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其實,這些都是不應該的。只是我們從小沐浴在這樣的觀念下,我們習以為常了,自己拿來套住自己——而世界上沒有什么應該、不應該,把我們捆縛,把我們禁錮?,F在大家覺得‘應該’的東西,并不一定就是正確的,就是合理存在的?!?/br> “就像我們女孩兒現在可以讀書,可以有繼承權。但是古代幾千年,這些事想也不敢想,都是‘不應該’的。擱兩百年前,我要是去大街上嚷嚷一句我要上學當官兒,沒準兒還要被浸豬籠呢?!?/br> 主持人點點頭,已經被這個話題引起了興趣,追問道:“那你認為,是為什么有了現在的改變?” 許盈沫又舉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提示詞,焦子玉坐在沙發上,捂住眼睛不忍直視——你們敢不敢不要做的這么明顯?節目攝像都在回頭看你們了! 許盈沫翻了翻眼皮,把牌子往謝斯哲手里一塞,謝斯哲的內心變成了《吶喊》的油畫,表面淡定從容地替她舉起牌子,清貴氣質不容置疑,堵回了攝像們囧囧的目光。 容嫵看了眼提示詞,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是因為女性前輩的爭取,我們才有了現在讀書和自由的權利。這并不是理所當然,這個過程來之不易……”她剛剛那口氣是出完了,文縐縐的話也編不下去。 焦子玉接過她的話茬,頗有些靈犀的默契:“所以,我們想為后人爭取點什么,而不是庸庸碌碌地活著,對社會不公視而不見。我希望以后,后代的女孩兒們,可以有真正平等的選擇權,真正被尊重。哪怕在那時的她們眼里,我們這個時代不被她們認同,但這至少證明了未來在進步,未來還有很多希望?!?/br> 主持人久久都說不出話,這還是很少見的,他一邊聆聽,一邊心想,這口才,兩個人不去聯合國婦女署,簡直令人扼腕嘆息啊。 節目繼續采訪了下去,容嫵前面的反問,焦子玉平靜的倡議,讓那些戴面具的女孩子所講述的二次傷害,被映襯得格外觸目驚心。 錄完以后,大家回到臺后,導演面帶笑容來慰問:“咱們播出是在一個月以后。這一期啊,以我多年的經驗,我預感能引發挺大的反響,你們辛苦了?!?/br> 告別了節目組,幾個人心情很好地走出電視臺,頭頂是藍天和陽光,電視臺大廈辟出了一隅陰涼,六月的天空,明亮燦爛。 容嫵忽然涌上一股天地之大的豪情,那是豁然開朗的心境。她轉著圈,往前跳了幾步,做了一個樣板戲沖鋒的姿勢,回頭笑道:“哎,沫沫,我覺得,今天的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我了!” 她走出那片涇渭分明的影子,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下,桃花眼微微瞇起。在節目里,質問出的那些話,讓她放下了過往種種,再也無所畏懼。許盈沫看她神采奕奕的模樣,手搭在她肩上:“恭喜你,涅槃重生了?!?/br> ***** 六月的藍天之下。 地球的另一端,歐洲v電影節,也已經如火如荼地走到了最后一個環節—— 上個月,入圍作品已經公布,這最后的一個星期,評審專家們正在投票,表決最終獲獎的作品。 每個單元的入圍電影,又在大屏幕上,重新播放了第二遍。這一次,電影欣賞要細致的多,評審專家們一邊看,一邊互相討論,交流意見。 禮堂的燈光熄滅,他們剛剛點評完一個意大利電影,接下來,是來自遙遠東方的入圍影片。 電影屏幕上的光芒映在每一個人的臉上,《seorchestra》,參展名冊上寫了備注,這是根據真實事件拍的紀錄式電影。 