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節
皇帝眼睛微斜著看太子,問道:“太子妃怎么了?” 太子心中一跳,但接著一松,如果只是太子妃的事,就不必擔憂了。他本想說太子妃病死了,可是又一想,皇帝的臉色這么難看,是不是已經知道太子妃被自己打死了?再撒謊皇帝肯定不喜…… 左右為難間,太子嘆息道:“孩兒與她實在無法相處,那日大吵一架,孩兒動手打了她……” 皇帝淡淡地問:“只是打了她?” 太子舔了舔發干的嘴唇,說道:“父皇,孩兒做……做錯了事……” 皇帝半閉眼:“什么事呀?” 太子艱難地說:“孩兒下手,下手重了……” 皇帝冷笑,等了一會兒,問道:“就這事?” 太子以為皇帝要他包攬下來這事,忙點頭說:“就這事……” 孫公公從屋外進來,端著湯碗,對皇帝低聲說:“陛下,和上碗一樣,有那東西……” 太子的心收縮成了一團,他有了極為不祥的感覺,可他不敢相信。 皇帝突然睜開了眼睛,猛地一腳,把太子踹到了床邊,太子跪倒在地,哭著說:“父皇!父皇!保重身體!” 皇帝呸了一聲:“保重身體?!保重身體你給朕下了金剛石粉?!” 太子嚇得要尿了,可還是負隅頑抗地說:“父皇,什么石粉?!孩兒不明白……” 孫公公將碗遞給了皇帝,皇帝看到碗上面是一層凝固的豬油,被翻開了,油脂下面可以見到細小的粉末?;实蹖⑼胨さ教用媲埃骸澳阕约嚎?!你以為天衣無縫了嗎?此粉喜油,用熱油澆入,油浮水上,再用冰水鎮了碗,粉末就在上面,你還有什么可說的?!不僅下在一碗里,兩碗都有!你這個畜生!朕對你這么好,畜生……”他氣得沒了詞兒,只能一個勁兒罵畜生。 太子絕望地結巴著:“父皇……父皇……您什么意思?孩兒……不……不懂!” 孫公公低咳了一聲:“方才外屋其實有人在梁上盯著呢,盆景下的瓶子和紙已經被挖出來了……” 太子使勁磕頭了:“父皇!是茅道長!茅道長告訴孩兒那種石粉可助長生,孩兒擔憂父皇的康健……” 皇帝憤怒地抄起床邊的一個香爐砸了過去:“就是茅道長告訴了朕這是什么東西!你這滿口謊言的畜生!來人!” 太子哭著向皇帝膝行過去:“父皇!父皇!饒了孩兒吧……” 皇帝喝道:“畜生!怎么能饒了你?!” 一聽這話,太子一躥身,猛地撲到了皇帝身上,狠狠地掐住了皇帝的脖子:“父皇!不要再逼我了!” 他在行將成功時遭受徹底失敗,一時幾乎癲狂,力大無比,事出突然,皇帝根本沒有防備,被扼得臉紅耳赤,眼睛翻了上去……太子的眼睛亮了,希望的火光再次燃起,他用了全力,喃喃道:“父皇!請你死了吧!快死吧!你早該死了!……” 孫公公怎么也拉不開太子,一邊大喊來人,一邊從地上拿起皇帝扔的那個香爐,一下下地打在太子的腦袋上。他雖然想救皇帝,可這是太子,他也不敢把他打死了。一連幾下,太子都沒有松手,只是鮮血從額頭流下來,面目猙獰地繼續掐著皇帝脖子。孫公公怕了,終于狠命一擊,太子眼睛一翻,一頭栽倒在了床下。 外面的人這時才跑進來,將太子綁了起來。 孫公公趕快扶起皇帝,給他拍胸口后背,半晌皇帝才緩過氣來,拼命地咳嗽,吐出了幾口吐沫后,竟然咳出了一口血來。 孫公公忙去倒茶,讓皇帝漱了口?;实勖嫔缁?,仿佛瞬間老了,他嘴唇顫抖著,指著說道:“虢去太子之位,下……”他本來想說下牢,可是突然感到疲憊難當,說道:“幽閉,每日跪兩個時辰,掌嘴……” 侍衛們應了,抬著昏迷的廢太子出去了。 皇帝的一邊嘴角耷拉下來,一個勁兒地流口水,孫公公對外面說:“快去叫御醫!” 皇帝歪著嘴含糊著說:“宣旨,太子……誤國,不孝……為……戾太子……”說完一翻眼睛昏了過去。 孫公公一邊叫皇帝,一邊催人快找御醫來。等御醫來,為皇帝診了脈,說是痰涌攻心,忙開方子,煎藥,然后給皇帝灌藥。傍晚時分,皇帝才醒了過來,孫公公見狀,捧過來圣旨和其他公文,放到了皇帝床邊的小幾上,小心地問:“陛下,感覺可好?” 