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寶如接到消息,一霎時十分茫然,民亂,不是兩年以后嗎?為何會提前了? 而這時候驛站已停了接民間信,只接朝廷信件,寶如心急如焚,叫了裴瑄來商量對策,裴瑄道:“夫人不必憂心,我們那地方定是能守得住的,許相公必定安然無恙,我這邊啟程過去看看?!?/br> 寶如也不及和他交代備細,匆忙收拾了些包袱和金銀給他帶去。 裴瑄才出發沒多久,公主府那邊遣人送信來,上頭言道蜀地匪亂,斬殺官員,一路州縣大震,吏多避匿,有青城縣令許寧獨修戰守之備,以鄉兵扼其沖,督兵鏖擊,大破亂賊。送信的仆婦笑道:“我們公主認識些軍中的大人,知道許夫人此時定是擔心憂慮,專門遣人打聽了軍報,此事在官家面前也過了明路,不怕被人彈劾刺探軍機的,請夫人只管放心便是,這些民亂不過是烏合之眾,螳臂擋車,遲早會被平,到時候許大人有此功績,定能得了獎賞的,只管放心在家休養才是?!币贿呌炙蜕狭藥咨Y物道:“這是我們公主賀貴府公子誕生之喜的?!?/br> 寶如心亂如麻,看到此信果然心里一松,對公主充滿了感激,連忙稱謝,又命小荷賞了那仆婦,那仆婦只是謙辭不受,畢恭畢敬地告辭回府復命。 寶如則拿了這信去給爹娘說了一番,唐謙劉氏這幾日也是聽了左鄰右舍地打聽,心里都懸著,聽到這一項才放下了心,又問:“那長公主為何會替我們打聽消息?” 寶如想起已往蜀地趕去的裴瑄,將前次路遇長公主,裴護衛出手相護的事說了一番,唐謙點頭道:“這次可是承了大人情了,來日等許寧回來,你們須得好好感謝公主?!?/br> 寶如嘴里應了,心下卻仍是不安著。 待到孩子滿月之時,噩耗傳來,青城縣令許寧恪盡職守,身先士卒,率眾救護百姓,抵抗匪亂,不幸墮入山崖,以身殉職,官家得知此事,十分痛惜,降敕書進行獎諭,贈青城縣縣令許寧為戶部郎中,官其一子,賜絹三百匹以賞其忠烈。 作者有話要說: ☆、第89章 不得我命 春陽白茫茫一片在窗外閃著,梨花開了滿樹,溶溶似雪色,有時候清風吹過來,恍眼會讓人忽然以為是許寧在那里,一領素衣羅袍扎得一絲不茍,執著一卷書看,長睫微垂,神色淡淡,一如從前寶如看過的水墨畫,人淡如煙云,清曠疏遠,仿佛無物能縈于其心。 細看卻沒有人,院中靜謐幽深,只是梨花紛紛落下如雪。 寶如剛喂過蓀哥兒,這孩子不似他的jiejie乖順好養,吃得少,好不容易喂進去,又吐了奶,吐得寶如一身都是,強撐著打理好,讓銀娘抱出去讓他睡覺,換過衣服,便覺得倦得不行,歪在窗邊貴妃榻上睡過去,可是睡得不熟,風吹得梨花枝頭搖曳總會讓她半睡半醒的驚醒,卻又似乎仍睡著,一幕一幕接著做著混亂的夢,勉強醒來后,覺得比沒睡的時候更累。 外頭劉氏走了進來,看她小心翼翼問:“又有大人來,說是女婿的同年來致祭……咱們還是把靈堂擺上吧?若是女婿回來,我們再撤掉也沒甚么的,沖一沖興許倒能有好消息?!?/br> 寶如斷然道:“許寧沒死,為什么要擺靈堂?讓他們走?!?/br> 劉氏啞然,過了一會兒才又問:“香鋪掌事的秦娘子和一位盧娘子來探你和孩子?!?/br> 寶如厭倦道:“不是說了不見客么?”劉氏噤聲不語,寶如忽然轉念道:“讓她們進來吧,我正有事要交代?!?/br> 過了一會兒秦娘子進來,看到寶如從前豐潤臉頰變得微微有些蒼白瘦削,那曾經分外嬌憨的下巴已收得尖尖,整張晶瑩小臉仿佛只剩下一掌大,唯有一雙眼睛仍然和從前一樣神光炯炯,卻又比從前添了一股凜冽之意。