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裴瑄看她臉色,小心翼翼道:“如今天也黑了,夫人千里迢迢過來,想必一路辛勞,不若且先安置,我一直在派人搜尋,一有消息,立時讓人來報你,你看如何?” 寶如過了一會兒才道:“從城里到他墮崖的地方要多久?” 裴瑄道:“也要兩個時辰,主要是山路難走,如今天也黑了,去找也不好找,明天我再去找?!?/br> 寶如堅定道:“明天你們什么時候出發,我也去?!?/br> 裴瑄看她那一副幾乎要崩潰卻仍撐著說話如常的樣子,著實有些不忍,卻也知道她千里而來,若是不親眼到地方見見是不會死心的,點頭道:“好的,今晚還請夫人好生歇息,明天卯時我到前衙來等您一同出發?!?/br> 床寬大而厚實,鋪著柔軟的被褥,都是曬過的,山水床帳四角懸著的都是許寧慣用的香,清冽悠遠,寶如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按理說她一路顛沛流離而來,身子已疲倦到了極點,卻仍是難以入眠。 最終她起身,翻著臥房里的東西,不由自主地想著許寧平日是如何坐在桌前磨墨寫字,如何用他的鎮紙來壓住寫好的字紙,修長的手指如何用那粗瓷茶杯飲水,如何將書一本一本地放回書架歸整齊全。 她打開桌子抽屜,看到里頭有一個錦盒,拿起來打開,里頭薄薄的一疊紙,卻都是寶如寫給許寧的家書,下頭壓著一張金黃色的銀杏葉,她依稀想起是某天她夾在家書里寄給了許寧。 她輕輕捏起那張銀杏葉,看到已經有些發脆的葉面上,許寧用蠅頭小楷題了幾個字:一種相思題葉箋。 她垂了睫毛,輕輕轉動那小扇子一般的金黃葉子,想著這男人實在是酸得叫人笑話,前后兩世加起來都一把年紀了,看著臉上總是冷靜自持的,誰會知道他能悄悄冒著問罪風險從千里之外跑到京城看她,又會做出在葉子上寫字這般幼稚行為? 她仿佛看到許寧凝視著葉片的目光,專注而執著,他明明是那樣一個冷淡沉默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在她面前哭和笑,索取和給予,恐懼和緊張,滿足和喜悅。 她最后還是回到了床上,疲極入睡,卻在朦朦朧朧間,感覺到了好像外頭有喧鬧聲,她努力想睜開眼,卻又實在疲累之極,明明心里想著要起來去找許寧,卻終究醒不過來。 她卻不知她本身產后失于調養,又一路擔驚受怕,趕路更不必說疲勞奔波,雖然心里撐著要找許寧,倦極的身體卻再也不聽她的指揮,沉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再醒過來,已經天光大亮,屋里通明,她猝然坐起來,感覺到身體四肢無一不沉重酸痛,卻仍是惱怒叫人道:“小茶?卯時怎么不叫我起來?”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簾子一挑,卻有男子逆光而來,面容神色看不太清楚,一身沉青色的衣袍,顯然來得急了,寬大的袍袖被風吹得微微鼓脹了起來,烏黑的長發垂身而下濕噠噠地滴著水,蓬勃的金色的晨光籠在那人的身上,如夢似幻。 寶如怔怔喊了聲:“許寧?” ☆、第92章 死而復生 許寧近前來伸手將寶如緊緊攬入懷中,寶如聞到了真切的水汽和干凈的衣物上薰的香,張了張嘴想說話,卻發現喉嚨梗住了,鼻子一酸,眼眶里發熱,睫毛沾濕了一片。 許寧感覺到了她的淚水,低頭輕吻她的長發,溫聲道:“是我,你辛苦了?!?