皇帝示意孫公公將他扶起坐好,無力地問道:“可有什么軍情之訊?”北戎不會來了吧? 孫公公小心地說:“有消息說,西路,三皇子殿下和平遠侯,可能是贏了……”他給了皇帝這個好消息,是想也許這能讓皇帝高興高興,可是皇帝不喜反怒:“贏了?!贏了竟然……未向朝廷傳來捷報?!”他咳嗽起來,嘴更歪了,孫公公忙給他捶背,皇帝喘息了一會兒,閉眼養了養神,說道:“去,把四皇子接回宮中?!睂O公公見皇帝臉色陰暗無光,趕快應了,心說皇帝病了,真得有個人來幫忙才行了。 次日,宮中傳出圣旨:太子忤逆皇上,已被奪太子之位! 京城對這個消息并不感到驚訝,畢竟,鎮北侯平遠侯兩府抄殺的案子逆轉時,大家就知道太子犯了錯,這些天又聽到街頭傳言說三皇子平遠侯那邊贏了,皇帝就是為了安撫他們,也得把太子撤了。 呂老太傅聽了消息,短暫地笑了一下,對人說道:“告訴宮里的人,動手吧,讓他知道,這是為了誰?!比藙傄?,呂老太傅又說:“派人盯上四皇子,好好摸摸他的脾氣?!边@次可不能再選錯了。 葉中書也得到了宮中的消息,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他嘆氣:“他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他早就看出太子心存不良,可是宮中實在難放人,只有個太監能盯著,沒想到最后是皇帝自覺發現了……葉中書指使人:“快,找人出城,往大公子他們的方向走!把這消息傳給他?!?/br> 其實,用不著葉中書的家人傳書,平遠侯的人早就一站站將此事傳給了行軍途中的平遠侯。平遠侯接到信后,說道:“加速回京!” 太子這么快就被廢了!他們需要盡快回去。? ☆、拒旨 ? 去鎮北侯府接四皇子的車隊到鎮北侯府門前時,鎮北侯府一片雪白。老夫人是王妃級別,喪事的步驟都有程序,可是現在鎮北侯遠在燕城,生死不明,音信不通,按理所該進行的發斂入葬都無法完成,喪事不能完結,各種白幡哀帳只好全都留著。宮中太監在門外說奉旨來接四皇子回宮,讓人傳達了進去。 這旨意不是對鎮北侯府里的任何一人下的,所以鎮北侯府中的人就不用出來接旨,但是門口的人們都是鎮北侯府的,自然不會直接去告訴四皇子,而是去報給了老關,老關就再去找府中管事的蘇婉娘。 蘇婉娘剛剛與柳氏在大廳上陪著楊氏用了些早飯,連日哭泣后,楊氏覺得眼花頭暈,心灰意冷。她放下粥碗問道:“汶兒還不吃飯嗎?” 蘇婉娘嘆氣:“我讓meimei昨天吃了幾口,可她咽了就哭,結果又吐了出來……” 楊氏要流淚:“她可別病了……” 蘇婉娘忙說:“我一會兒再去勸勸她,給她喝些米湯?!?/br> 楊氏問:“強兒呢?” 柳氏說:“他與大郎和小郎一起吃的,還是吃了些東西?!?/br> 楊氏點頭,蘇婉娘低聲說:“母親,戰報說二哥得勝了,想來燕城也該很快解圍了?!爆F在大局已定,可以把好消息告訴楊氏了。 楊氏微蹙了眉頭,有氣無力地說:“我本來并不想說什么壞話,可是你二嫂,也太沒有禮數了。祖母過世都不回來……” 蘇婉娘向門口的夏青使了個眼色,夏青走出去,看了周圍,回來對蘇婉娘簡單地說:“沒人?!焙罡瓪⑶扒采⒘似腿?,現在院子里沒什么人了。 蘇婉娘這才對楊氏小聲說:“母親,二嫂并不在廟中……” 楊氏驚訝:“那她在哪里?!” 蘇婉娘壓低了聲音:“她去了邊關,和二哥在一起?!?/br> 楊氏驚得手捂了心口,脫口道:“她……她好大的膽子!” 柳氏想到自己自從沈毅離開,就一直在這里守著,一分幾年,自己何嘗不想去邊關找沈毅?含著淚笑著說:“二弟妹真是個有情義的?!?/br> 蘇婉娘對楊氏說:“二嫂敏銳過人,是二哥的軍師,母親,這事可不能傳出去?!?/br> 楊氏連連點頭:一個女子在兵營里拋頭露面,有失檢點,這若是泄露了……楊氏深深地嘆息:“我真管不了,你們看著辦吧,我想去躺會兒?!?