心下暗嘆,噩耗傳來后許家一直閉門拒客,有傳說許夫人產后突聞丈夫噩耗,心傷過甚,拒不相信丈夫已死的消息,堅稱許寧仍活著,不接敕書,不設靈堂,不換孝服,官家憐其悲傷過度,也不許朝廷問她不接敕書之罪,教緩緩從事。 寶如如今果然穿著一身家常舊衣,天藍繡襦襯著碧色湘水裙,懷孕期間略微豐滿的身段如今卻已瘦了下去,顯出了過于纖細的身段來。秦娘子之前也與盧娘子交代過注意不要提她傷心事,見她這般也只是笑道:“聽說孩子已滿月了,我們來給你送些禮?!?/br> 寶如直截了當道:“不必回避,我知道你們是來安慰我的,但是許寧沒死,所以我也不需你們寬慰。秦娘子,我知你市井識人多矣,還要勞煩您替我辦幾件事?!?/br> 秦娘子看她言辭利落,目光澄凈,全無一絲悲傷過度神智昏聵的樣子,反而說話間沉靜自制,舉止得宜,又隱隱有一種自上而下的高貴凜然之感,忍不住應聲道:“單憑夫人吩咐?!?/br> 寶如起身從書架上拿了一個描金竹匣子下來,打開給秦娘子看,里頭居然一條一條碼著的都是金條,盧娘子在一旁都忍不住呀了一聲,寶如道:“這是黃金五斤,是從前許寧留給我們母子存身所用,如今我想請秦娘子替我拿去選一家鏢局,請托最好的鏢師和護衛,護送我前去蜀地尋夫,又另外招募擅長攀登、身手敏捷之市井奇人,越快越好,以七日為期?!?/br> 秦娘子吃了一驚道:“蜀地雖然如今匪亂稍平,卻是無商隊鏢局肯往那里去的!” 寶如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br> 秦娘子嘆了口氣道:“便是如此,只要請人前去便好,何必非要你一個弱女子前去涉險?那邊尚有流寇四處流竄,你的子女都還如此小,如何能離了母親?” 寶如道:“我不去恐怕他們不盡心,兒子女兒有我爹娘看著,再勞煩秦娘子多多看顧,京城天子腳下,必無后顧之憂?!?/br> 這時盧娘子也忍不住開口了:“許夫人,容我冒昧進言,許大人將這積蓄留給你們母子,自是希望你們衣食無憂,他是朝廷命官,地方官員也必不會坐視,定然傾盡全力搜索,仍是搜索不到,你在這里雇人千里迢迢前去,耗費何止數萬錢?只怕仍是搜索不到,到時候白白將許大人留給你們的財產白白填了進去,你一屆弱女子,將來進項艱難,如何拉扯兩個孩兒長大?我是吃過苦的,深知其中多少不易,不若耐心等待數日,興許便有佳音傳來?!?/br> 寶如點了點頭道:“這些道理我也知道,只是有些事情做了以后后悔不后悔我不知道,不做一定會后悔,這些金子是他留給我的,我用在他身上也算還他一場深情,至于孩子,有我一口吃的,總有他們一口吃的,再則……”她微微抬起下巴,看往外頭那明凈春空,凝眸許久才淡淡道:“若是命該如此,我也遲早有這一天,這其間的歲月,原都是我們努力掙扎偷來,覆巢之下無完卵,盡力而為,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沒甚么好可惜的?!?/br> 秦娘子看她說話大有棄世之念,心下暗自著急,面上仍道:“許夫人,有些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只覺得日子艱難,連一日都捱不下去了,只是過了許久以后,回頭看去,也不過覺得也就那樣。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便是深陷污泥,也從未覺得自己便不能活得好,哪怕是只能活一日,能笑的,我也絕不讓自己哭著過,雖已無白首之人,卻有歲月可堪回首,哪怕是愛戀癡愚貪婪嫉妒,也是絕不遜色于別人的人生,更何況你還有孩子,他們將來過得如何,全看你一念之間?!?