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節
梁巡撫正跟以往一樣,喋喋不休地念叨著,夏侯世廷手上杯盞忽的半空一滯,猛的砸向地面,瓷片碎花乍現,四散蹦開,驚得梁巡撫嚇了一跳,只聽座上男子冷道:“要不是你擅自做主,先斬后奏,將他們的親屬綁了來,晏陽如今的情況,怎么又會走到這個境地!發兵?一月仗,三年休,到時晏陽生靈涂炭,由你來收拾爛攤子?你是不是愿意捐獻全副家產來恢復民生?” 下人趕緊重新拿了個新杯子,又蓄了熱茶。 梁巡撫臉肌一搐,卻沒話好說,就算能辯駁也不敢,論職銜,自己比他大,可誰叫他背景比自己大?這么一算,起碼在這晏陽城內,他們兩也算是平起平坐的。 梁巡撫一咬牙:“那也得給點顏色黃巾黨看!”說著,一揮手:“來人!” 梁巡撫的部將在門外,早聽了上級的吩咐,帶了七八名百姓模樣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進來。 幾人正是梁巡撫當初一怒之下,捉的幾名暴民家屬,從被抓回來就關在行轅后院的一座廂房內。 幾名老少一被押進來就跪下來:“官爺,咱們跟那暴民沒關系??!雖說是親戚,可多時都沒來往??!” “是啊是啊,那小子雖是我弟弟,但咱們早就分家了,他如今跟朝廷對著干,我也不認這弟弟了,死了都跟我沒關系!官爺,放了我吧!” 梁巡撫狠狠道:“閉嘴!來人啊,捉一個出來,砍了頭,丟到那黃巾黨的地盤上去!” “饒命??!官爺——”一群驚哭聲此起彼伏。 施遙安冷笑:“梁巡撫,秦王還在場,你這個命令,倒是下得眼睛都不眨??!” 梁巡撫一愣,忙道:“我這不也是為了鎮鎮那黃巾黨么!免得百姓還以為他們敢威脅咱們,咱們只能逆來順受?!?/br> “你放心!今兒送了他們五十抬暴民的人頭,百姓已經知道官兵的厲害了,再多殺幾個扔出去,非但起不了作用,反倒還會叫百姓說咱們狠辣?!笔┻b安抱起雙臂。 梁巡撫吞了口唾,再不敢多說什么。 此時,幾名暴民的家屬看出來了,能話事做主的是上座的那位,全都磕起頭來:“多謝官爺!多謝官爺!” 夏侯世廷目光在眾人臉上巡梭一遍:“你們的心,真的向著朝廷?” 幾人打從被抓了來,膽子都快嚇破了,跟朝廷對著干,真不是一般人敢干得出的,誰不想過安樂日子,點頭:“咱們都是世世代代的老實人,雖說家中出了那種逆子反骨,可咱們都是千真萬確的良民??!求官爺放了咱們吧!咱們絕不會加入那勞什子的黃巾黨,更不可能與他們同流合污,咱們還想過安生日子呢!” 夏侯世廷道:“放了你們,不可能,先在行轅待著吧,打打雜,這事過了再說?!?/br> 不被官府以通賊名義懲處,就已經夠慶幸了,幾人只能先叩首謝恩,正要下去,卻聽那上座男子一疑:“誰是呂八的親人?” 呂八是黃巾黨的頭兒,難道他的親屬得另外處置? 梁巡撫眼睛一亮:“將呂八的妹子拎出來!” 侍衛將第二排一個少女押出來。 少女大約十六七,穿著粗衣簡服,怯怯懦懦,臉都不敢抬:“草、草民呂七兒,是呂八的meimei。官爺,草民知道兄長過錯大,可草民絕不會跟兄長同流合污,請饒了小女子吧!” “其他人退下,呂八meimei留下?!蹦凶勇曇魝鱽?。 梁巡撫一怔,卻還是帶著人下去了。 室內一空,呂七兒更是緊張,撲通磕起頭來,剛聽人稱呼,知道這人是王爺,慟哭:“王爺,兄長做的事兒,真的跟小女子全無關系啊,王爺千萬不要罰小女子啊,王爺叫小女子做什么都行?!?