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節
不到一兩天,云菀沁大概了解了目前晏陽城內的局勢。 以呂八為首的黃巾黨占據南城、西城,也就是百姓集聚最密的地方。 秦王行轅則在北城的空地駐扎,晏陽城的徐知府和梁巡撫,還有逃出去的幾名本地官員,都暫時在行轅避難。 東邊是晏陽城比較偏僻的地方,分布著三三兩兩的中小型村落,衛家村也是其中一個,此處留居著一些走不動的孤寡老人,冷清空曠,暫時沒人管轄,直接通連著晏陽城外的馬頭山。 黃巾黨出去貼告示時,云菀沁也跟出去幾次。 南城和西城的百姓十之七八都對黃巾黨的做法并沒異議,甚至是擁護的。 一來百姓對于朝廷扣賑糧的事本就憤怒,二來那呂八市井出身,往日人緣極好,雖是個打鐵匠,身家不寬裕,卻仗義疏財,不是今兒給孤老送吃食,就是明天為寡婦修屋瓦,在許多鄉親眼里,都當他是熱心的義士,就算如今跟朝廷對抗,也是被逼到了盡頭,無可奈何而為之,所以,不少百姓會主動提供糧食和防寒物,隔幾天就送到衙門。 剩下的兩三成百姓,有一部分知道黃巾黨的做法大逆不道,卻也不敢得罪,保持中立態度,并不做聲。 總的來說,晏陽百姓基本是傾向呂八這邊的。 黃巾黨又時不時貼些告示出去,要么指責官府的扣糧之事,要么喊些“天下為公”、“均富治城”、“人人有飯吃”的口號,令一些搖擺不定的民眾和喜歡在亂中投機的有野心的人更是蠢蠢欲動。 通過幾天近距離的觀察,云菀沁發現那名田姓的老者確實跟呂八關系相當親近。 有幾次商議黃巾黨的內務事,云菀沁陪在一起,注意到呂八很聽田老的意見和建議。 兩個人時而關起房間密談,將其他部屬全都打發出去,每次談完了,田老會單獨出外一次。 云菀沁有幾次想要跟上去看看,田老卻十分精明,帶著隨從分散成幾股跟在后面,讓人根本就沒法子貼過去,再等甩了隨從,早就看不見那田老的影子了。 只知道他出了衙門,每次都是朝東城那邊去。 —— 這天晌午前,呂八將幾名部下召來房間商量糧食的事,云菀沁也被叫來了。 眾人圍在四方紅木八仙桌邊,她站在幾人身后,豎耳聽著。 衙門內糧倉的米糧一天天地少了,上次用人質找行轅官兵索要糧食失敗后,這問題成了眼下最需要解決的棘手事,光靠百姓輸送糧食衣物也不行。 目前,黃巾黨的人除了武裝力量加上托家拉口的親眷,男女老少統共不下一千名,每天嘴巴一張就要吃,糧食耗得很快,糧倉里好幾個米缸都見了底兒。 男人們要對外敵的,隨時要耗力氣,不能餓,于是黃巾黨中的女眷便都勒緊了褲腰帶,省下口糧給男人們吃。 可見如今糧食緊張到什么程度了。 拿這兩天來說,云菀沁跟著同屋的幾個婆子嬸子,一整天下來,分配到自己手上的,不過是四個雜糧饅頭配上一碗清得見底的菜葉子湯,連米飯都沒吃上,每天白天忙活起來不覺得,晚上睡覺時,餓得成晚難得闔眼。 衛小鐵因為是男子,口糧多一點,可因為新加入的,也不過多半碗米飯,湯里多了些有點兒rou味的油花子,總是偷偷跑來,拿給慶哥兒吃。 慶哥兒是她的恩人,身子骨也小小巧巧,不能餓著了。 衛小鐵比云錦重大不了幾歲,云菀沁知道,男孩子這個年紀長身體,正是飯量大的時候,怎么吃都吃不飽,每次都推了回去,說自己飽了,衛小鐵便也只能端回去。 回房間到了晚上,云菀沁便只能又抗著餓,盡量讓自己別多想,睡著了就好了。 她前世倒也算是嘗過苦頭的人了,可饑餓的感覺,還真是頭一次嘗到,從胃連著喉嚨管都燒心,太不好受了,有時餓得不行,只能下炕去水缸里舀一葫蘆水,把肚子撐得滿滿,才好過一些。 此刻屋內,幾人低低說了目前的近況后,沉默良久。 “要不在旁邊空地開些莊稼,種些菜,自給自足?!庇腥颂嶙h。 幾人對視之后,臉上的愁色并沒減少。 莊稼長一季才能吃,再怎么也得幾個月,解不了眼下燃眉之急,何況晏陽城能種菜的田地有限,得種多少才能應付一千多人的胃? 屋內氛圍再次凝結了起來。 許久,田老目光黯了一黯,枯瘦的手指擱在桌面上,叩了兩下。 