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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重生之怨偶在線閱讀 - 第38節

第38節

    沒多久許寧被問罪被誅,他再次去求養父,養父一笑:“你若喜歡,納為妾也未嘗不可,只是你性子懦軟,我聽聞她性子頗悍,只怕你未必降伏得住她?!?/br>
    他不聽,滿懷喜悅遣了媒人去說。

    結果她問都沒問是什么人,直接拒了。

    他的心都涼了,又遣了幾次媒人,都沒有拒絕,她又已無長輩在,京里并無親人,他想著她做過相爺夫人的,如今要做妾,定然不愿意,心里忐忑不安,越發羞于開口。雖然如今他父親得了太后的倚重,皇后的青睞,炙手可熱,他如今也算得上是門庭若市,在她面前,他卻始終覺得自己是那一個井邊無路可走脆弱哭著的孩子,無論如何沒辦法傾訴,畢竟自己除了安樂日子,似乎也沒什么能給她的,連正妻之位都給不了。

    只能日日去她開的飯館吃飯。

    只是她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只當他尋??腿?,她做的菜真好,他越發心熱起來,卻無法可想,妻子并無過錯,他似乎只能如此這般地一旁觀望。

    有惡客來滋擾敲詐要收保護費,他本可輕易打發,卻心念一轉,她若是知道世事艱難,會不會斷了這守寡的心?于是雖然敲打著不許人過分了,卻也仍是沒有阻止那些收保護費的地痞。

    她卻從未退縮。

    他有些羞愧,一日他從食肆出來,聽到有人叫他,他轉頭看,卻是自己手下一個叫林謙的清客,如今正要找他伯父謀一份差使,他見到有些厭煩,并不想理他,他卻笑道:“衙內如何能找到這出食肆的?這食肆是我一家老鄉開的,她從前的先夫你道是誰,許寧知道么?可嘆一個宰相夫人淪落至今,不過她于廚藝上十分出色,你下次再來吃,報上我的名字,能給你打些折?!?/br>
    他心中一動,問道:“你認識她?”

    林謙笑道:“好歹是同鄉么,從前算認識,只是那許寧好不寡恩刻德,我與他多多少少有些親戚關系,他大概是羞于那段贅婿的往事,待我們這些知根知底的人好不冷淡,那么些年,從來不曾見過一絲照拂,雖說時不時請餐飯,吟詩賞花,稀罕那頓飯呢?嘴上說得好聽,竟是一點實惠都無,他倒是好意思也和別人說我是同鄉,倒是薦我去做過師爺,結果那官兒好不晦氣,任上幾年,清潔溜溜,叫我們下邊跟著的人也和他兩袖清風餓肚子!實在做不下去,后來我就辭了回去,他就再也沒推薦我當差,也虧得毫無牽扯,前兒問罪起來,好險沒連累到我,他大概問罪前也知道大事不妙,大概是病急亂投醫了,托人送了些銀子給我叫我轉交給他前妻,這會子倒有記得我是同鄉來了,真是好不晦氣……”

    他心一動問道:“你可轉交了?”他有些疑惑,看這些日子她的日子頗為艱難,連貴重些的食材都買不起了,只是做些簡單的菜。

    林謙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當然轉交了,我可不是那等貪圖小利的人?!?/br>
    他躊躇一會兒問道:“既如此,想必她對你頗為信重了?”

    林謙一怔,看了他臉色一眼,斟酌著道:“還算有些交情吧,衙內莫不是喜歡她做的飯,要請她做個廚娘?她是做過相爺夫人的,只怕未必肯?!?/br>
    他臉一紅,囁嚅了一會兒道:“我憐她身世,想納她為妾,情愿厚厚出了彩禮聘她,除了正妻名分無法,其余一切絕不會虧待她,卻缺個中人去牽線拉橋,想是媒人不會說話,之前拒了幾次?!?/br>
    林謙臉上現了驚詫,之后又趕緊笑容滿面:“原來如此,衙內臉嫩,想必是不好意思開口,既如此此事包在我身上,她如今日子過得艱難,若是能找到衙內這般歸宿,已是十分好了,哪有不肯的?”

