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看到永安長公主,寶如便想起裴瑄來,裴瑄這幾年真正過得那叫一個瀟灑自如,真正把游俠兒過到了極致,蜀中俠客也是頗多,為人尚氣倜儻,任好施予,手里如今寬松,少不得散漫使鈔,不免交了一批江湖上的好友,日日騎馬呼嘯來去,比武斗劍,登山游船,好不自在。也因此許寧在蜀中治理之時,頗得他與眾俠客之助,治得蜀中一片清明,政績斐然。 只是裴瑄過得這般瀟灑任俠,卻仍是遲遲不成婚,許寧和她也曾為他搭過幾次線,他卻是對名門閨秀敬而遠之,小家碧玉他又嫌人家太過扭捏上不得臺盤,竟是無一人入得眼,許寧少不得私下問他到底喜歡什么樣子的女子。他倒也痛快,只說道:“相貌家世都不重要,只是想要個能說說話的人,不說意氣相投,不要連話都說不攏,說句僭越的話相公莫要在意,其實許夫人千里尋夫,那一份義烈忠貞我是十分敬佩的,但我又有些矛盾,若是個過于癡情黏糊的,又有些怕,我是希望我若有些不測,她能繼續扶持孩子們堅強地活下去的?!?/br> 許寧少不得笑話他:“你這是又想人情深似海,又要人離了你也能活得好,這也太難了,天下哪有這般收放自如的女人?既然用了情,豈有不為你牽腸掛肚的,那窯子里的姑娘們倒是見了你便是情好意濃,離了你又能見下一個男人了,你信得過?要說個不依附男人的,那盧娘子一個人帶大弟弟,也算是難得的堅貞之人了,你又看不上她?!?/br> 裴瑄皺眉想了許久道:“我也說不上,我既想有人能和我說說話,兩人相愛,又不要太拘著我,她有她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要只粘著我,大部分女人都是如此,嘴上說著愛你,不許你做這不許你做那,說實在話我不是沒和女人處過,有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女人卻能看得比天還大,我想著大概也是我奢求了,大抵還是不適合成家?!?/br> 許寧回去和寶如說了,寶如吃驚笑道:“他這要求也忒高了?!?/br> 許寧笑了下道:“他其實這是孩子心性,沒長大,不愿擔責呢,你別看他看起來任俠好施,其實嫁給這種人最是辛苦,做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賢妻,哪有這般容易……竟是和那些酸文里頭的狐妻鬼妾一般,丈夫需要的時候知情識趣的□□添香,丈夫不需要的時候一旁自己找樂子?!?/br> 寶如斜眼看他,她算是發現了,許寧雖然對裴瑄是十分器重的,卻總是在感情上不動聲色的貶低他,倒像是有些提防她動心的樣子,她忍不住道:“裴相公哪有這般不負責任?我倒是能理解他想要甚么人,應該是個如良朋益友一般的妻子,能談得來,又有自己的事不會整日癡纏,無非是希望能更多的保留些自己的喜好,想必做他的妻子也不需要太顧及禮法,痛痛快快,自自在在……” 許寧慌忙道:“自在甚么?夫妻同體,原是不同的兩個人成婚,自然是要為著對方改變一些,該擔的責任擔起來,若是夫妻沒有孩子也罷了,有了孩子,難道還夫妻各自找各自的樂子,不理家里?” 寶如終于忍不住笑指著許寧:“許相公你這真真兒的是吃了多少醋呢?裴大郎對陌生人尚能慷慨解囊,前世也是縱落魄不失俠義,縱為寇也守著義氣,若是真有了妻兒,豈有不比外人更珍重愛惜的?” 