所以這些演員的真實命運,也映在了每一個人的心里。 進入片頭。 音樂是合奏,古老東方的韻律,聽得人似懂非懂。 畫面是傳統中國樂器的特寫,琵琶,演奏史;中阮,演奏史;箜篌,演奏史……一部部樂器史,也映射了這個國家的古老輝煌。 背景則是敦煌壁畫,鮮艷地鋪展開來,飛天,披帛環繞,素手撥弦,都能在一千多年前的壁畫中有跡可循。 它用絲竹交錯和繽紛畫卷,展示一種文化的璀璨。 接著,進入了有演員的開場,光線偏暖偏黃。那是夕陽從窗欞拉出的一縷光線,虛焦中晃動的人影,轉換成實景……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 她叫單慧琳,樂團指揮,這個是她的文字介紹。她戴著眼鏡,顯得學識端莊,目光正從一張遺像中挪開。 她微微垂下眼簾,手里在擦拭一把柳琴。 畫面給了琴一個特寫,在光塵翩躚下,訴說著恒久的年華。 搖臂鏡頭拉遠,這是一個巨大的音樂廳舞臺。有工作人員來來往往,在舞臺指揮下,把椅子并排放好。單慧琳走過去,將柳琴放在其中一個座位上,一旁挨著的椅子,放著一把琵琶。 柳琴和琵琶頭挨著頭,單慧琳低聲說:“我們的音樂會要開始了。跟我們一起聽著,啊?!?/br> 一個老頭兒搖著輪椅過來,在那座位前沉默了片刻:“還是……把曾華庭和阿薔挨到一塊兒了啊?!?/br> 老太太點點頭:“他喜歡她。就挨著吧。去了那邊兒也好找她?!?/br> 伴隨這句娓娓的話語,鏡頭移到了那張黑白遺像上,正被工作人員拿走,離去。照片中的老人,在微笑。 . 片頭字幕在這里結束,故事算正式開啟了。 國家大劇院的音樂廳臺上,一曲恢弘而激昂的合奏曲,帶著令人驚艷的神秘,一瞬間調動起了觀眾的所有感官。即便這曲子,用的不是現代音樂寫作手法,并且很有東方風味,但它確實令人驚艷。 創作這首曲子的樂團,確實足具才華。此刻,國家大劇院整齊的舞臺燈光下,是28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鏡頭從他們認真莊嚴的演奏前一一掃過,如水墨畫般,逐漸淡入回憶,色調和光影也為之一變。 那是四十年前,樂團人要更多一點,三十多個年輕人,三十多張朝氣蓬勃的臉。他們圍著一張桌子,衣著樸素,眼睛里是奕奕光彩。 “你說咱們國樂的,也應該讓人們都聽聽,原汁原味的國樂吧?” “上哪兒去找譜去,懂的人都不多,我倒是想弄?!?/br> “就自己弄唄,合著你是不懂音律啊還是不懂旋宮犯調啊,咱們的雅樂樂譜被外國人燒了,但是華夏正聲不會斷,自己復原創作唄!” “對啊,就算斷了,那是咱們的責任,也得拾回來?!?/br> 一群人懷抱著最初的簡單想法,慢慢的,在經年翻閱古譜、典籍的日子里,它就變成了信仰和追求。沒有電燈,他們在油燈下,腦袋挨著腦袋,有時候爭得面紅耳赤,摔門砸桌;有時候又豁然開朗,抱著對方笑跳。 每寫一首曲子,各聲部招呼著排練,熱熱鬧鬧。排練總是會發生很多趣事,譬如聲部之間的節奏亂了,譬如有的樂器先出聲,此起彼伏的亂聲下,眾人哈哈大笑。 有個叫曾華庭的,總喜歡在時青茂吹笛子的時候,故意講笑話,把人笑得吹岔氣,一旁梳著辮子抱著琵琶的女孩兒,就笑著打他,曾華庭躲起來,而后也偷偷的笑。 這舊時光,如此美好。 光影、構圖,也相得益彰。 然而,動亂來了,命運無常也來了。樂團要解散,有的人被下放,有的人被□□,有的人當知青,總是不得不離開。每個人都拼命想維護樂團,可是,個人的力量無法抗爭,守不住、留不得。 夜里有人背上包,走出去幾步,終究是割舍不下,回去點起燈,找出團隊創作的譜子來,抄了一遍,抄到后半夜,譜子塞進包里,他出門,不敢回頭。 