    他大喜,連忙許了許多媒人錢給林謙,滿懷希望等著林謙去說和。

    隔了幾日林謙滿臉晦氣地來,見著他就搖頭:“不成,這女人軟硬不吃,我是一片好心,把衙內說得又是年輕后生,長得貌如潘安,面如傅粉,如今又掌著兵,前程大好,又肯出彩禮,又愿意待她好,若是不愿意和大婦住,便置一套園子單獨住著,又自在,又無長輩服侍,不知多么美,她卻把我這一番美意做成惡意,罵得我狗血淋頭,依我說這女人性子剛強,衙內若是覺得她生得美,也已經過了三十,美不了幾年了,若說做飯做得好的,這京里哪里尋不來好廚子?何苦受這窩囊氣,不若丟開手去?!?/br>
    他心里十分失落,也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回去。

    轉眼幾年過去,他只是日日去她飯館吃飯,卻再也不提納她為妾的事,他只覺得這樣也罷了,暗自照拂著不讓惡客滋擾,讓她安安分分地開館子。

    漸漸他手下的人都知道他心慕一個飯館娘子,不免偶爾打趣,他一貫不會說話,只是叫他們不要開玩笑,連妻子都聽到風聲,勸他納回來,她一定與她姐妹相處,好好侍奉夫君。他只是搖頭讓他們不要再說。

    他手下卻有位積年老吏與他說話:“衙內既然如此丟不開手,要納她也容易,訪其筆跡,造一張借券,寫上二三百兩銀子,明日送到京兆尹,叫他追辦,必然將她捉去押在刑房,她婦人怕過堂,只消化費些銀子,嚇嚇她,再央媒婆去說合,或設計騙她來家,便好與她成親?!?/br>
    他悚然道:“怎可如此!這般又如何能做夫妻?反要恨我入骨,再則萬一她性烈自盡了如何是好?”

    那積年老吏卻又笑道:“若是性烈倒好辦,聽聞她是開食肆的,且收買些老弱婦孺用些假銀子去買東西,或是在她店里鬧事,她若是性烈定然當場爭吵,爭吵之時老人當場倒地只說死了,或是買個死孩子的尸體假裝吃了她家吃食死了孩子,一個婦人家,要吃人命官司,哪有不怕的?衙內再站出來趕走地痞,替她化解官司,她哪有不對衙內心悅誠服的?到那時候,你再遣媒人說合,無有不許的,還會對你百依百順,你道美不美?”

    他搖頭道:“不可不可,此事萬萬不可,哪有如此嚇人的,再說她的性子,便是傾家蕩產還了我人情,也絕不會改了本心嫁我的,莫要再說了,她若不心甘情愿,我絕不強娶她?!?/br>
    那積年老吏道:“若要她又感激你,又不得不嫁你,又有一個法子,先找人扮演那豪強要強娶她,你再派人去說:道有人如此如此要強娶你,再把我教你的那法子說上幾句,她定然害怕,你再告訴她因你與她有舊,十分不服,要替她出頭。讓她假寫一張賣契,只說賣與你家,等那豪強斷了妄想,待事平之后,再把她放回,她若是真寫了賣身契來,你拿在手里正好拿捏,慢慢將她磨轉,那女人有幾個經得起日久天長的磨的?少不得回心轉意,衙內豈不美滿?”

    他搖頭仍是不許,自己回了后堂。

    誰知道隔了半月,他的生日到了,妻子說要與他慶祝,給他納了一房美妾,讓他好生消受。

    他不知底里,雖然無意,卻也不好當面拂了妻子美意,進了房中,卻見她居然穿著鳳冠霞帔坐在喜床上,他喜出望外,以為妻子居然說服了她,美滋滋走上前道:“你肯嫁我了?先前幾次,我讓林謙去說和,你只不許,我還道今生與你無緣了……不知道你還認不認得我?”

    只見她抬了頭,平日里看她荊釵素服,風姿楚楚,雖已年過三十,仍韻味十足,今日艷妝打扮,眉目如畫,雙眸亮得驚人,明艷不可方物,他傻傻地笑了,正要與她說那夕陽里的往事。

    卻見她忽然將一直放在寬大袍袖里的素手舉了起來,里頭居然赫然是那應當在床前的喜燭燭臺!燭臺上尖利的銀插猶如尖刀,她手起刀落,卻是迅捷地將那燭臺插入了他的胸膛。

    她雖然手上狠,卻顯然也怕得很,眼睛雖然惡狠狠地等著他,漸漸含了淚水,她把那燭臺拔了出來,他張了嘴想說叫她別害怕,只是自己的血噴了出來,他大概是肺被插到了,呼吸的時候劇痛,根本沒辦法說出話來,只是從氣管里開始沖出血腥味,他看著她,她卻越發害怕地后退,然后大概想起了什么,干脆直接將那燭臺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覺得心頭劇痛,卻喊不出來,門外頭有喜娘聽到不對,推門沖了進來,然后大喊大叫起來。

    他卻看著那個一身艷妝的女子倒在了地上,眼睛慢慢蒙上了灰色薄霧,他眼前一黑時,心里想著能同死,也不錯,下一世會不會能投胎到一起?