許寧老臉終于有些掛不住,過了許久才訕訕道:“他分明對你是有些好感的,便是錢財也說要交給許夫人幫忙把著,便是你介紹的盧娘子,他也是小心謹慎地不讓別人失了面子,妥善處置了,若是……若是我當時真的不在了,會不會你真的會嫁給他,他沒有長輩,沒有牽累,入贅唐家卻是一等一的良婿……” 寶如笑得打跌:“你這是想到哪兒去了?人家坦坦蕩蕩一點私心都無,你怎么想到這里的?!?/br> 許寧沉思良久道:“那會兒落在洞里,找了許久找不到出路,又累又餓,以為真的要死了,心里想著不知道你和孩子要怎么樣,那時候就想著裴瑄倒是個能將妻兒托付的良友,定然不會委屈了你,他但是想到你可能會嫁給他,種種情狀,又覺得心里酸得很,一點都不舍得?!?/br> 寶如納罕:“你就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就把別人當成大敵一個人吃起醋來了?”卻又想著許寧那會兒窮途末路,不知前途,也不知心里是如何惶恐,雖然出來后一字未提過那時候的苦楚,如今卻能從中窺見一些當時的情狀,不覺心里滿溢柔情,和許寧又少不得過了一段十分甜蜜的時光。 只是裴瑄的婚事也就就此擱置了,蜀中有男兒志向的女子也不少,卻又有多少人當真能做到裴瑄這等要求的。 如今看到永安長公主,寶如卻心里暗忖著永安長公主這寡一守便是這么多年,無論前世今生又從未聽說過有什么不堪傳聞,倒是個好靜守心的,又素有才名,琴棋書畫都聽說頗為不錯,若是跟著裴瑄,大抵也是能自己打發時間的人,又是公主,自己有府邸,關上門也沒甚么長輩管著,若當真對裴瑄有意,裴瑄也喜歡,倒也不是不能成為良配。 她一個人胡思亂想之時,又看到貴夫人閨秀們紛紛都立了起來憑欄望去指著下頭笑談著,她隨著大流也站起來看下去,果然看到下頭設了一排的活靶,一群官人們都換了衣服在下頭拿了弓正要比射。 君子六藝,這射藝無論是讀書人還是略有些門第的貴族們都不會放下,寶如看著下頭許寧穿著一身蟹殼青色的圓領窄袖交衽袍衫,腰上系著九環帶,凝眸持弓肅立,卻不掩秀美清雅之態,他射得并不快,卻箭無虛發,不免聽到旁邊有貴夫人議論道:“那位穿青衣的是哪家武勛的兒郎?看著文弱,居然頗有些臂力,開得起那弓?!?/br> 又有人笑道:“你竟不知?那是樞密直學士許大人,剛從成都任上進京的,年輕得很,行事卻十分老成,傳說中遇仙獻寶藏的那位?!?/br> 少不得贊嘆不已,又絮絮叨叨地議論起來,寶如看著許寧在那下頭風采翩然,臉上不免也有些紅。裴瑄也在下頭,穿著一身正紅色袍衫,神姿瑰瑋,挺拔不群,射箭極快,嗖嗖嗖不一會兒箭筒便已空了,少不得也得了許多喝彩,一時下頭有美婢們捧了下頭男客們的詩紙上來,又有人抬了一個花鼎上來,三足玉鼎中滿滿的都是新折下來的牡丹花枝。 大長公主笑道:“這文武的都在了,眾位夫人小姐們若是覺得有看得入眼的詩、射箭射得好的,都可在這中間的花鼎中選取花枝,系上寫好的絲帶命人送下去給青眼有加的男客,看看今日是誰得花最多?!?/br> 場面登時就熱烈起來,寶如一笑也去取了一朵青玉牡丹來,找了絲帶來寫了一句詩“前度許郎今又來”,然后命人遞了下去與許學士。 她居高臨下,只看到披著青年外貌的許學士不斷接到花,好不容易自己那枝花遞到,上頭并無署名,許寧一看卻笑了下,拿起那枝牡丹簪在帽側,遙遙轉頭向閣上含笑,寶如心里啐了口,原是嘲他老黃瓜刷嫩漆仗著前世先知便利又來這京城名利場里打滾,被他一笑,卻也不由有些心旌搖蕩,全然忘了他們已老夫老妻多少年。 只見過了一會兒便有仆婦遞了支花來與她道:“這是許學士的還禮?!?