈工坊里使些不入流的手段?”王玫又看向他書房角落里堆滿的雕版。因須印刷的緣故,雕版都是陰刻,她好奇地瞧了瞧也一時看不出好壞。

    “雖說安排了不少伙計守著,但畢竟如今時勢奇詭,只怕遭了池魚之殃,成了兩邊爭斗的犧牲?!贝逌Y道,“到底大家都費了這么些心血,也不忍心出什么意外。小心些總沒有壞處?!彼]有明說,他倒是有心想用這夾纈工坊,試一試太子、魏王兩派的態度。至少先投石問路,探一探究竟是否已經有人開始忌憚晉王。

    夫婦倆在書房說了一會兒話,便帶上崔簡去正院內堂問安。一家三口行禮見過了長輩,而后便共同用了朝食。待用過朝食之后,鄭夫人就將王玫召了過去,讓她和李十三娘一起看崔蕙娘、崔芝娘準備的元日食單。兩個小娘子都是頭一回擬宴席食單,多少出了些紕漏。王玫、李十三娘便拿筆勾畫出來,再讓她們去請教小鄭氏、清平郡主。雖說如此,小小年紀就能比照舊例宴席單子列出食單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元日的吃食畢竟與平常宴席不同?!编嵎蛉艘荒樞牢?,“上元節宴席的單子不如也交給她們小姊妹兩個,倒是更能歷練些。橫豎還有十幾日,便是更更改改也不妨事?!?/br>
    “若按以前的舊例,左右也不過是那些吃食?!闭娑ㄩL公主道,“不如讓九娘也參詳參詳,想些新鮮主意,順便也將年后宴客的食單都擬了。我想抽出一日來,宴請諸兄弟姊妹、侄兒侄女。免得這一開年,大家臉上都抹不開,見不著笑臉?!闭f到此,她不免一嘆:“阿嫂放心,我可沒有給太子、魏王說合的念頭。只是阿兄阿嫂近來一直憂心忡忡,對著我長吁短嘆的,我也須得做給他們看一看罷了?!笔碌饺缃?,太子和魏王之間的矛盾不說生死仇敵也差不離了。哪里是她這個姑母能說道的呢?無非只是湊在一處,讓他們看在她的面子上好歹裝上一裝。若是他們連這個面子也不給她,那便毫無辦法了。

    鄭夫人聽了,只覺得年節的喜慶又被沖淡了幾分:“這樣的日子不知還須過多久?!?/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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