    他沒死,伯父傾盡全力救治,據說用了百年的老參,又央了皇后,請了宮里的御醫來診治,終于將他救了回來。

    他問她,伯父冷冷道:“死了,若是沒死,我還要讓她嘗嘗牢里的滋味呢!”過了一會兒又道:“莫要怪你媳婦,她也是好心,誰知道那女人不識好歹,心存惡意?!?/br>
    他哭了,過后命人還是收斂了她的尸身,悄悄替她葬入了許寧的墳里。

    他一生懦弱,第一次做了一件最倔強的事,就是不顧伯父的反對,兒子的哭聲,將妻子休回娘家。

    他難得的堅持己見,倒是若是不休回去,便要去衙門首告妻子強搶民婦,逼良為賤,害出人命,伯父再三嗟嘆,最后也還是依了他。

    那以后他做事不再瞻前顧后,優柔寡斷,雖然沉默冷硬,卻漸漸人人望而生畏,真心臣服于他,他們都不知道,其實他一直在后悔,若是自己再有勇氣一些,親自去和她說自己的想法和誠意,說起那一晚上的糖,說起自己對她的善意,那樣即使后來再有小人居中作祟,她也更能相信自己一些,至少愿意,聽自己多解釋兩句,把誤會解開?

    他配不上自己的雄心壯志,也辜負了所受過的苦難,成為了一個任人擺布的俗人。從來沒有人可以真正左右cao控一個人,除非這個人自己完全沒有主見,所以才會有人來替你做主,以為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所以他從此以后,要過他自己決定和cao縱的人生,強大而無堅不摧,冷酷而不為所動,而那一個女子,則永遠和那個消失了的傍晚一樣,存在于他的記憶當中,存在于歲月之外,不老不滅,悲憫而柔軟地看著他。99

    ☆、第100章 天倫之樂

    寶如看許寧臉色不好,寬慰他:“罷了,如今也不過是個小孩兒,橫豎我也不是和前世一般去開食肆了,未必遇得到他?!?/br>
    許寧冷哼了聲,卻又想起一事問道:“你當時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如今細細說與我聽,是誰害你?”

    寶如默然了一會兒才道:“時間長了,記不太清?!边@些年來她刻意讓自己遺忘那段不堪時光,然而殺人就是殺人,和殺雞殺魚不同,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唐寶如自幼被父母千嬌萬寵,即使被丈夫嫌棄,也從來沒有見過甚么十分不堪丑惡的東西,雖然并不覺得自己當時有錯,卻總不愿意回想細節。

    許寧看她皺起眉,長長的眼睫顫動著,嘴唇發白,抿得死緊,心中突然有種濃重的悲傷如潮水涌上,又酸又疼,寥寥數語,她卻不知吃了多少苦頭,這一份憐惜來得太遲,而他骨鯁在喉,如今仇人出現,豈能不追根究底,硬著心婉轉問她:“我讓林謙將錢給你,你拿到了嗎?”

    寶如冷哼了聲:“隔了那么久才拿給我,不過五百錢,還是來說媒的,說的就是侯行玉,滿嘴什么住不盡的高堂大廈,享不盡的膏粱文繡,我當時也沒注意,只是他當時說話著實有些不尊重,十分輕賤人,他從前在你面前那叫一個謹慎小心斯文靦腆的,誰知道那時候居然如此呢?我可受不了這種兩面人,當時就給他罵走了,錢也沒留。隔了兩年吧,店里忽然老有人來做鬼,先是有人拿了假銀子來,掌柜的看不出收了,我讓掌柜的描賠,他直接鋪蓋一卷跑了,湊合著又聘了個掌柜來,才開張又有人抱了個死孩子來道是吃了我家的飯菜,一群人穿麻戴孝日日在我店里號喪,還道要告上官府,好不晦氣,我料到是被人算計了,想著悄悄躲起來再說,收拾了細軟便走,卻被林謙收買了轎夫,一頂轎子賺了我去,一個夫人對我說她丈夫看上我,她做主可以納我入門,到時候姐妹相稱,絕不虧待了我,那林謙又給我說了些威逼的話,只說那侯行玉手里如何如何有權,叫我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當時正是一肚子氣,辛辛苦苦經營了那么久的食肆,就這樣被一個膏粱紈绔給弄砸了,橫豎也沒甚么掛念的,索性同歸于盡,也算為民除害,便含糊應了……”