/br> 寶如拿起來一看,上頭果然便是許寧那一筆筆劃間透著風流意的字:“卿卿恰如三月花,傾我一生一世念?!?/br> 寶如面上飛紅,拿了那紙條攏入袖中,卻聽到一聲輕喚:“許夫人?!?/br> 她轉頭一看,正是永安長公主,慌忙施禮,永安公主笑道:“莫要多禮,我聽說你們進了京,遣人送了禮問候,勞得你費心又回了那么貴重的禮物,倒是我冒撞給你添了麻煩了?!?/br> 寶如連忙謙道:“相公生死未卜時,多得公主替我們打聽消息,因一直在蜀中,未能謝過公主厚德美意,原是我與相公的不是,如今回京,因著房舍未曾修葺,一直忙亂,竟未能登門向公主致謝,反倒得了公主的禮兒,實在是羞愧?!?/br> 永安公主笑道:“不過是舉手之勞,我雖然封為公主,卻時時恨自己身為女兒身,又生在宮禁,雖然身份尊貴,卻不如你們自在,能遍覽這山河秀色,長日無聊,倒是非常歡迎許夫人來做客,與我說些蜀中的新鮮事的,若是帶上孩子更好了,我原是最愛孩子的?!?/br> 寶如看她神色,便說了幾件蜀中許寧斷過的幾樁奇案來,永安公主一直全神貫注地聽著,時不時問上幾句,儀態從容,吐字清晰,十分給人好感。 作者有話要說: 有木有覺得小倆口甜得發膩?爭取下一章就要出現一個前世重要人物啦,可憐我們的許相公又要被虐虐了。另外注:小倆口打趣的詩,一句化用劉禹錫的“前度劉郎今又來”,一句化用納蘭容若的“人生恰如三月花,傾我一生一世念” ☆、第98章 如此巧合 永安長公主和寶如說了一會兒話便笑道:“聽宮里貴妃娘娘說您是個十分可親的人兒,如今看來果然通透,看著竟不像這般年輕的人,倒像是經過了許多世事一般,見事明白得很?!?/br> 寶如含笑謙遜了兩句又問:“貴妃娘娘如今過得可好?” 永安長公主道:“她前些年生大公主的時候傷了身體,調養了很長一段時間,官家憐惜,十分眷顧,娘家哥哥聽說也提了好幾級,過年的時候我進宮,見她氣色好許多,說話也同從前一樣頗為愛笑,想必身子已是恢復了吧?!?/br> 寶如估摸著永安長公主的性情大抵是不會說人的不是的,只是她進京沒多久聽了一些不好的傳言,說安貴妃如今專寵后宮,官家為她專門在京城郊擇了出溫泉的山下修建了湯池,興建行宮以讓她養身,又時常得以隨駕出去打獵等等,聽起來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想必受寵是真的,只是如今這般盛名,對她卻沒什么益處。 兩人說了一會兒閑話,便有人來請道是大長公主請,便微笑著起了身對寶如道:“我先過去一下,還請夫人有空可以去我那兒坐坐,定當布席掃室以待?!?/br> 寶如笑道:“敢不從命?!?/br> 永安長公主起身隨著那女官走去不提,而直到黃昏,宋曉菡一直忙著迎來送往的cao持,再也沒找到機會和寶如敘話。之后幾位公主換了胡服親自下場打馬球,宋曉菡作為媳婦更是要一側小心服侍著,一些年紀大一些的夫人們則三五成群互相攀談,有的抹牌有的投壺,有的插花有的賭著下邊的輸贏斗彩,也有不少夫人來與寶如攀談,寶如坐了一會不免覺得有些厭倦,便想著回家去了,便讓身邊跟著的小荷下去問問許寧。小荷如今已是嫁了個香鋪里的掌柜,卻仍是要進來在寶如面前伺候幫忙著帶孩子,銀娘年紀漸長回鄉去了,寶如身邊已是換了幾波丫鬟了,小荷如今也被下頭的小丫鬟們叫一聲荷娘子了。 過了一會小荷回來笑道:“大人說了幾個老爺相邀去賞鑒一副真跡,恐要很晚,因都是知交,推脫不得,夫人若是乏了可先回家去?!?