/br> 這個懷抱那樣緊,好像要把寶如整個人揉進他的身體里,寶如感覺到了一種茫然的恍然,好像心里還有空在想:果然沒死嘛,眼淚卻止不住的流了出來,仿佛真的有多么委屈一般。 其實她也沒有做什么。 許寧抱著手下那個裹在寬大素綾中衣里頭的身子,感覺瘦得可憐,一種強烈的感情從胸口直欲沖出,他深深呼吸著伸手去扳起那張淚流滿面的臉起來,低頭吻去那些咸澀的淚水,他從來沒有這樣強烈的渴望和慶幸,清晨陽光給屋里紙壁染上一層暖色的光,他顫抖著去親吻那張有些干裂的唇,隱隱約約許多學過的詩詞在胸口鼓噪著,依稀是白首不相離,又仿佛是梧桐相待老,可是他卻什么都沒有說,只是低著頭溫柔繾綣的吻著寶如。 許久以后他們兩人仿佛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寶如含著鼻音問許寧:“你到底怎么回事,沒死為什么不回來?鬧得沸沸揚揚的連朝廷敕表都得了,這會兒再活過來怕是要欺君之罪了?!?/br> 許寧眼角斜斜地飛起,嘴邊眉梢布滿了燦爛的笑意:“我也不是故意的,我聽裴瑄說你生產一切順利,兒子如今是誰在帶?”一邊起了身到了床邊桌子那兒拿了一樣用帕子包著的東西走了過來。 寶如道:“他還小的很,放在京城了,我爹娘自會照應她?!?/br> 許寧有些嘆息:“你這身子才生產過,這般千里奔波,只怕要壞了身子,明天我讓大夫來看你?!币贿呎f著一邊低下頭打開那臟兮兮的布帕,從里頭拿出了一串羊脂白玉珠串來,整串珠子顯然是同一塊玉料雕出來的,通透溫婉,下頭墜著的墜子是金累絲托上嵌著一塊晶瑩剔透,碧如新柳的綠寶石,光澤溫婉,許寧將那串項鏈圍到寶如頸上,滿意地看著那串珍珠襯得寶如肌膚如雪,可惜的是寶如形容憔悴,不免有些美中不足,他不由的有些遺憾。 寶如低頭看那墜子,奇道:“你這是掘了寶藏了?” 許寧含笑低聲:“可不是么?你聽說過前蜀寶藏的傳言么?” 寶如一愣:“你真的挖到寶藏了?” 許寧低低道:“前朝覆滅的時候,五國并立,后來便是本朝□□得了天下,當時蜀地富甲天下,最后攻破其皇宮的時候卻沒有找到什么值錢的東西,當時就一直有傳說,蜀國皇宮的寶藏被藏起來了,好讓流亡的蜀國太子得以復國?!睂毴珙拷Y舌,許寧笑道:“我來青城縣任縣令的時候,閱讀縣志,這里民間也一貫有說青城山有寶藏的傳說,卻從來沒人找到過……倒是有樵夫砍柴砍到過中間藏著銀錠的樹圓木,也有漁夫在江中撈到八寶刀鞘,卻也僅此而已,無人真正發掘到寶藏?!?/br> “那天我滾落山崖,由于連日下雨,想必土石松軟,我猝然落下去居然在山崖中央的山壁那兒陷落了下去,一路滾進去到了山腹中的一個大洞里,里頭黑乎乎地不辨方向,我摸索著路走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借著石縫里的一點天光,發現到了一處極大的山洞中,看起來應是天然形成的,我慢慢走了許久想找出路,卻來到了一處石室中,里頭堆著一個一個的大箱子,打開一看,全是各種各樣的金銀珠寶,更有金銀器皿、刀槍劍戟等物隨意丟擲,最想象不到的是,還有兩株一人高的八寶樹,赤金的樹干,純金的葉片,又用各式各樣的寶石雕刻成美麗的花朵,若是在陽光下,一定十分迷人,我當時都驚呆了?!?/br> 寶如低頭看那墜子又看看他,臉上神情幾乎寫著不信兩個字,許寧忍不住笑了:“我說得是真的,我給你挑了這個,只是覺得合適你?!?/br> 寶如想了一會兒道:“那后來你怎么走出來的?沒吃沒穿的?!