    許寧看她嘴上說得利害,眼圈卻微微發紅,胸脯也起伏得緊,好像陷入了一個哀慟的夢境難以自拔,他心潮翻滾不定,道:“我知道了,待我先整治那個吞錢的林謙給你出出氣兒,以后有機會再整治那侯行玉?!?/br>
    寶如搖頭道:“林謙這等小人,能避則避,俗話說好鞋不踩爛狗屎,咱們犯不著招惹這等人。侯行玉……一命償一命,當初他做了惡事,也拿命來償了,前世因果已了,這一世沒有牽扯,他也沒有那機會了,何必白白花費心思,臟了手呢,你做你的大事去?!?/br>
    許寧知她心結,低聲道:“或者我們找個時間去大相國寺捐些錢做個往生法會?”

    寶如笑了下:“這一世時間長了,有時候真覺得前生似大夢一場,往生,誰往生呢?你我都沒有往生,卻仍流連在這一世,也不知是何因果?!?/br>
    許寧沉默了一會兒道:“許是你我緣分未盡,又或者是我欠了你的,這一世讓我償?!?/br>
    寶如被他逗了下,微微笑起來,勉強振作精神問道:“如今你回京,官家如何?”

    許寧心里不斷盤算,嘴上漫應著:“官家表面上對我淡淡的不甚關注。我冷眼瞧著,他越來越有威嚴了,收放自如,待臣下恩威并施,并不過分熱忱,卻又恰到好處地讓臣下念恩。如今宮中形勢逼人,他也不方便出宮,只是在我奏折上批字暗示過幾句,再過幾日,便是前世有名的禁宮失火了?!?/br>
    寶如茫然了一會兒,顯然對此事已不太記得了,許寧淡淡道:“前世禁宮天降火團,內宮八殿失火,有人借此彈劾新法引起天災示警,朝綱不整,政失其本,失火又問罪了一批官員,朝堂變動頗大,許多官員或升或降或補,后來待到我注意到的時候,發現一些并不引人注目卻十分關鍵的位子上的官員都換了,那之后變法就開始變味,許多政令到執行的時候就變了味,我那時候太年輕,又深信恩師,重生一次,這卻是我和官家的機會了?!?/br>
    寶如看他濃密的眉毛緊蹙著,目光幽微難測,知他大概和官家又有了什么默契,只是她遲疑了一會兒才道:“知道有大火,不是應該提前疏散人群么?大火一起,就不是我們凡人能控制的了,萬一火勢釀成慘案,也不知多少人要被問罪,多少人燒死……我知道你們成大事不拘小節,可是好歹給孩子積些福?!?/br>
    許寧一怔,含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官家仁德,哪里會借機反傷了人,他這幾年都在斷斷續續地修宮,將防火隔離的巷道都給修了出來,水缸等蓄水的也都齊備,又著意在宮禁中整飭了一番人事——前世我們著實對這些內宦婢女太過輕忽了些,官家還道待那日要想法子在后宮組織宮宴,讓所有的禁軍及宮衛都戒備,定不會造成和從前一樣慘重后果。這天火不可避免,人事上我們卻能有所調整,這幾年官家一直下棋一般的,緩緩的將一些名不副實,借著祖蔭,尸位素餐的人放在了殿中丞等位子上,還有一些太后那邊的人手,連王相……兼領著兼領玉清昭應宮使的名頭,少不得也要問個管理不嚴的罪,到時候我們提前備好的人,卻能借這一次機會上了?!?/br>
    寶如點頭:“你們說的我雖不太懂,不過籌謀得這般仔細,想是周密妥當的,只盼著你行事的時候多想想孩子?!?/br>
    許寧瞇起眼睛,雙目微垂,宛然若有所思,寶如看他一這般,便是屬于完全專心致志,不受外物打擾的時候了,他無論是溫書還是寫文章,常常會有這樣的時刻,一旦入神,就萬事不在意,便自己起了身走了出去,才走回屋便看到淼淼帶著蓀哥兒飛撲了上來,緊緊抱住她的手臂道:“阿娘!我想吃糯米糕!”