而披星戴月下,也有人坐在屋外,反復摩挲著琴,想演奏曲子,可一個人,就是彈不出來,這滿腔的自譴和焦慮,在看到團友離開時爆發了,他們差點扭打在一起,最后卻嘆息著松開手,仰起頭忍回眼淚。 眼見無可奈何,眼見愿景遙遙無期,一個彈琵琶的女孩兒,她叫鄭薔,站出來說,咱們再排練最后一次吧,排練完了再散伙。 于是,為了這最后的排練,先前離開的人,想方設法排除萬難地回來,在一個夜里,他們偷回了禮堂鑰匙,摸著開燈,一群人說話都不敢大聲,卻坐在臺上,仿佛投入畢生力氣,演奏一首首曲子。 那一幕是壓抑的,演奏結束后,天際依然是黑。音樂能帶來心靈上的救贖,卻不能改變現實。他們帶上樂器,互相依依不舍地訣別,有的上了火車,有的坐著驢車,有的回到了農村,他們走上了各自截然不同的命運。 電影的這首開場曲目很長,伴隨著這遙遠的回憶,足足有十幾分鐘。 四十多年后,白發蒼蒼的單慧琳,和一個青年站在畫廊里,面前的油畫是秋景蕭瑟。她安靜地說:“我怕遺忘?!?/br> 那么,就開始找回歲月的記憶吧。 于是,有一群年輕人分頭尋找他們,帶去了他們曾經的執念與夢想。躺在病床上,帶著呼吸器的老人接過合影照片,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到枕頭上。于是如今,c城民族樂團29位活著的老人,開始為生命最后階段的愿望,做出傾盡一切的努力。 有年老落魄的人,被兒子和兒媳婦詰難,一怒之下甩了氣話,毅然離家。 有人拔了吊針,擺著發抖的手對孫子說:“我走兩步給你看。你放心我?!?/br> 這電影的敘事線,是不斷的追敘和插敘。至此,音樂從最初的沉緩、悠遠,到他們不約而同下定了決心、邁上了追夢之程時,開始變得躍動、激昂,仿佛回到了青春時的活力。 帝都光華大學的音樂大禮堂,他們在這里,開始了長達四個月的排練。哥特式圓頂窗戶投射下的光影,他們的影子被拉長,回憶也如一幅漸淡的水墨畫,一溯往昔幾十年,不時閃過年輕的片段。 如今,他們已經不再是滿腔熱血的年輕人,他們的容顏已經蒼老,他們的雙手已經皴皺,他們的眼睛看不清琴弦,他們的耳朵聽不清話語。 可重新坐在一起時,幾十年的默契,仿佛從未消失。他們羞澀地對著鏡頭笑說:“怕忘了,跟不上他們,這些年都要練練?!敝噶酥概赃叺娜?,“知道他們肯定沒忘?!?/br> 這電影里,令人難以想象,那些言笑晏晏的老人,有一半罹患重病,有的人拖著吊瓶彈琴,有人每天排練完去醫院。但他們坐在臺上時,都是無比虔誠的,用心去聆聽。 而當排練時再度發生的譬如聲部亂了、節奏慢了的趣事,他們也只是聽著此起彼伏的聲音,會心一笑。有個老人一邊笑,一邊輕拍著犯錯的團友的肩膀,那簡單的一個動作,簡單的笑容,經歷了幾十年歲月的沉淀,飽含了太多。 . 電影走到這里,已經過去了40分鐘。但并不會想要中斷,因為故事的牽引力“登臺演出”還沒出現。就在評委們都認為,1月份的音樂會就會這樣平穩開始時,變故卻橫生。 那個叫曾華庭的柳琴演奏,忽然肺癌惡化了,幾天的時間搶不過來,在醫院里,殘陽如血中,老朋友抓著他的手,目送他溘然辭世。 搶救的時候,他抓住醫生的袖口,像是竭力抓住一縷光明:“救救我,求你,讓我……再活十天就好……演出完就可以了……” 所有人都無可奈何。這個意外的轉折,令溫暖的夕陽電影,蒙上了一層現實無奈的傷感。 “我還是高興的?!比欢詈笈R走前,他這樣平靜地說。 這時候,觀眾們才能明白那個片頭。這個老人沒能等到上臺,帶著遺憾離開。所以音樂會開場前,團友們將他的琴,放在了臺上,與他們同在。隔著漫長光陰,他和暗戀的女孩兒頭靠頭挨在了一起。 在樂團的演奏中,往事也緩緩拉開了回憶。那合奏的嘹亮樂聲下,鏡頭是每個人的特寫,他們臉上的表情,是任何演員也無法演繹的;而手中震顫的琴弦,仿佛是回首青春,發出的吶喊。 