/br> 寶如抬眼看她良久才笑道:“秦娘子……有時候我真的在想,我從前真的認識你嗎?居然這一次,我才算真正認識了你,你原來也是會說這樣話的人,我以為你是個難得的冷靜通達穩重明白之人,從來不知道你原也是這樣的性情中人,我活了這么久,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看透過一個人,甚至是自己——然而這一刻我十分清楚明白,我要去找他?!?/br> “如你們所說,也許我在家里等著等著,他自己也會回來,一切都大圓滿大歡喜,我既不會損失錢財,安穩健康守著孩子等著他回來便好,但是這樣以為了孩子的名義名正言順的茍且偷生,以努力也沒有用的借口來掩飾自己的貪圖安逸懦弱自私,連我自己都要看不起這樣的唐寶如。如若許寧真的殉難,將來孩子長大后,我告訴他們,當年他們的父親是如何的英勇忠烈,然后孩子們問我:母親,那個時候你在做什么?那個時候,我應該回答什么?我應該告訴他們,我用你父親留下的金子,把你們安安穩穩地撫養長大了,如今你們可以去找你父親了!他們的父親曾待我如何,我又該是以如何來回報他?” 秦娘子啞然,盧娘子不知想到什么眼圈一紅,似有所感,過了一會兒才微微有些哽咽道:“許夫人……我不如你?!?/br> 寶如溫和道:“沒有誰不如誰,都是自己選的路,就算如何難走,只要依心走完,問心無愧?!?/br> 秦娘子喟嘆了一會兒站起來接過那匣金子道:“定不負娘子所托?!?/br> 寶如低聲道:“我如今上有老下有小,不得自由,只能勞煩秦娘子了,還請瞞住我爹娘才好?!?/br> 秦娘子起身深深行禮,盧娘子也起來道:“先父也曾有些故交在六扇門的,我托人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愿意與娘子同行,莫要小看這些捕快官差,他們黑白兩道都熟,又常年查案在外,能耐極大的?!?/br> 寶如忙深深鞠躬道:“有勞盧娘子多多費心?!?/br> 盧娘子還禮道:“應當的?!?/br> 寶如親自起身將她們二人送出門首,卻忽然看到有幾人從巷口忽然走了過來,一把尖利聲音嚷道:“你這不賢婦人!丈夫死了也不戴孝好好在家守孝!可憐我兒才死了幾日??!妻子就守不住了連孝服也不穿……我們許家命苦??!三個兒子只留下一點根苗??!”一邊就嚎啕起來。 秦娘子和盧娘子都有些愕然,看過去,正見一名一身麻衣的老婦已是身手利落坐在門首大哭,街坊閑漢已有人圍了過來,而巷門口段月容手里牽著披麻戴孝一身重孝的敬哥兒,許留則臉色漠然站在一旁。 寶如心下洞明,這是沖著敕書上“官其一子”來的了,蓀哥兒按約定是姓唐,許家這熟悉的陣勢熟悉的號啕,自然是要為許敬爭這“官”了,按他們一貫的聲口,想必是要將敬哥兒過繼在許寧名下,承繼許家香火,爭產奪財。 朝廷推恩蔭封,按許寧這樣的品級死去,追贈其子,一般多是封一個太常寺的郊社齋郎而已,連品級都沒有,勉強收些俸祿罷了。難為這一對老夫妻千里迢迢進京,又要使出全副看家本領——當然,大概還要看一看許寧到底還剩下多少家產,至少圣旨上那三百匹絹要爭到手,這樣才值回這進京的路費。 此時寶如身后劉氏已經出來,看到羅氏如此,立眉叉腰:“這天底下還有紅口白牙咒自己兒子死的親娘呢!