/br> 柳氏和蘇婉娘忙扶了楊氏,去楊氏的臥室,楊氏躺在床上,又叮囑蘇婉娘一定要沈汶吃些食物。柳氏和蘇婉娘告辭出來,分別去理事,老關來見蘇婉娘,對她說:“宮里來人接四皇子了?!?/br> 蘇婉娘皺了眉:“你去問問他,他要是想回去,就與他們一起回去,若是不想,就說病了,再等幾天吧?!?/br> 老關應下,又小聲說:“我聽外面有人說,太子被廢了?!?/br> 蘇婉娘眼睛瞪大:“真的?!”老關點頭,蘇婉娘忙說:“快去讓人打探,給我個準信兒?!崩详P匆忙走了。 一個時辰后,老關給蘇婉娘送了口信,說那個消息是真的。蘇婉娘一陣激動,沈汶這么多年的籌劃真成功了。她連忙去見沈汶,沈汶一身孝服,頹廢地半跪在棺柩前,已經沒有力氣再哭了,只是愣愣地發呆。 蘇婉娘小聲地對沈汶說:“太子被廢了?!?/br> 勝利到來了,可是沈汶卻沒有喜感,反而又嗚咽起來:“祖母……祖母……”沒等到這一天。 蘇婉娘也想哭,但是見沈汶已經形銷骨瘦,知道她不能再這么下去了,趕快安慰道:“你快別這么折磨自己了,祖母在天有靈,也不會喜歡看你如此傷悲?!?/br> 沈汶喃喃地說:“是我的錯……” 又來了,蘇婉娘忍下苦澀,又連聲勸慰沈汶,直到沈汶平靜了些,她又接著勸沈汶喝了些米湯。見沈汶喝了湯沒有吐,蘇婉娘暗松口氣,心中惦記著四皇子,就離開了靈堂,果然見有人在等著她,說四皇子臨走想道一聲謝。 此時楊氏在床上,沈汶還沉浸在悲傷中,蘇婉娘就不打算打擾她們了,在她的頭腦中,四皇子就是她未來的夫君,此時兩個人正好見一面,但是為了禮數,蘇婉娘就去找了沈強,帶著他一起到前院見四皇子——一方面自己不該私自見外客,另一方面,四皇子要感謝侯府的庇護,而侯府此時最長的男主人,是沈強,而且也是沈強救了四皇子,讓他去見四皇子很合適。 沈強沉著臉,隨蘇婉娘走到了前院,蘇婉娘引著沈強對四皇子行了禮,四皇子也忙還禮。他見蘇婉娘身邊是那個黑壯少年,就明白了蘇婉娘用心。他對沈強說:“多謝沈四公子相救?!彼壬驈娔觊L,又是皇子,不能對沈強行禮。 沈強盯著四皇子問:“你知道是誰下令抄殺我家嗎?”是他一直問的問題。 蘇婉娘在一邊對四皇子搖頭,四皇子看著沈強躊躇了片刻,說道:“下令的一人已經被廢黜了太子之位,他已經受到了懲罰?!?/br> 竟然得到了回答,沈強眼睛里有了光,他仔細看了看四皇子,像是要記住這個不同的人,然后說:“我想去見見他?!?/br> 蘇婉娘在一邊又搖頭,四皇子看著沈強遲疑了片刻,說道:“我替你去問問……”很圓滑。 沈強點頭:“好,你去問問,然后告訴我……” 蘇婉娘嚇得出了一層冷汗,唯恐沈強再說什么,忙對四皇子施禮,說道:“殿下多保重,有什么事,可以讓人傳信來?!?/br> 四皇子戀戀不舍,但也知道自己不能繼續留下來了,就與蘇婉娘和沈強做別,扶著丁內侍的手出了鎮北侯府,上了宮中的馬車,回皇宮。 京城里一片歡騰,到處可以聽到人們熱烈地議論著太子的罷黜,有人還放了鞭炮。有人大聲頌揚著皇上的英明,譴責太子的無道…… 四皇子知道這不是什么明君的決斷,而是一場各方角力的結果,他不知自己是該喜歡還是該悲哀,只覺心頭壓抑——這里被算計的,一個是他的親生父親,一個是他的異母長兄,按照血緣,都比別人與他近切,可那天他剛一回來,就被這兩個人派去送死了,這讓他怎么能對他們有半點偏袒?但是人倫之初,就是家人的紐帶,對至親長輩袖手,這可算是最深的黑暗了吧?如果把這事說開了,多少衛道士會指著鼻子罵他,告訴他沒有他的父親,他都不會生在這個世間,遇事怎么能不幫著父親,而是選了外人?即使用些秉承道義或者顧及社稷百姓之類的理由來維護自己的行為,他也有愧于私德了……四皇子一邊自我糾結,一邊對回宮心懷戒備,不知是兇是吉。 回到宮中,四皇子馬上就被領著去見皇帝。