/br> 寶如笑道:“這一進京眼見著以后都是這等推脫不得的應酬了,罷了我們先回家去吧?!闭f罷起了身去和公主近身侍奉的女官辭行后才出去登了車一徑回去。 車子搖搖晃晃,寶如端坐在車中一心想著心事,忽然聞到一陣熟悉的香味,她掀了車簾一看,正看到窗外一個巷子口伸了一面小招子,上頭書著酥炸鴨掌四個大字,她忽然感慨萬千,叫車夫停住車,帶著小荷下了車道:“我這里走走?!?/br> 小荷不解其意,不過如今夕陽時分,街上人還稠密,料也出不了什么事,便讓車夫停在路邊,自己跟著寶如慢慢步入那家小巷子。 寶如走到了那專賣酥炸鴨掌的小店門口,那里熱氣蒸騰,賣鴨掌的王胖子仍是她熟悉的樣子,白胖的臉上笑盈盈,脖子上搭著毛巾,生意十分好。不少人路過會買上一荷葉包的鴨掌帶走,這家鴨掌用油炸過,然后用秘制醬汁燜至酥爛,汁水酸辣香美,當年許寧就愛吃,幾只鴨掌就能下一大碗飯,那會兒他們拮據,寶如花了很多時間才摸出了最合適的醬汁配料,丁香、大料、陳皮、烏梅釀出上好醬汁來做,只是有些費油。這家還會用豬油網包了鴨掌炸成鴨掌包,也十分好吃。 這里正是當年她和許寧剛剛入京的時候住的城西,到處都有著好吃的窮人的小吃,寶如停下來讓小荷去打包買了一打鴨掌,又慢慢一路走了進去,一路上順手又買了從前愛吃的醍醐餅、雪花酥、玉帶糕,還有獅子糖、芝麻糖、錘子糖、楊梅糖,每樣都揀了好幾塊包在一起想著拿回去給淼淼嘗嘗,小荷開始還只是幫忙拿著,后來就苦著臉道:“娘子,你買太多啦,平日不是不許大姐兒吃太多糖的么說怕牙齒壞,這些糕點今天吃不完放著要壞的,再說了很多你自己都會做的?!?/br> 寶如才醒覺自己著實買得有些多了,沒法子,她一路走在這熟悉的街道,便想起前世往事歷歷在目,那會兒雖然許寧才入了翰林生活拮據,卻待她還算溫和親近,雖然爹娘對許寧沒有好臉色不肯受他奉養,卻也總還叫自己好好和許寧過日子生下孩子繼承唐家香火,那時候一切都還沒走到最糟糕的時候,他們都以為日子都還能過好,回顧起來,住在這甜水巷里的日子,居然是前世難得的唯一溫馨回憶。 她笑了笑不再買東西,卻慢慢走到了巷子東頭那熟悉的桐油烏木門前,駐足去看那旁邊的墻磚,門邊數過去第三塊的磚頭是松的,門檻下頭長了一簇婆婆丁,有嫩嫩的黃花開著,旁邊有已經吹走一半的絨花。 她凝眸看著那花,感覺到了一陣錯位的恍惚,真奇怪啊,這些東西和從前都一模一樣,連花都是自己記憶中的開法,自己卻和許寧完全不一樣了。 門忽然打開了,一個頭上扎著紅絨繩的小女孩蹦蹦跳跳跑了出來,手里捏著一個銅板,奇怪的看了寶如一眼,想是買糖的心占了上風,噠噠噠地往糖鋪子跑了過去,寶如凝視著那女孩子一路跑出去,心里恍然若失,又緩緩走到了巷子另外一端,這兒有一口水井,因為水甜,所以大家叫這巷子甜水巷。 暮色已經降下,水井邊卻有個男孩子正在嗚嗚咽咽地哭著,寶如又是一陣恍惚,走了過去,喃喃問道:“你怎么了?有甚么傷心事?” 那孩子抬了頭,兩眼哭得通紅,五官清秀,看起來卻已有十三四歲了,只是身子瘦小所以蜷縮在井邊哭的時候看著像個孩子,面貌卻有著奇怪的熟悉感,寶如茫然想著,自己居然記得那么久以前隨便見過的孩子? 黃昏十分,到處都影影綽綽的,大概是這柔和昏暗的光線中,寶如面龐清美,目光溫柔,頗為可親,分外令人信任,雖然是個陌生人,那少年仍然如同前世一般抽噎了一會兒便傾吐心聲道:“我爹娘讓我過繼給宮里的中貴人做兒子,我不想去,我認得字,先生說我可以試試考秀才的?!?