/br> 男子掀開杯蓋,茶汁清香馥郁溢滿一室,竟讓少女的情緒稍微鎮定一些,只聽那尊貴男子開聲:“連坐,懂嗎?誰叫他偏偏是你的兄長?!?/br> 呂七兒嚇得發顫,難道自己真的逃不過懲處,渾身仿似被抽干力氣,軟在地上,卻又聽那男子聲音飄來:“不過,朝廷對于家屬犯罪的連坐罪名者,倒也還是有通融的機會?!?/br> 呂七兒精神一振,只知道有活命的機會,膽子也稍微大了些,仰臉直直盯住上座男子:“怎樣能免罰?”這一看,卻心中又砰砰亂跳,比剛才單獨被拎出來還要跳得厲害,這個三皇子,五官如雨墨渲染,渾然天成的俊朗,光是撫盞動作,便一氣呵成,勾人心rou,是她在小小的晏陽城從沒見過的容姿! 夏侯世廷并未看她一眼,自顧把玩瓷蓋:“你哥在清河決堤前后,有沒有結交什么新友人?” 呂七兒好容易壓下驚為天人的心緒,回憶了會兒,喃喃:“我哥素來豪爽,喜歡結交朋友,在晏陽城內,人緣很好,大家都喜歡他,因為他友人多,小女子平日也并沒多放在心上——不過王爺這么一說,小女子倒是記起來了,晏陽發災后,有個田姓的老者來家中找了哥哥,還留宿了還幾天,兩人每次說話都是關著房門,不讓小女子聽。本來小女子對那田姓的老人印象不深,可后來想起,這田老似是很早以前就找過哥哥,只哥哥每次對他態度并不好,每次都將他趕出去,也不知道為什么兩人關系這次倒是親近了起來……” 那就對了。夏侯世廷一瞇眼:“嗯,算你老實。這些日子,暫時留在行轅主廳這兒做活吧?!?/br> 呂七兒松了口氣,一聽能留在行轅內,不知道為什么,莫名還多了幾分高興,磕頭:“謝謝王爺!” 等呂七兒下去了,施遙安上前:“三爺,將呂八的妹子放在身邊打雜,要緊嗎?” “還有用?!毕暮钍劳⒄酒鹕?,面色有些疲倦,朝內室走去。 施遙安怕他太勞累,也不敢多說了,跟進房,只見他已經坐在書案后研墨提筆,攤開一張宣紙。 施遙安知道三爺要寫家書,給娘娘的,不覺走上前,提醒:“三爺,如今這局勢,您寫了,怕是送也難得送出去……” 男子筆尖飽蘸濃墨,已經下了第一筆,并沒動搖。 他不想要她有半點擔心,平安信無論如何也要報一封的。 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看見那暴民女子跟她眼神有點像,心里越發有些怪異的亂。 晏陽軍情密?;鼐?,她應該是不知道的,不過紙包不住火,萬一拖久了,遲早還是得知道。 一想到她會緊張自己,他的心就好像跟著扯緊了,再一想到她的芙蓉嬌面,卻又不自禁唇一抿,胸膛連著耳頸,滾起一股子難紓的炙熱。 這兒再危險他也不擔心,只要知道她在京城過得祥和安全,吃飽喝足,他便心里平靜,萬事知足了。 ** 卻說云菀沁這邊甩了施遙安,一路上停停歇歇,總算跑回了晏陽知府衙門,剛一跨進門檻,背后有腳步嘩啦啦傳來,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人扛了起來往半空拋去,還伴著男子們的吆喝聲:“喲呼——喲呼——” 一拋一接的,云菀沁魂兒都快沒了,還沒來得及喊出聲,就被一群人扛到了大堂里,只見呂八帶著田老等一群人已經在里面等著。 呂八見她回了,喜笑顏開:“快快快,把慶兒姑娘放下來!” 衛小鐵一個箭步沖過來,上下查看:“沒事兒吧?”又招招手,同云菀沁一個房間住的幾個婦人,一人手里端著熱水和毛巾,一人端著個板凳,上前將云菀沁攙著坐了下去。 呂八指揮一個婆子:“去看看慶兒姑娘傷了沒?” 云菀沁明白了,自個兒這是成了黃巾黨的功臣,心里一舒,卻也不意外,剛這么做便是就是這個目的。 