呂八看了田老一眼,似是下了什么決心,挺起虎背熊腰,嗓門低啞了些:“實在不行,只能還是得找那些當官兒的要了?!?/br> 幾名部屬嘆氣:“老大,這不前兩天才去要過么,那些朝廷狗根本就不管人質的死活,反倒用你妹子和幾個弟兄親人的性命威脅,巴不得咱們餓得沒力氣,哪里肯放糧給叫咱們吃飽?” 呂八鼻翼一抽,語氣多了幾分狠辣:“這一次,不跟他們玩明的?!?/br> 眾人鼻息一凝。 云菀沁朝前微微傾身,表情卻如罩紗霧,看不出動靜,只聽呂八的聲音環繞室內,雖只八個字,卻振聾發聵。 “夜燒行轅,趁亂奪糧?!?/br> 打算偷襲?云菀沁揪住衣裳一角。 眾人聽了呂八的話,猶豫了一下,半會兒,有人指出難處:“可行轅內的布置,哪里方便放火,哪里是哨崗,哪里是糧倉,咱們都不知道,得要提前先找人進去探探地形,放火當天,也能接應咱們?!?/br> 提前先找人進去探探?說得容易。怎么混得進去?幾人面色發了難。 黃巾黨的人都是晏陽本地人,兩方對峙后,秦王差人查過這一群暴民的身份,個個的檔案都在名冊上,不可能混得進去。 “要不,找個與咱們相熟的百姓進去幫咱們打探?”有人腦子一靈清。 “不行?!痹戚仪呙摽诙?。 男子們循聲轉背,望向站在墻角里,一直沒開聲的丫頭。 那天交易回來后,呂八成日帶著這丫頭,眾人心里并不大理解,可見呂八器重她,分明把她當成個女軍師在用,也不好說什么,此刻見她打斷,幾人統統皺了眉:“怎么不行?” 云菀沁道:“百姓再怎么相熟,畢竟不是咱們的人,平日也沒受過訓練,靠不住。你們當那行轅有那么好進么?沒有什么機會,壓根進不去,就算叫他進去了,萬一被發現或者被懷疑,受不了拷打,一盤一問,事兒辦不成就罷了,將咱們計劃泄露了,叫行轅那邊提防起來,那才算是泡了湯!” 幾人臉色一變,呂八度量了一下,沉重:“丫頭說的對,這事不能交給一般百姓干,不放心,還是得靠咱們自己人?!?/br> 云菀沁舒了口氣,慢慢兒找吧,至少能將火燒行轅的事拖長一些。 眾人商議了一下,半個時辰過去也沒找出合適的人,先散了場子。 田老最先起身:“我先出去一趟?!?/br> 又要一個人出去?云菀沁望向呂八,只見他也跟往常一樣,沒多問田老要去哪里,應了一聲。 田老先出了門。 云菀沁跟在一行人后面走出屋子,已經是正午,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 有個小弟過來說院子里的午飯燒好了,叫呂八一行人去吃。 呂八回頭望了一眼眾人,目光落在慶兒丫頭身上,欣賞又加重了幾分,見她來了幾日,比第一天看上去還要面黃肌瘦,一雙眼也沒什么神,道:“慶丫頭這幾天跟咱們的女眷一樣,只怕沒吃飽肚子,今兒跟咱們一塊兒吃吧?!闭Z氣難得有些憐惜。 云菀沁想想還是低調為好,道:“其他的嬸子都沒吃好,俺怎么能開小灶?不要緊,你們吃吧,俺不餓……” 呂八朗聲笑道:“每天就幾個饅頭加稀飯,哪能不餓?再瘦下去,人都快飄了!” 旁邊人察言觀色,看出呂八的心意,硬是將慶兒姑娘推搡去了院子。 天井內的大鍋飯燒好了,為了省糧食,午飯很簡單,能吃飽就行。 柴禾上架著的大鍋里,是故意下得糊稠的面條,加了一些百姓提供的調料和辣子提味,又放了些雞蛋沫和碎rou,雖比不上正規飯菜,倒也能混成一餐。 一群人拿著搪瓷碗排著隊,一個嬸子給每人打了一碗,便都三三兩兩坐在院子四周的空地兒,狼吞虎咽起來。 云菀沁餓了好幾天,胃里都快沒有油水了,難得吃點帶rou和蛋的面,可挑了兩筷子卻不知道怎么,吃不下去了,眼前的人雖是叛黨,可都是形勢所逼,要怪就怪那魏王,將一群災民生生逼得觸犯律法。 呂八糙漢子一個,呼呼啦啦三兩口就把面條吃完了,見丫頭坐在一處廊下,捧著碗面,插著筷子,半天沒動,不覺一怔。 照理,這丫頭生得實在不好看,就算在晏陽這種小地方,這副模樣也難得嫁出去,塌鼻子細眼,頭發稀稀拉拉,皮膚蠟黃就罷了,還生了礙眼的斑點,這幾日接觸下來,除了會寫字兒,告示寫得流暢,舉止也是粗魯得很。 