/br> 寶如將手里剛剛拿住的一包芝麻糖遞給他,如同前世一般。前一世她寬慰他了兩句給了他一塊糖便走了,這般巧如今手里也有著一包糖,她想著吃了甜的,大概心里會好受一些吧。 她記得這件事是當時她也覺得十分大驚小怪,本朝宮里的內宦過了中年方許收養子,她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把兒子送去做宦官樣子的人家,回去當成奇聞說給許寧聽,許寧淡淡道:“這有什么的,若是有志氣,做宦官兒子又如何,他爹娘大概也實在是過不下去了才要把兒子過繼出去,武皇帝曹孟德也是宦官養子,不也成了一世梟雄,便是宦官本人也不見得毫無建樹,前朝高力士平亂有功,官至驃騎大將軍,進封渤??す??!?/br> 寶如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她當時無端從許寧臉上,看出了一分自傷以及自勉來,大概他也一向是如此勉勵自己,即便是贅婿出身,也要做出一番成就來的吧。 念及此,她對那少年柔聲安慰道:“中人也有做出一番事業的,比如前朝高力士,他后來當了驃騎大將軍,還得封了郡公的爵位,那曹孟德不也是宦官養子?你爹娘想必也是不得以,只是日子是自己過的,過成甚么樣子,還得看你自己?!?/br> 那少年手里捏著那包才出爐的芝麻糖,怔怔看著她,黃昏風吹過來,寶如頭上仍簪著牡丹花,清香襲人,衣裙華麗,容光照人,那少年忽然開口問她:“娘子是不是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 寶如身后的小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少年臉一紅,寶如含笑道:“好好回家去吧你爹娘怕要著急呢?!币贿呣D頭往來時的道上走了去。 一直回到車上,小荷笑得滿臉通紅,一路唧唧呱呱的:“娘子今兒這一身紗裙,乍一看還真像觀世音菩薩,不怪那孩子誤認了,我看讓相公照著你這樣兒畫一幅觀世音菩薩,定好賣出高價?!?/br> 寶如輕嗔她道:“莫要褻瀆佛祖了,小心被佛祖責怪?!?/br> 回家后到了晚間,許寧回來,寶如將那鴨掌熱了給他做宵夜,許寧一嘗便笑:“你今兒去過甜水巷了?” 寶如道:“是的,路過聞到香味,想起從前有些懷念便下去走了一走?!?/br> 許寧看了她一眼,悶頭吃了一只鴨掌才道:“那時候滿心覺得不得志,當了官兒結果也還是那樣窮窘拮據,想做什么都做不了……委屈你了?!?/br> 寶如笑道:“今兒可巧,又遇到了從前那要被父母過繼給中人做養子的孩子在井邊哭得委屈得很?!?/br> 許寧一怔,寶如問他:“你還記得嗎?那會兒我回家也給你說過的,居然巧成這樣,我也就是偶然路過,興起進去,偏偏就那樣巧遇得到,這命之一事,實在太玄,我著實有些怕起來,奇怪的是都過了這么久了,當年也就是說了幾句話,我今兒看到他,愣是覺得眼熟得很……” 許寧忽然臉色微微變了:“宦官養子,是不是年約十四歲?” 寶如一怔:“看臉是十三四歲的樣子了,看身子還瘦小得很,五官看著倒像個女娃兒……”她忽然話音一頓,仿佛也想起了什么來,臉色變蒼白,看向許寧:“侯行玉?” 許寧臉色鐵青,很久以后才說出話來:“他祖上是個皮匠,伯父侯云松年少家貧入了宮掖,深得皇后倚重,因為為人謹慎,行事穩妥,官家也頗為倚重他,后來出任過一任監軍,抵擋過羌人,頗有權勢。