在他的印象里,皇帝依然是那天表情威嚴的長者,所以四皇子進了寢宮,猛一見老態龍鐘、嘴角抽搐著倚靠在一大堆枕頭上的皇帝,就吃了一驚。為掩飾自己的驚訝,四皇子忙低頭行禮:“見過父皇?!碧炷?!才十來天,父皇卻像是老了十幾年!這就是為何沈二小姐要進宮吧?——親口對皇帝說出“病入膏肓”的話!深宮里,誰敢對皇帝說“你得了重病”?就是皇帝真的病了,所有的人還都得說好話。在這里,太監和宮女一見皇帝就要臉上帶笑,皇帝一輩子也沒見過沈二小姐那樣的人,敢直率地告訴他命不久矣,這話本身打去了皇帝半條命…… 皇帝抬了一下手,示意四皇子靠近,四皇子瘸著腿走到床邊外。 皇帝示意丁內侍:“你,出去?!?/br> 丁內侍只好低頭,退了出去。 皇帝拍了下床邊,“來……坐……坐……這里……” 四皇子低著頭,小心地挪步,坐到了床沿處,他離得皇帝近了,更看清皇帝面上有層灰色,衰老而憔悴,四皇子對這個父親長久沒有接觸了,可父子親情,血濃于水,見皇帝如此頹敗,四皇子鼻子發酸,負疚之感更強烈,心上的天平傾斜,不由得輕聲問:“父皇可有吩咐?” 皇帝嗯哼了一聲,說道:“你……你先代朕監國吧?!?/br> 四皇子忙起身行禮道:“父皇!孩兒身有殘疾,以前從來沒有參與過朝政……” 皇帝無力地揮了下手:“去學學就行……”然后閉了眼。 四皇子立刻覺得被羅網縛住了四肢,沉重萬分,但是他見皇帝如此情景,也知道總得有人代表皇帝理事,就沒有再爭執。 四皇子從寢宮中走出來,孫公公跟著他出來,說道:“四殿下隨奴婢來,奴婢給四殿下引見一下幾位臣子……”四皇子扶著走過來的丁內侍的胳膊,瘸著腿,走得很慢,許久才到了偏殿。幾個文官上來行禮,四皇子禮貌地回禮,但什么都不問,心猿意馬地聽著幾位文官的報告,對旁邊書案上堆積得如小山一樣的奏章看都不看一眼,恨不能將“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幾個字寫成橫聯,貼到自己額頭上。 好容易等到幾個人話語告一段落,四皇子忙表示了下疲倦,起身相辭。孫公公想安排四皇子住在皇帝左近的宮殿,可四皇子堅持回自己過去的院落,傍晚時,他與丁內侍終于走入他已經離開了快四年的住所。 西山日落,陰影斜長。四皇子扶著丁內侍的手臂,站在他熟悉又陌生的院子里,一時心頭悲楚,差點落淚:他竟然又回來了,再次回到了這個讓他窒息可也承載了他無數成長記憶的地方。這個庭院自從他離開就沒有人來住過,最近太監宮女忙著遷都,更沒有人打掃,窗欄門閣上布滿了塵土蛛網,樹木萎靡,枯草滿地。 丁內侍在皇陵收拾屋子的勁兒也沒了,看著這一片頹敗,小聲問:“殿下,要不,先在別處湊合一夜?”那日他們匆忙地離開蔣家,自然沒帶什么被褥家什,在鎮北侯府是用人家的,可到了宮里,卻是不能隨便用宮里的東西。但現在這種情況,還真得去住別的宮殿才行。 四皇子搖了搖頭,說道:“就先湊合一夜吧,明天你去蔣家取我們的東西,別弄太多,搬著麻煩?!彼刹幌朐谶@里長??! 丁內侍只好去找了人,打掃出了寢室,讓四皇子先睡了,次日出宮,從蔣家運來了一車物件,總算把這個地方又弄得能住人了。 丁內侍用金錢將以往的關系梳理了一遍,很快就得到了太子被廢的前因后果,回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四皇子。四皇子默默地點頭,并沒有激憤地指責太子,丁內侍深覺四皇子很寬厚。 四皇子開始每日去點卯上工,但只是坐一天,很少說話。 開始幾天,文官們以為四皇子剛來,不熟悉政事,自然不多話,可是后面的日子,四皇子也根本不辦事,任何奏章都是“容我三思”,一推而凈,連最最簡單的事務,也不料理,動不動就說頭痛,讓丁內侍給按摩半個時辰,熬到了下午就告退去休息,從來沒做出任何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