這是能得呂八信任的大好機會。她咕嚕咕嚕將茶水喝到底兒,嘴巴也沒抹:“俺沒事兒!呂大哥收留了俺,俺能給你們效勞是應該的!今后有這種事兒,還請呂大哥千萬別忘了俺!讓俺有個建功立業的機會!” 呂八笑道:“你這丫頭,一個人過去驗貨面不改色心不跳,當著那混賬皇子的面,綁了他部將也是不喘氣兒,比咱們許多兄弟還厲害啊,不重用你還重用誰?” 話一落,卻聽陰沉的老者聲音飄來,充滿著質疑:“只是不知道,慶兒姑娘一個普通小鎮女子,怎會有火門槍這種西洋玩意兒?” ------題外話------ 謝謝 聽tp雪的評價票 jz1007的評價票 小米么么愛魚的評價票和月票 qquser8699563的月票 ☆、第一百五十八章 秦王的顧忌 大堂里,田老突然發問,令空氣霎時凝滯下來。 呂八臉上的笑容也退了潮,聲音一沉,嚴肅起來:“是啊,還沒來得及問你呢!你個丫頭片子,怎么會有這種男人的東西,還是西洋人的?這火門槍,聽說京城的貴族都難得私藏,皇帝老兒不過也就只幾把!” 云菀沁拿著水正喝到一半,手停住。 田老面色陰霾更深,語氣試探:“怎么,心虛了?” 大伙兒都說把這丫頭當做功臣,他卻想得不一樣,本來就對她外來人的身份就不是很信任,今日見她一個鄉下女孩,能有大軍當前出頭的氣勢和膽量,還持著火銃,更是生了懷疑。 田老的話一出,呂八的臉也發了青,先前的溫和蕩然無存,本就是個急性子,見云菀沁遲疑了一下,只當她來路真的不明,將她手中的杯子一捏,唰的擲到一邊,哐啷一聲脆響,嚇得旁邊兩個伺候的婆子嬸子驚呼出聲。 衛小鐵背后出了一身汗,嚷道:“呂八大哥,你別急,聽慶兒慢慢說啊?!庇众s緊拽拽云菀沁的衣裳角兒:“慶兒,快說啊?!?/br> 大堂內,空氣緊張,田老皺紋迭起的老臉上,一雙目似是暗處盯著目標的野獸,一個不對勁就要撲上前來將目標撕成碎片。 呂八的呼吸也是濃重起來,聲音開始不耐煩:“說??!” 云菀沁舉起手背擦了把嘴,鼓鼓唇,目光閃爍:“俺能不說嗎?” 衛小鐵一顆心只差蹦出來,這慶哥兒,又在玩什么鬼東西啊,趕緊隨便編個理由啊,這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還繞什么圈子??? 果然,田老冷笑:“我就說這野丫頭不對勁!我多吃了幾十年的飯,還是能看出人肚子里的腸子的!你們看看她,像是個是普通鄉下女孩子么?就怕是官府混進來的jian細,老八,你且看著辦吧!” 呂八本就信任田老,此刻心中懷疑也加深,虎目如舔血,赤得叫人畏懼,手一滑,條件反射滑到腰際的匕首上,卻聽那丫頭嘩的站起來,一張蠟黃小臉兒亦是漲得紅通通,似是受了天大的氣,朝著田老嚷起來:“田老可別誣陷俺,俺要是官府的jian細,今兒能幫呂大哥和弟兄們走嗎?那皇子身邊帶的官兵,你們又不是沒看到,人家準備好了的,人多,還個個都是精兵良將,受過訓練的,今兒咱們是奔著交換糧食去的,人都沒帶足,萬一打起來,咱們是個什么后果,心知肚明!jian細?俺要是jian細,還救你們?掩護你們撤退?你們這群天殺的——沒良心!” 衛小鐵吁了口氣,趕忙幫腔:“可不是!” 呂八臉色稍微好看些,卻仍是嚴厲:“那你怎么支支吾吾,就是不說這火銃是哪里來的?心里沒鬼,能不說么?” 云菀沁一叉腰,一臉不耐,蹙蹙兩條細細淡淡的眉毛:“俺就是心里有鬼!你們非逼著俺說,俺也沒轍!好吧好吧。就告訴你們,俺家不是開藥鋪的嗎,有年來了個京城的大兵,說是火器營的官員,路過麗水鎮染了風寒,上俺家買藥,袍子里露出了這把火銃,俺稀奇,趁他等烹藥時,偷了過來。