當年他因著侯云松的提攜,官途上也算亨通,又刻意與我結交,我竟沒想過……他居然對你有非分之想……”說到這里他已經咬牙切齒起來。 ☆、第99章 番外之意難忘 侯行玉從小被祖母養在身邊,祖母嚴厲,規矩頗多,不許他要東要西,什么都只能長輩賜,又因家貧,脾氣暴烈,動輒斥罵,管教得他養成了一副害羞的性子,爹娘都不太愛喜歡他畏畏縮縮懦弱的性子,說他像個姑娘家,沒有男子氣概。 他其實也想坦白說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然而每次開口都需要太多的勇氣,被生活磨折的父母親卻不耐煩等他,漸漸他更不喜歡開口了,總是默默的一個人思想。 后來去宮里的伯父托人捎了信回來,說已過三十,宮里恩典,可與在宮外過繼收養養子,已置了外宅,希望能過繼一個侄兒到膝下,絕不虧待。 二弟三弟都在大呼小叫著,誰愿意做沒根兒的人的兒子??!爹娘斥責大伯也是為了家里才去的,一母同胞,合該給他留香火,弟弟們又說,還是大哥去,大哥像個女孩兒,定能和伯父處得好。 于是這事仿佛就定了下來,爹娘問都沒問他一聲,直接出去央人回信。 如此不假思索,仿佛理所應當,然而也的確,他連一聲不字都不敢說。 他不想去,卻不敢提出來,因為二弟三弟都非常厲害,他怕他提出來會被他們罵。 他哭得厲害,甚至想過死,那日他在井臺邊哭了許久,又恨自己連死都這樣猶豫,果然不像個男人。 后來便遇到了那個翰林娘子,她長得漂亮可親,她不認識自己,自己卻認得她,街坊鄰居往往指著她低聲道:“所以讀書舉業也未必有甚么用,那等有錢有權的肥差,也輪不到我們窮人家的人擔著,也不過是一樣和我們住在這里,日日計算花用,天天親自洗衣做飯?倒還是學一門手藝,娶妻成家的好?!?/br> 他卻一直想著能考秀才考科舉,若是和那個翰林大人一樣考上去,便會有這樣漂亮的媳婦兒么? 翰林娘子看到他哭得厲害,輕聲問他怎么了?夕陽西下,傳說這是個最容易逢魔的時刻,那娘子穿著普通,面貌卻是他生平僅見最美的人。薄暮里人影濃重,自己的委屈也成倍的翻著,他眼圈紅了一天,父母親和弟弟們都當成看不到一樣,他在井臺邊哭了那么久,也沒有一個街坊問他怎么了,如今一個路人卻關心地問他。 他忍不住告訴那位翰林娘子,在她柔和漆黑含著悲憫的眼睛注視下,開口仿佛變得十分容易。 翰林娘子輕輕蹙著眉頭,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塊半透明糯米紙包著的飴糖遞給他,輕聲安慰:“人挪活樹挪死,換個地方也不見得不好,凡事往好里想,也許明天就好了,吃顆糖吧?莫要哭了?!?/br> 她很忙碌,打了水便走了,說的話也極普通,侯行玉將糖紙撥開,半透明的麥芽飴糖十分粘牙,但是甜極了,他的淚水奇跡般的止住了,困擾自己的問題仿佛真的沒什么大不了的。是啊,反正和爹娘弟弟也都相處不好,難道還能更糟嗎?不管怎么樣,伯父總是有大宅子的,他沒有兒子,會不會對自己更好一些?若是實在過不下去了,那時候再死也不遲。 第二天伯父收了信,迫不及待地賃了車帶了滿滿一車的厚禮親自來接他,他看到伯父與爹爹相似的五官面龐,明明比阿爹大幾歲,卻看著比阿爹年輕許多,臉上紅潤,皮膚白皙,衣著算不上十分富貴,頭上的帽子及腰帶上卻都嵌著玉,看著就和那些富家老爺一樣。和阿爹的冷淡嫌棄不同,他看著他滿眼慈愛喜歡,牽了他的手立刻便給他掛了個金燦燦的金鎖,口里只道:“和伯伯走,我那里給你備了房間,買了衣服,什么都不用帶了?!