痹S寧嘴角幾乎藏不住笑容,他的寶如,根本不特別關心那令人為之神魂顛倒瘋狂的寶藏,反而一直在替他著想,想著如何出去。 許寧道:“我從那里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卻不能出去,都是陷阱?!?/br> 寶如嚇了一跳,上下打量許寧,他顯然剛清洗過頭發和身子,修過臉,一點都看不出受了重傷的樣子,她伸手去掀許寧的袖子,許寧也并不躲閃,看著她拉起來,也只看到一些已經結痂的擦傷。 許寧道:“放心我沒那么傻,我仔細看過他的陣法,依稀知道些破解的方式,另外找了一條生門,走了好幾天才從另外一個小山洞走了出去,結果卻深陷密林之中,根本不知方向,不知到底身在何處,而自己又餓了好幾天,那些金銀珠寶都是吃不了的,我在外頭想著辦法吃些野果子和野菜,又弄了些鳥蛋什么的,差點變成個野人,走了好久,才走出了大山?!?/br> 寶如看他輕描淡寫,卻知道絕沒那么簡單,餓著肚子,滾下山崖,又極為疲憊的在黑暗中尋找路途,換別人只怕早已被野獸吃了,他卻逢兇化吉,足足陷在山里幾個月,想必過得也是野人一樣的生活了,難怪他回來也先去洗漱換衣……大概是怕自己擔憂。 她低頭不語,許寧卻抱著她翻身上了床笑道:“我如今也累得很,你陪我歇息歇息,等醒過來我得上奏表章,一是要說說我怎么沒死,二是得想辦法將這寶藏的事報給官家又不能牽連到自己?!?/br> 寶如臥在他的胸膛上,感覺到他也瘦得骨頭微微有些硌人,稍微蹭了蹭臉低聲道:“要把寶藏交給朝廷么?” 許寧低聲道:“那么多的寶藏,我們是一輩子都用不光的,如今國庫是空的,官家若是有了這寶藏,能放手做很多事情,但是這東西獻上去是個麻煩,我得想個好辦法好好布置,不能讓人知道我已進去過,更不好讓人知道我還截留了一點呢,只能借托為神神鬼鬼往祥瑞上靠了,我只有個大致想法,卻還沒有想清楚布置清楚,我先睡一覺,起來再慢慢想周全了?!?/br> 寶如看他話越說越小聲,知道他其實也已疲累到極點,便也不再說話,將頭靠近他的肩窩,兩人就這般交頸而眠,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雖然是白日,兩人也無從顧及,一人大難不死逃出生天,一人千里奔波終于得見良人,這一覺,卻是兩人這段時間以來,睡得最安心的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 金手指好像有點大……咳咳,不過這也是早就想好的,要讓男主快點完成原始資本累積和政績積累才好殺回朝堂么。 ☆、第93章 寶藏得現 夫妻二人黑甜一覺,丫鬟們全都不敢進去打擾。而外頭許縣令死而復生的事卻已飛快傳開,一傳十十傳百,全縣老百姓們奔走相告,普天同慶,甚至不少人干脆在門口擺了香案叩謝上天,又有許多人拿了瓜果蔬菜雞鴨來不由分說地堆在大門。 瓜果不值幾個錢,卻都是百姓們一片心意,等許寧醒過來出去聽了衙役的回報,便教衙役們都收了起來分給這些日子白天黑夜搜尋他的壯丁鄉丁們以犒勞他們。官差衙役們也很是激動,他們皆是許寧這一任才提拔上來的,真心知道這位縣太爺到底為本縣做了多少實事,剿匪查案殺污吏,修橋鋪路,打井開礦,辦紡織廠,組織種茶,不過兩年不到,青城縣煥然一新,東西種出來能賣掉,外頭的商人也開始進來收茶收布收礦,人人有差事干有了奔頭,眼看著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哪有不真心實意擁戴這個好官的。