此刻,她還是那個樣子,可好像又跟平時不一樣,似是越看越順眼了。 斜倚著廊柱,腰身微凹,仔細看,弧線難得的柔美,兩條腳懸空在廊下輕輕前后擺著,手肘抵著廊柱,撐著臉頰,腦袋微微歪著,嬌俏十足,完全能讓人忽視她那張好像用腳踩過的臉。 這副樣子,竟流淌出幾分說不出的裊娜和雍容。 雍容?呂八嚇了一跳,自己這是傻了吧,一小鎮開藥鋪的野丫頭,哪里擔得起形容貴女們的詞兒。 呂八打消奇怪的思緒,走過去:“怎么不吃?”又瞟了一眼她搪瓷碗,光溜溜的,沒什么rou蛋,將弟兄給自己單獨留的一個白煮蛋塞到她手里,大大咧咧:“吃吧?!?/br> 云菀沁忙將那蛋推回去:“不成,這是弟兄們給呂大哥,俺有面條就行了,不能吃?!?/br> “你這幾天為咱們動腦筋多,補補腦子,老子還要你的腦子幫忙哩?!眳伟艘膊恢涝趺磩袼?,只能發了狠氣地命令。 幾個正在吃面的弟兄看得清楚,都笑起來:“慶兒姑娘,既是老大一番心意,你便吃吧?!?/br> 云菀沁只得將那白煮蛋往袍子的干凈地兒一擦,放進了袖口。 呂八這才滿意了,走開了。 余下的人見老大走了,更沒什么忌諱,邊呼啦吃著,邊沒邊沒際地侃:“慶兒姑娘還是挺招人疼的,很少見著老大對人這么和藹啊。說來慶兒姑娘也是命苦,樣樣都不錯,就是害在了一張臉上,若是你的樣子生得稍微好看點兒,只怕不知道多少有錢家的公子搶你去當少奶奶呢!何必跟著咱們擔驚受怕!” “臉不行怕什么,老大中意就行了!”有人潑著膽子調笑。 云菀沁一彎腰,順手揀起個石子兒丟過去:“你的臉才不行!” 眾人哄堂大笑。 幸虧這時衛小鐵小跑了過來,男子們才疏散了。 云菀沁見他有什么話,將碗里的面條扒拉完,跟他走到后院小柴房內。 閉上門,衛小鐵面色有些緊張:“慶哥兒上次叫俺盯著老田,俺跟了幾天,總算有點兒眉目了?!?/br> 衛小鐵跟自己一樣,幾次跟著田老出衙門,半路卻被甩了,這令云菀沁更是懷疑,連衛小鐵這種賊精鬼滑的猴崽子,晏陽的城墻上有幾個狗洞都恨不得一清二楚,那田老都能想法子撇開,只能說明一件事,——田老每次出衙門要去見的人或者辦的事,異常的重要,不能被人發現。 云菀沁盯著他:“這次跟上了?” 衛小鐵道:“今兒早上俺回了一趟衛家村,在一個老大叔家里幫他修被雨水打垮的房頂,后來,俺在房頂上直起身子休息,隨便一望,見著個人影經過村子,眼熟,慶哥兒猜是誰?正是那老田!” 田老商議完,午飯前剛剛出去了,原來又朝東城去了,還正好路過處于東城的衛家村? 云菀沁一疑,聽衛小鐵道:“……俺趕緊下梯子問了下老大叔,偷偷那老田指給大叔看,大叔告訴俺,說那人經常過來衛家村,但只是經過而已,并沒逗留?!?/br> 云菀沁道:“也就是說,老田要去的地方,只有通過衛家村這條路才能到,——小鐵,是什么地方?” 衛小鐵目光篤定:“東城外面的馬頭山?!彼@然也意識到了什么。 云菀沁心里一動,只見衛小鐵湊耳過來,又低低說了一番。 她終于明白了。 早聞長川郡多綠林人,匪患連連,歷史久遠,各自在周邊山野占地為王。 晏陽東城外的馬頭山是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易守之地,土匪們自然也不會放過。 馬頭山上匪王綽號山鷹,在山上盤踞了數代,部隊人數浩蕩壯大,自擁農田,自制兵器,山中也建立了不少崗哨和烽火臺,近年將其他小型土匪部落一個個收復,勢力更是龐大,截然成了土匪帝國,宛如一顆陳年毒瘡,是長川郡官員們最頭疼的山匪幫派,卻一直沒能被清除。 這姓田的果真不是什么普通商人!竟是馬頭山土匪的人。 不用說,山上的土皇帝當久了,自然想要當當民間的皇帝,古來倒不乏土匪強盜的君主,只不顧上任后都被xi白了。 這個山鷹也不例外,趁青河決堤,民怨驟起,竟發了狂心,想要顛覆朝廷,說白了,想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