倍苋軅兛吹讲杆蛠淼暮穸Y,聽到他這般說話,臉上都露出了嫉妒之色。 伯父待他一直非常好,親生子不過如此,他被養在外宅,里里外外養娘婢女小廝書童廚娘仆役等等居然有十數人,另外又給他延請了西席,伯父常在宮禁,那樣大的宅子就他一個主子,上上下下都要看他臉色絕不敢怠慢,伯父不當值的時候會出來,一一過問他的起居飲食,考問他的功課,對他認得許多字讀過幾本書十分驚喜,他卻也受寵若驚,家里三個孩子都是一樣的上學堂,從前也都聽說是伯父從宮里給了錢出來說要讓侯家子孫讀書的,如今他也不過是沒有浪費那點子束脩,卻得到了極大的夸獎和鼓舞。生父生母后來帶著兩個孩子又打著看他的名頭來過伯父家,伯父為著表示沒有虧待侄子,帶著他們走了一圈,兩個弟弟看到他的吃穿,前后服侍跟從的人,住的地方,三弟弟年紀小,到底忍不住,居然開口問:“伯父,我也很乖的,你要不要我?”生父的臉立刻變了,當場就狠狠打了他一屁股,最后是伯父又花了不少銀子打發了生父生母回去,又悄悄對他說:“你好好的讀書,伯父這半世苦熬的身家,都是你的,等你為伯父開枝散葉,承繼香火,將來老了,帶著子孫給我上香?!?/br> 他從來沒有得過這樣的關注和愛護,承載這樣重的期望和希冀,從來沒有如此真切的感覺到自己是一個重要的,被人需要,被人關懷著的人。 若是那一天他跳進井里,那就什么都沒有了,而那一天,其實他求的,也只不過是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而已,那么多人來來去去,漠不關心,唯有那姓唐的翰林娘子,問了他一聲,給了他一顆糖,教他放棄了去死的荒唐念頭。 很多時候生和死之間不過是一念之差。 漸漸他身上捐了官,當了些差,手里有了錢,有了人手,便開始關注她和她的夫君,聽說她的夫君原來也是贅婿,他越發會想著,等自己長大,是否能娶到這樣的娘子?若是他能有這樣的娘子,定然不會負了她。 開始只是想看著她而已,聽說她過得不好,一直無子,丈夫娶了幾房妾,然而她嫁得太早,而他身不由己。 只能靜靜地看著。 伯父待他如親生子,多少年來悉心培養,帶在身邊親身指點,將畢生所知所見一一教會他,指望他傳續家門,發揚光大他這一支。十八歲那年,為他娶了一門好親,官宦人家,雖然官職低些,卻是清白干凈,女孩子溫溫柔柔,又好生養,不多時便懷了孕給他生了長子。 聽說她被休棄的時候,他其實跪求過養父庇護于她,養父道:“許相的女人,你敢去招惹?雖說他如今有些大事不妙,但萬事穩妥第一,且再等等,不要輕舉妄動,那人厲害著呢,蛇死尚有絕命一擊,你莫要白白折了,讀書人厲害,惹不得,再說那女子又不能生養,還比你大,你喜歡這樣子的,我給你找?!?/br> 他并不是只是喜歡她的相貌,他喜歡她什么呢?暮靄和晚風中那一塊糖的贈予,于她十分平常,興許轉眼便忘,于他卻卻有著不一樣的含義。然而這當然還不夠,大抵還有更多一些的意蘊,或者是他希望擁有過的美,或者是他長久的憐惜和關注,看得太久了,以致于她已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又或者是聽到的那些傳聞,好似水邊的野草,生機勃勃而強悍的生命力,豐盛而鮮嫩的美,永遠不屈不撓不改本色。 他也很難理解自己到底為什么想要她,好似夏夜飛蛾亂飛著爭先恐后撲向燈火,燈火其實什么都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