如今連帶這些官差衙役們都深受百姓愛戴,不免與有榮焉,既高興許寧回來了,一邊卻又擔憂許寧這次只怕要被提拔換走了,要知道這縣太爺一換,又不知道換成什么樣的人了,正所謂一蟹不如一蟹,他們都是本地人,卻也不可能跟著許寧再去下一任,不免喜憂參半起來。 許寧不知道這些衙役們的想法,卻是關在書房半日,鼓搗許久,下筆如飛寫了洋洋灑灑一篇奏表,命人飛馬送去成都知州府,再順便請個高明的婦科大夫回來,要給寶如看一看身體,她身子應當是有問題了,他醒來發現床單有污漬,問寶如,才知道這些日子她淅淅瀝瀝的有下紅,雖不多卻淋漓不止,她也只說應當是產后的惡露,許寧卻變了色,心中存了這事,連發現寶藏的心都淡了許多,倒是心心念念想著立刻請了大夫來給寶如看看。 晚間大夫請到,把脈后搖頭,只道是產后cao勞過早,勞倦傷脾,氣虛下陷,以致沖任不固不能攝血,惡露不絕,若治不及時或遷延日久,可因失血傷陰而致血虛陰竭,倒要變成個大癥候,為今之計只能慢慢的調養,斷不能勞神動氣,許寧心下暗自懊惱,讓大夫只管開方,又飛馬派了人去成都買了最好的藥材回來煎了給寶如調養。 卻說那知州之前得了許寧搭救,如今又得了他死而復生寫的奏表,一看內容,原來上頭寫著他滾落山崖,迷迷糊糊之間有白鹿接住了他,載著他往密林云深處一處山壁前,聽到轟然震響,石壁中開,貝闕瓊樓涌現峰頂,有耆儒冠帶下迎入內,只見瓊樓連苑,瑤樹當階,重重朱紅闌干,處處碧云庭戶,竟是一處仙鄉福地,有一老者身穿水田朱衣,手捧瑤天玉簡,道是先蜀皇室,因知當今皇帝圣明,愿將藏寶獻上,以澤萬民,給他繪了一副藏寶圖,讓他帶回來獻給明主,拂袖命翠虬華蓋車載他回到平地,待到他恢復清醒,走出密林回到縣城,才知道不過一炷香功夫,他居然已失蹤三月之久,如今將藏寶圖交給朝廷,請朝廷派人發掘寶藏。 那知州看繪制那藏寶圖的白絹,似絹非絹,其色殷鮮,透明雪亮,光軟無比,水不能濕,正似傳說中的冰鮫紗,如獲至寶,慌忙也寫了折子,卻也并不敢匿寶搶功,只連著許寧的奏表封了密折,派了差役星夜送往京都,又即日派了軍隊圍了寶藏所在那處,卻也不敢就挖,只靜等京中旨意。 不多時果然京里飛奔來了特使,命人發掘寶藏所在,數千兵丁在官員監押下前去發掘,發現那處入口居然是在河水之下,將河道上游堵住,xiele水去,露出水中淤泥,發掘進去,便發現石砌密道,一路飛弩毒箭尖刀陷坑不絕,好不容易進去,果然發掘出金銀滿室,又有金樹兩株,玉石珠寶、八寶器鼎無數,日光之下,這些寶貝運出來時,灼灼生光,許多人都拜倒在地,痛哭流涕,感謝神仙賜福。 京中特使及地方官員一毫不敢占,清點后封上封條藏好,又專折飛奏朝廷,準備上繳國庫,正是國庫空虛,四方匱乏之時,京城里官家看到奏章果然掘得寶藏,龍顏大悅,沒多久便下了圣旨,原青城縣令許寧治縣有方,抗敵有功,又得遇仙緣,發前蜀寶藏,于國于民有大功,著即日擢升為益州知州,兼轉運使。 一來一回數日,許寧接到圣旨的時候,眾人賀喜不迭,一時車馬填門,慶賀不絕,整個蜀地官員鄉紳都來賀他,不日便往成都上任,少不得忙忙碌碌收拾一番。百姓們知道他要走,又是一番轟動,不過知道他好歹還是在成都為官,又放了些心。待到赴任那日,一縣的紳衿民庶,為感許寧德政,送了許多萬民散德政牌,約有上萬人手執高香一路送至城外,蜀地文風本盛,許多舉貢生監,又都做詩文送別,親自攜來面呈,絡繹不絕。累得許寧步步停輿,人人慰勞,到了成都府轉運使官衙,又有成都官員來賀他,便是寶如也接了不少帖子,人人趨奉不迭,許寧卻要她安心休養,替她全數推了應酬,只在內院安心調養。 