俺個大姑娘,逃難時跟小鐵偷吃的被官府捉還算情有可原,再叫人知道還偷過東西,俺,俺這名聲能好聽么,還能嫁的出去么!又不是什么光榮的事,俺難道還到處宣揚不成?能不說就不說唄?!?/br> 田老眼中一涼,顯然還有懷疑:“真的?紅口白牙,任你怎么扯都行?!?/br> 衛小鐵道:“田老也知道,任慶兒怎么扯都行,若是想騙人,剛剛就直接騙了,何必吞吞吐吐的給你們質疑?” 田老一時啞口無言,只聽呂八面容已經舒展開來,笑容似浪花又在糙臉上一*劃開了:“就說你這丫頭哪有膽子跟小鐵那臭小子一起偷東西,又哪有膽色當著那么多官兵挾持桑秦王的人,原來早就有經驗了!哈哈!你這丫頭,天生就是個當土匪的料子??!” 云菀沁跺跺腳暗中掐自己,憋得臉紅頸子粗,阻止他繼續說:“呂大哥!” “哈哈哈——”呂八見她撒潑起來像個野小子,這會兒臉一紅,黃皮寡瘦的臉增色了不少,襯得淡眉細眼兒也添了幾分光彩,目中笑意更盛,揮揮手:“算了算了,不說了不說了?!?/br> 老大都開了口,余下的黃巾黨也就再不說什么,跟著歡騰起來,又恢復之前的氣氛。 正熱鬧著,只聽人堆里,老者的聲音又試探而審視地傳來:“早就聽說西洋人的火門槍厲害,遠遠勝過我漢人的長槍利矛,今兒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光是對著天放幾下就能嚇破人膽子。咱們隊伍里如今能有這把火門槍好多了,想必那秦王一行人也會忌憚……” 云菀沁知道那田老是什么意思,覬覦自己的火銃呢,將粗袍子一攏,蓋住腰后面的火銃,哼一聲:“俺投奔呂大哥,就因為聽小鐵說呂大哥仗義,別說搶人的東西了,便是連該得的,也會推拒不收。俺從垮掉的房子里搶出這火銃,就是看到災后世道亂,想帶在身上防身。這東西打眼,俺本來不想讓人看見,今兒要不是看呂大哥有難,根本不會拿出來!可是若是有人想奪,俺絕不會依!” 大堂內冒起火藥味。 田老花白眉毛一擰,正要說話,呂八已開口:“慶兒丫頭一個姑娘家,這種亂糟糟的時候,拿個武器防身是應該的。那火銃雖好,但咱們這隊伍,光靠這一把火銃也沒什么用!你放心,丫頭,你那火銃是你的私物,沒人會奪!” 有這一句話,云菀沁放了心,這呂八雖性子莽撞沖動了些,可本性倒不壞,起碼不會欺辱弱小。 田老見呂八都開了口,老臉一黯,目光更顯得陰鷙,將這丫頭上下又打量一番,甩袖先離開了。 ** 這天之后,云菀沁在黃巾黨內的地位赫然不一樣了,幫呂八寫了幾封貼在城內的告示以后,越發得了信任。 云菀沁寫告示和通函時,刻意變了字跡,比起習慣性的字跡,看起來鈍了一些,字句也用得平鋪直敘,適合自己只讀過兩年書的學識量就夠了。 即便如此,呂八拿著幾張告示仍是贊不絕口,笑得合不攏嘴,這丫頭,不愧有個教書先生的哥哥。 光看一列列秀挺拔尖兒的字,比起往日下屬寫得歪歪扭扭蚯蚓爬似的告示,不知道甩出幾條大街。 叫人一念,呂八更是嘖嘖贊嘆,洋洋灑灑,一氣呵成,百姓看到再不會覺得黃巾黨全是塊頭大無腦的莽徒,還是有學問人的。 黃巾黨多半是貧民出身,識字的不多,就算有幾個識字的,也認不全,哪里能夠作文賦詩寫出完整字句,呂八身邊的田老雖肚子里有貨,會出謀劃策,但讀書不多,筆頭上的事務比不上那丫頭。 三兩日,這慶兒姑娘簡直成了黃巾黨里的軍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