    蓀哥兒還不大知事,只知道跟著jiejie喊著:“糯米糕、糯米糕!”

    寶如笑瞇瞇帶著兩個孩子殺向廚房桌子那兒,找了糯米米分和水、雪花糖來,和出了糯米米分團,便帶著淼淼、蓀哥兒一同玩起來。

    許寧回過神來去廚房的時候,看到寶如帶著兩個孩子玩得正開心,糯米米分撒得桌上地上到處都是,一團一團的奇形怪狀的糯米米分粘在寬大的玄漆木桌上,淼淼一邊捏還一邊教著蓀哥兒:“你看我的,我們再給阿爹捏一個船?!鄙p哥兒則完全在胡來,將手里的糯米團拉出一條一條的,寶如倒是一本正經在捏著糯米兔子,桌子上已擺了一排的小糯米兔,點著芝麻眼珠子豎著長長的耳朵,只是頭上花釵不知何時被插了一團糯米捏成的花,看起來還糊在那累絲金釵頭上,用紅胭脂染了花瓣,倒是像模像樣的,可憐到時候送去清洗也不知得費多少工夫,一看就知道定然又是淼淼忽發奇想要給阿娘插花,寶如完全不顧自己好歹也是個誥命夫人的身份,毫不猶豫地讓那孩子插花了。

    許寧嘆了口氣,忽然有些發愁。他們夫妻兩人因為前世無子,再加上兩世歲數累加,幾乎可說得上是老來得子,兩人都寵孩子寵得有些無度,雖然寶如一開始還板著臉做做黑臉,但是隨著兩個孩子長大,漸漸發現親娘也就是嘴巴嚷嚷,其實一樣舍不得心軟得一塌糊涂,如今兩個孩子簡直無法無天,比起其他人家的孩子三歲學規矩,四歲開蒙,五歲學拿筆練大字,身旁mama丫鬟們盡是管束教養mama,每日耳提面命的教著,自己家里這兩個孩子著實有些沒規矩。

    但是他還是舍不得孩子吃苦,不說兩個孩子平時都極為乖巧,活潑可愛,聰明伶俐,只說有什么為難事,孩子那漆黑的眼珠子一可憐兮兮看著他,眼淚汪汪,他就心軟得一塌糊涂,簡直如同那被寵妃蠱惑的帝王,甚么都不重要了,寫不出字就寫不出字,那筆這般硬,若是手指長歪了怎么辦。再說學規矩,那見了父親進來便要垂手侍立,見了母親必要問安,不許動手動腳,不許高聲大語,不許大笑發怒。他倒覺得好生生分,他就喜歡一家人玩在一起,孩子們柔軟火熱的手臂膩上來,仰著頭大聲笑,兩眼彎彎嘴里露出潔白細牙,伸手攬著他的脖子,撫摸他的胡須茬,拔他的頭發,將嘴巴湊在他耳邊說著悄悄話,熱氣噴得癢癢的。

    全都是令人感覺到重生一世已經無憾無悔的感覺,幾乎可以為之付出一切。

    ☆、第101章 情有百態

    侯行玉這一人激起的波瀾漸漸在唐寶如和許寧的平淡日常生活中抹去,許寧忙于朝政,寶如則專心在家教養孩子,她自己文墨算不上精通,心中其實對許寧那一肚子才學十分欽佩,只是許寧畢竟大男子,又寵女兒寵得無法無天,兩夫妻倒不約而同認為對方太過寵孩子,卻心中也知道過于溺子如殺子的道理,寶如管束不住女兒,便又將主意打到了秦娘子身上。

    秦娘子雖然曾沒于教坊,卻實實在在曾出身高門,舉止修養,文采學識,都是一等一的,如今已從良,寶如又信得過她,許寧當值的時候,她便時常帶著淼淼和蓀哥兒到前頭銀杏坊香鋪里去。