寶如看到眾人這般興奮踴躍,十分意外,問這轉運使是何職務,許寧笑道:“主掌益州這一路財賦﹐兼領考察地方官吏﹑維持治安﹑清點刑獄﹑舉賢薦能等職責,官家這是喜極了,一下子把我從七品升到了二品,我過些日子便給你和你娘請個誥封?!?/br> 寶如含笑:“你有死訊的時候,早已追贈了戶部侍郎了,卻早也不是七品了,如今那么大的寶藏都獻給他了,能不高興么,他倒信你,也不懷疑你是否藏了東西?!?/br> 許寧笑吟吟道:“他知我甚深,當然知道那些什么祥瑞都是假的,定是我發現了寶藏編了個祥瑞遇仙、歌功頌德的夢,彼此心造不宣罷了,只是為著免除后患,這次發掘寶藏我卻是故意弄大些,讓這蜀地的官員都參與,親眼看著那秘藏從水中發掘,陷阱原封不動,這般才能顯示出我一毫未取,大公無私,高風亮節……誰也不知道那里從山崖往下還有別的密道,我前些日子已讓裴瑄將那道全填上了,全無痕跡。將來回京官家若是問我實情,我就說是在匪徒窩里拿到的藏寶圖,看著像是真的,編了個借口讓官家好發掘?!?/br> 寶如點頭嘆道:“可見虛偽了——你若真要干干凈凈,便是不拿又如何?我們又能吃多少米糧呢,你既要這名聲,為何不干脆都獻了出去名副其實,也算個問心無愧,拿了也不敢使勁花,何必何苦沾那一身腥,拿了錢還要立牌坊?!?/br> 許寧道:“天予而不取,反為之災。官家一貫仁慈,但是人心易變,如今他不計較,來日他一呼百應之時,卻怕要清算,我如今和前世不同,卻不能把合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家國百姓固然重要,你們卻也是我的責任,我要替你和子孫后代打算,少不得將后患掃干凈,給你們鋪好路。我也沒拿多少,卻至少足夠三代富貴了,總不能讓你白白跟了我兩世——便是那裴大郎,也盡可做個富家翁了?!彼嫔咸谷?,全然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么不對的,心中卻微微一動,如此寶藏何人不貪,前世他總覺得寶如夫人胸襟,常常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得雞犬不寧,如今卻恍然發現,除去情愛,在錢財前程方面,這個女人卻有著常人不及的豁達和清高。 其實他卻是誤會寶如了,寶如其實出身市井最是市儈俗氣不過,如今不計較,一則自幼受了教養不受非分之財,二則一直覺得這一世似夢如幻,是白白賺來的,已是滿足,對那些寶藏卻沒甚么想頭,畢竟她重活一世**淡薄,許寧又極擅經營,照顧得她和家人極好,并沒什么了不得的**難以滿足,若是等到孩子長大,許寧又做個窮官,處處拮據,只怕她又是另外一番想頭了,所以貧賤夫妻原是最難,這一世他們日子不再拮據,二人心平氣和下來,倒是都露了一番真性情來。 寶如聽到兩世二字,卻是觸動前日所夢,含笑道:“我還道你這次真的又重生到另外一處去了,想必那里也還有個唐寶如?!?/br> 許寧伸了手去撩起她的頭發,低聲道:“只這一世我便償了你,絕不會丟下你?!?/br> 他長睫微垂,神色淡淡,語聲平平,似話家常,寶如卻無端從中聽出了一種纏綿悱惻、生死相許來。 她為人雖然爽利,于感情上卻分外羞恥于表露,許寧又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因此兩人一貫極少有兒女情長繾綣情深指天圖誓的作態,更不會說什么直白露骨的話,便是上一次秋闈,許寧誤以為寶如沒于洪水之中,也只是痛哭失聲,之后又只是平淡度日,雖然一直情好,她卻從未相信過他們之間有著甚么非你不可生死相許的情和愛。 