水墨畫似的回憶,一幕一幕地暈染開。 是青石板的小路上,小孩子舉著糖畫,圍在青年身邊跳道:“我們要聽,聽嘛……”于是青年坐在門檻兒上,給他們一邊彈,一邊解釋:“這個要很多人一起演奏,才更好聽呢。你們想不想學???”看到小孩子忽閃著眼睛,去摸他的琴,說想學;青年一邊心疼琴被摸,一邊又笑得欣慰。 或者是兩個人一起研究復原箜篌,拉著民族樂器廠的老師傅,在木屑漫天中,指著壁畫拓印的花紋,摳著書上的字眼:“它這個樂器,這個音色,咱們都沒聽過,能成嗎?”老師傅拿著工具拍了一個人的后背:“不成就做第三遍、第四遍,斷代又怎樣,咱們不研究,等后面的人來干嗎?”老師傅粗糙的手,凹凸不平的指甲,在琴弦和響板上來回摩挲,動作都仿佛灌注了深情。 雖然是看第二遍了,雖然知道這其中有編劇的藝術加工,但還是有評委覺得,這些回憶的片段,選的意味深長,有點催人淚下。他們并不懂遙遠的東方、唐代的宮廷藝術,這些樂器在西方也不知名。但音樂可以共鳴,光影令人悵惘,即便他們跨越國界,也能明白這種熱愛與執著。 屏幕下除了評委,還有被邀請來的專業觀眾。有人低聲討論道:“好吧,一開始,我還以為這個電影,是要講二十九個老人圓夢的經歷呢——或者說,走在信仰的道路上,終于得以朝圣。不過我發現,還不僅如此?!?/br> 因為與這場音樂會同時綻放的,在這個電影里,還有年過四十的女人,重新站在舞臺上,走出人生的挫折,宛如重獲了新生。也有幾乎癱瘓的女孩兒,在臺下艱難做著復健,然后用微笑掩飾痛苦,跳出堅強的一舞。 “——這是他們共同譜寫的,一曲夢想。我認為這是電影想表達的吧?!绷硗庖粋€專業觀眾挑眉,目光沉醉在法曲舞蹈的華麗衣飾和儀仗中。 《最后的樂團》時長不算很久,只有82分鐘,這時候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電影里,音樂會也走到了最后的謝幕,合奏聲沒有停止,它們持續著,越發悠遠繚繞。 而舞臺上的燈光,一盞盞熄滅,次第地黑暗下去。終于不再是電影里,一以貫之的夕陽暖光。 在這看似有些冷色調的舞臺上,那個白發蒼蒼的指揮,沒有停止她的動作。 面對著黑暗,面對著寂寞,面對著后繼無人,面對著被人遺忘的冷寂,追求與信仰卻不會止息。 鏡頭仿佛定格了,在她依舊揮揚的手,她不停止,哪怕燈光熄盡人已散盡,三十九位國樂演奏家,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這音樂,不會停止。 . 接下來是字幕了,禮堂的燈光又亮起來,放映已結束,前面的評審席,開始互相交換意見,然后投票。 這一期的影展,不少影片都很有藝術質量。來自日本的、伊朗的各種精品,令人抉擇難下。 可是,這部真實紀錄的電影,同樣有著令人感動的執著。那打著點滴、戴著助聽器的堅持,那差點截癱還扶著墻站起來的堅持,那經歷了半生歲月又重新開辟一條道路的堅持……評委打分時,不免動搖。 半小時后,總分結果封存到信封里,評委們則在討論后,共同寫下了對《最后的樂團》的評語—— “這個來自東方的電影,我們很欣慰地看到了一種蓬勃的希望。 這里,有一群年逾古稀之人,輾轉一生,未曾忘卻,努力重拾年輕時的信仰。 有曾經在人生道路上,跌倒和放棄過夢想的人,又重新站了起來,找回自我。 有差點癱瘓、經歷了人生挫折,卻沒有動搖的人,用生命在堅持她的追求?!?/br> “是為什么呢? 責任,追求,信仰——匯聚而成的愛。它令我們反思,生命的真諦,我們活著,追尋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