    自當年她千里尋夫一事,秦娘子待她十分親近,和從前那敬而遠之的態度又大為不同,儼然兩人又成了知己。她如今掌香鋪數年,去買了幾個童子來細心調|教,調|教出一批百伶百俐,知香調香的孩子,在鋪子里十分得用,不是十分尊貴的客人,已不必親自去迎,她看到寶如帶著孩子進來,笑吟吟道:“又有好吃的了?!?/br>
    寶如讓淼淼將手里的提盒打開給秦娘子道:“得勞您多費心,如今淼淼對你十分敬畏,你說的話她倒是聽,前兒我讓她試寫個門聯兒,她的門字沒那一鉤,我說她寫得不對,她倒是振振有詞:秦娘子說這樣寫才可以避火!許寧正好走過,聽到眉開眼笑抱了她又是一陣夸,又夸她字如今寫得好多了?!?/br>
    秦娘子點頭:“孩子記心好,想是因為腦子里事不多,給她說過一次她就記著了,淼淼和蓀哥兒都極聰明,應得了你們二人的好天分,十分受教?!?/br>
    寶如搖頭:“差遠了,我略略讀過幾本書不是睜眼瞎罷了?!?/br>
    秦娘子定睛看了她一會兒笑道:“你就莫要謙虛了,我看你禮儀應對談吐,樣樣都十分拿得出手,主持中饋也是游刃有余,定曾有高人指點過?!?/br>
    寶如笑起來,心想著這高人可不就是你自己,當年秦娘子一樣一樣耳提面命的糾正,明明風姿優雅卻總是說得出錯的她難堪得很,虧得當時自己年紀也還小,又憋著一口氣,勤練不輟,雖然不通詩文,卻也硬生生背下來許多膾炙人口的經典詩文,只為了談吐之時不露怯,她跳過這話題道:“只是孩子我卻教不來,她根本不怕我,女子將來是要嫁出去的,我卻擔心反誤了她?!?/br>
    秦娘子點頭:“這不必怕,孩子的教養,首要卻是在父母,你和許大人風儀都雅,日常談吐,禮儀來往,他們耳濡目染,自然會模仿你們,至于脾氣么大多是天生,大方向交好了,絕不會差到哪里去,這也是許多世家大族,雖然淪落,其子孫卻多仍有儀態談吐,便是品行不佳,至少表面是看得過去的?!彼贿呎f一邊讓人在靜室內安了兩張幾案,鋪上筆墨紙硯,先揀了張字帖讓淼淼臨,又教蓀哥兒拿筆,糾正姿態,一邊對淼淼道:“今兒臨個十張就夠了,一會兒我教你泡茶?!?/br>
    淼淼有著用茶籽油養出來的一頭好頭發,又密又軟,鴉青光亮,只簡單用著紅頭繩扎著雙鬟垂肩,眉目如畫,一身丁香色的小衫裙,胸口掛著一個瓔珞,對面蓀哥兒眉清目秀,也是一身的丁香色衫褲,整個人猶如糯米米分捏就,他最喜歡跟著jiejie,看著jiejie一本正經端坐挺胸寫字,自己也拿了筆在糙黃紙上煞有介事地畫著,兩個孩子相對而坐,都有極好相貌,表情也都相似,寶如站在一側看著,心里柔軟不已。

    安置好兩個孩子,秦娘子便帶了寶如出外在外間吃點心喝茶。

    秦娘子一邊嘗著寶如帶來的紫藤餡餅一邊問:“紫藤餡餅年年嘗,只有你做的一點澀味都沒有卻難得地還有花香和清甜,我幾乎都要因為紫藤花本來就是這個味道了,皮也酥,還加干果仁兒,真是好吃,前兒有人送來一盒牡丹餅,甜得膩人,倒像是糖不要錢?!?/br>
    寶如含笑:“并不難,需要耐心,要仔細挑開花蒂花梗的部位不要,只用花瓣,然后用鹽水泡過,再用糖浸漬,就好吃了?!?/br>
    秦娘子揶揄:“難為你有這樣耐心,怪道許大人珍惜你,若是每道菜都這般用心,誰能不為這樣天長日久的用心情意感動的?豈有不想吃上一輩子的飯?!?/br>
    寶如也只是笑:“不過是喜歡做罷了,譬如你調香,我就不明白那有什么區別,聞著也都挺好的?!?/br>
    秦娘子莞爾一笑:“和你說話真叫人舒服,性子又利落不粘膩,夸人也自然大方叫人受用?!?/br>
    寶如一愣,忽然想起許久以前秦娘子曾經評價過自己一說話就噎人,尖酸刻薄,不易討丈夫歡心,總之還是太在意自己的緣故。說話的方法,無非是三思才開口,若是覺得沒必要,就莫要開口,要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然而自己那個時候滿心滿眼都是怨憤,太過執著,一直學不會。