只是這一次,忽然也感覺到了面前這個人的不同,這個人給了她暗,卻同時也給了她光,親手讓她痛,卻又讓她得到了依靠。 也不知是什么孽緣,偏偏兩世就都栽在了彼此身上,他們彼此似乎算不上傾心相愛,癡戀如尋常男女,但是命運教他們緊緊捆在一起,貪嗔愛恨怨,僅僅相連,以致于彼此都成為了對方最特殊的一個存在。 作者有話要說: ☆、第94章 不爭是爭 夏日太陽明媚得刺眼,多日晴天白云,正好曬書。 遠處蟬聲陣陣,寶如斜倚在濃綠樹蔭下,看許寧穿著薄羅短袍,彈墨絹褲子,頭發才洗過,松松扎著,站在烈日下一本書一本書地翻開曬著,前胸后背已出了透汗,袍子薄薄貼在他的身上,卻并不讓人覺得狼狽來。 無論是前世今生,許寧對書本都十分珍惜,甚至為了防蟲,做了蕓草香片來,小小一片一片的,還用模弄出了花樣來,雅致清香,放在書中便能防止蠹蟲,這一世便是這樣的小東西,十分大賣,不知獲了多少利,她在京城時秦娘子每個月都送賬本來給她看,那香鋪子里頭,名貴的香料其實都是不賺錢的,不過是拉高香鋪檔次,吸引貴人來看,真正賺錢的反而是這種香片香丸,看起來不過幾文錢一片,卻能翻一倍賣,每個月賣得多,賺得更多,如今為了防別人說他與民爭利,那香鋪子他幾乎不過手了,全靠秦娘子經營著。 許寧放了幾本書后抬眼,看到寶如正手里執著紈扇一邊晃一邊無聊地看他,薄而寬松的衣衫松散著露出里頭的蔥綠肚兜兒,不由一笑:“無聊了?要不約些人來府里打馬吊?” 這些日子,許寧就了她推了許多應酬,只說夫人身子不適要在家調養,新任知州兼轉運使許大人懼內之名不脛而走,當然寶如千里尋夫的名聲也傳了出去,一眾官眷鄉紳夫人們對她也是甚為好奇欽佩的,仍是時常有帖子來邀宴,偶爾也邀請人來打過一次兩次馬吊,賞賞花什么的,少不得笑談這位新來的許知州,原本是青年得在高位,又面目英俊,家資富饒,沒想到難得是個潔身自好的,蜀中因有前朝名妓薛濤在前,教坊女子多以她為榜樣,人人皆解詩文,頗有不少才貌雙全的名妓想上前攏住這位年輕知州大人的心,卻一一鎩羽而歸,少不得紛紛揣想究竟是何等女子才能如此御夫有術,得見到寶如的,才又都心悅誠服的恭維起來。 寶如搖頭:“要應酬還不如就這么躺著發呆呢,而且打馬吊也是要仔細思量好生計算的,這邊的規矩又和京城不一樣,太累了啦,也不知道孩子們幾時候到,路上會不會累到?!彼业皆S寧,事事平順,便開始牽腸掛肚地想孩子起來,如今蹙著長眉,想著也不知淼淼是不是想娘親,蓀哥兒還記不記得自己,心下更是憂愁。 許寧含笑寬慰她:“算算日子應該快到了,你放心,裴瑄親自去接的,他辦事一向靠譜,保準你爹娘和兩個孩子平平安安到成都?!?/br> 寶如道:“這次給我娘請了誥命,你娘雖然也得了,肯定還是氣得很,如今又只接我爹娘過來,你爹娘怕不要氣得去一狀告你忤逆,殺過成都來?!?/br> 許寧道:“我已讓人捎信給他們,說這里才打過仗,路途山匪多,再則天氣炎熱,請他們先回鄉了,又和他們說了已命人送了些土產回武進縣,如今他們肯定一直趕著回去看看我到底送了什么回去,哪里會冒險跟過來?!?/br> 寶如點頭:“可惜不曾讓你看到他們立逼著要將敬哥兒過繼過來的樣子,前世怎么就沒這一出呢,你爹娘看都不看蓀哥兒一眼,只說他姓唐,算不得許家的繼承人?!?/br> 許寧沉默著理書,一言不發,寶如知他心里也不好受,也懶得再說,只得看看外頭的藍得干凈之極的天空,轉過話去:“這樣熱的天,要勞煩裴護衛了?!?/br> 許寧道:“他是個歇不住腳的,就喜歡四處行走,如今才發了筆小財,自然是更歡喜,能回京看看老朋友也好,這次抗擊亂匪,他也得了些功勞,得了個御前帶刀的御前侍衛職務?!?/br> 寶如想了下道:“他一貫仗義疏財的,只怕沒多久又要全沒了,倒要趁他手里還有錢鈔,好好給他說個親事才好?!?/br> 許寧點頭笑:“他把錢都放我們這里了,說讓我們替他收著,大概也不是全不在意的,想必覺得如今未必會拖累女子了?” 寶如卻是想起長公主的事,便將京里裴瑄殺馬救長公主的事說了下,卻一邊暗自觀測許寧的神色,一邊又說了些京里如今的情勢,安妃生了公主,張相如今被人不看好之類的情勢。 許寧蹙眉半晌,寶如心下酸溜溜的,忍不住開口揶揄:“怎么,是不是在可惜?” 許寧看了她一眼展眉道:“不是,前世長公主入皇廟出家這一事十分奇怪,她是太后親女,誰敢勉強她?只是她與官家雖然不是親姐弟,感情卻一向十分好,我想著,當年官家突然病重,我被清算問罪,之后她出家,這當中究竟有何關聯。太皇太后過世,張相勢弱是必然的,此消彼長,王歆這一次便要漸漸強勢起來,不知道官家京里布置得如何,若是能處置好,他不與太后聯手,太后沒有得力的外臣,也做不成事,倒是合了官家的意,最好是想辦法讓他們互相制衡?!?/br> 寶如看他思索半日居然想的還是這些東西,忍不住道:“我告訴你的意思是,你覺得公主有可能看上裴護衛么?不是問你這些深宮秘事朝堂大局的?!?/br> 許寧道:“這我怎么知道,當時我又沒在,不過她拖這么長時間沒嫁太后也沒說什么,不是太寵女兒,就是待價而沽,籠絡朝臣,官家畢竟不是親弟,自然也不好插手太多,也不知她到底想嫁什么樣子的駙馬?!?/br> 寶如嗔道:“我怎么覺得你這人凡事都是想著利弊,就沒想過人有七情六欲,裴大郎那日威風凜凜,手提單刀,頭簪鮮花,英挺風流,哪有美人不慕英雄呢,只是我心里總覺得有些顧慮,怕裴大郎這樣的不羈男兒,俠義英雄,要被皇家那些規矩束縛,倒不如這些日子在蜀地給他物色一個合適的,不是都說蜀女多才?!?/br> 許寧將一本書從箱子中拿了出來,聽她夸裴瑄,心下不由發酸,嘲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他行俠仗義,所救不過一人一村,我卻能造福轄地百姓,來日輔佐官家,惠民濟世,未必就不如他一介武夫了?!?/br> 寶如心里想著事,也沒計較許寧這仿佛含酸的語氣,一邊道:“我們這次往西一路行來,路上見到那些難民流離失所,哀嚎遍野,好不可憐,其實那些寶藏若是用來行俠仗義,只怕倒是真的能實實在在花在窮人身上,上交朝廷,呵呵,中間不知道要吃多少層?!?/br> 許寧嘆道:“我們都是朝廷官員,凡事都要步步小心,如今卻是不好隨意仗義疏財了,一不小心便要擔個收買人心,私賑冒賑的名頭。你道我為何求著外放,這幾年官家必定都是在京里收攏自己得用的人,那些老臣子自成派系,他若要成一番事業,定要有自己的人手,且只能往年輕里頭挑,我卻最好不要往里頭攪合,以免將來牽扯不清,抽身不能?!?/br> 寶如抿著嘴笑:“這會兒卻又怕抽身不了了?不寧死酬君恩了?” 許寧搖頭:“為國為民我無愧于心,為臣為官我也恪盡職守,對不起誰我都沒有對不起官家?!?/br> 寶如點頭:“為父為夫,你又如何?” 許寧一塞,雙眸漆黑看向寶如,啞聲道:“我試著做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