    這是自己老了,還是因為有了孩子,所以性子慢了?她不由追尋自己這些年轉變的蛛絲馬跡,卻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從何時開始,居然也勉強算得上是個討人喜歡的人了。

    是因為許寧嗎?這些年她與許寧更似熟悉的親人,一開始那種執著怨憤激烈的感情早就沒有,取而代之地是按部就班的日子,許寧又是個深沉寡淡的人,甜言蜜語說得少,倒有了些老夫老妻的相敬如賓。但是,似乎依然缺點什么。愛一個人,從渴望獲得,到期待付出,她,好像沒有那么愛了,她不再渴望獲得,也并不全心付出。

    前世執著的愛而不得轉成怨恨,這一世因為彼此重生知根知底一路相依而行漸漸似成知己,無論是前世許寧問罪,還是這一世許寧掉落山崖,她也從來沒有想過為他殉死,可是前一世,卻有人死在許寧墓前,愛一個人愛到連命都愿意付出,是什么樣的感覺?

    她終于忍不住開口問秦娘子:“你說,倘若有一名歌妓撞死于一名青年男子墓前,是否兩人之情致深處,以致于不泉臺相隨便無以表那一片深情?猶如傳說中那梁山伯與祝英臺,魂靈化作彩蝶翩翩,千古傳唱?!?/br>
    秦娘子一怔問道:“這是哪里聽來的奇聞?蜀地么?那邊名妓多,有這回事也不奇怪,紅米分成灰,泉臺相隨,聽起來很是動人,只是若是果真殉死,十之九成卻是另有苦衷,日子過不下去了,索性相隨而去,前朝關盼盼守了十余年,卻被人言激得殉死,也留下一句兒童不識沖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可知其實是不屑于殉死,卻偏要證明自己不是不能為,是不屑為,只是還是傻了些……”

    她卻想起了數年前寶如千里赴蜀,含蓄勸道:“依我看那等糊涂話,都是男子大肆傳誦,只為拘束我們女子,希望女子從一而終,其實我卻覺得父母給我們這性命來這世界走一遭,不是讓我們為了誰而活,又為了誰而死的,這年年花開景好,華衣美食,死了便什么都沒有了,若是真的愛一個人愛到同生共死的程度,我當然也并不覺得輕看,只是這斷然不是喜歡一個人的極致,若不過是因為猶如藤蔓一般纏在喬木上,柔弱無依,那么喬木倒時也不得不飄零枯萎,這樣懦弱的選擇死亡來解脫逃避艱難的生活,還要拿著亡人來給自己的懦弱行為遮羞,我卻覺得這是恥辱。撞死于人墓前,看起來貞烈,實則這般轟轟烈烈的死的方式,倒像演戲多一些,又或是心中有怨才用這般激烈的死來表露,未必就是多么愛那個男子了?!?/br>
    寶如聽她如此說,心中不由覺得舒服了些,笑道:“也就是不知哪里聽到的傳聞,有些好奇風塵里也有這般真性情的奇女子,和你說說閑話?!闭f笑著,忽然看到外頭香童引進來一個青年女子,一邊走一邊揚聲笑道:“又讓人家在外邊喝茶呢?依我說你家這茶也越來越貴了?!彼M來忽然看到寶如,嘴里倏然住口,臉上起了一絲悔色,斂衽行禮道:“許夫人?!?/br>
    寶如一看是許久不見的盧娘子,笑道:“不必多禮,來找秦娘子聊天?可是晾了什么貴客在外頭?”

    盧娘子看了眼秦娘子,微微有些赧然,秦娘子自失一笑道:“也沒什么,不過是我從前的未婚夫,聽說他孩子已分別嫁娶,原配兩年前病逝,他守制兩年,遣了媒人來給我提親,我沒應,他有空便來店里,只說買香,我若是不出去見他,他就在包間里喝上一日的茶……大概過一些時日他無趣了便會走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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