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沒見過這般急切的,兒子生死未卜,不想法子尋人,就慌慌張張來爭家產的!你們許家這是當我唐家無人么!” 作者有話要說: ☆、第90章 一路西行 寶如也不理,只是轉頭略略抬高了聲音叫小荷道:“去拿了帖子遞京兆尹去,只說這里有人在這里鬧事?!?/br> 羅氏忽然哭聲一塞,顯然想起了上次寶如打發那些難纏的破皮流氓來,忽又想起之前和許留商量的對策,又硬氣起來道:“去官府才好呢!我們許家正要打官司!你們唐家如今一子一女,都是姓唐的,承不得許家的香火,難道叫我兒子白白拿命換來的前程,便宜了唐家的子孫!便是官府老爺,也要講理的!現有親侄兒過繼到二郎名下,才是名正言順!” 這時后頭的劉氏義憤填膺道:“天怎么不降個雷下來劈死你呢!好端端一個親生兒子站這里,倒要讓侄子來繼承家事?更不要說許寧早早入贅我家,從頭到腳那一點不是我唐家給的?到官老爺面前又怎么樣?便是到官家面前,我們唐家這次是一步不讓,你們許家一而再再而三,以為我們唐家好欺負呢!便是拼著大姐兒姓唐,二哥兒姓許,也絕不會便宜了你們這對老厭物!”唐謙也趕了出來,站在劉氏身邊怒目而視。 羅氏臉色微變,顯然也想不到劉氏還有這一招,忍不住去看許留,許留蹙著眉走上前道:“我們也是為了你們唐家著想——再說你們也忒不像了,敕書都傳了一份回鄉里,賜下的東西你們這邊都拿了,如何卻不掛白設靈?不說讓你們守,只是熱孝期間連孝服也不穿,忒不像話了!” 寶如冷冷道:“好教公爹知道,許寧不過是失蹤而已,我已上表稟明朝廷,待到有切實死訊,再領朝廷恩典,如今丈夫尸首一日不見,我只當他一日未死,你們若是要設靈堂收喪儀,自回你許家設去,我唐家的女婿卻未曾死?!?/br> 許留語塞,看到寶如一改從前那嬌憨婉順的態度,面若冰霜,神情凜然如貴人,不由有些氣短,畢竟不能如從前那般輕視兒媳婦,只好尷尬道:“既如此也好,那是你婆母太傷心了,且先住下,慢慢尋訪二郎消息,若得了確實消息,我們兩家再商談承嗣的問題?!?/br> 寶如又冷冷道:“如今我爹娘俱在,又添了個孩子,院門淺窄,大嫂寡居,入住不便,還請公婆另外找地方住下,等尋個一年半載沒了消息再做打算?!币贿呌趾靶『蛇^來送客:“過來把公公婆婆先帶去前頭客棧住下?!崩涞瓕υS留道:“請公公婆婆自便了,我才出月子,身子不便,恕不服侍了?!闭f罷轉身便帶了爹娘進門,關門不提。 許留和羅氏面面相覷,他們上次是知道京城住有多貴的,這次匆忙上京,也是擔心寶如這邊將兒子就領了那官職,那喪儀cao辦起來,又要白白拿了白事的錢,他們作為親生父母不出席也不像,于是便匆忙趕上來,沒想到媳婦忽然翻臉,從前看著雖然嬌滴滴,卻對他們還算恭敬,今日這般冷冰冰地針鋒相對拒人門外,真是大大想不到。 只是如今真要去府衙告官?說實話他們不太敢,畢竟這么久以來他們見過最大的官兒還是宋秋崖,雖然和氣,卻也官威深重。如今他們其實不占理,畢竟許敬只是侄子,他們一邊謀劃,躊躇著果然先去了前頭的客棧,還想著大概媳婦會讓養娘付了住店的錢,沒想到小荷只是帶他們到了地方,甩手就走,他們只得住了下來,一邊又合計:“不若去那宋大人府上說說,如今二郎不在了,這許家的香火總還要人承繼,把敬哥兒過繼到他名下再合適不過,待到過繼后,我們便想辦法與唐家撕擄開來,唐家歸唐家的子孫,許家歸許家的子孫?!?/br> 寶如不知他們的謀算,將他們趕出外頭后自顧自一個人悄悄打點西行一事,粗布結實的男袍,耐用的靴子襪子,各種干糧、干rou、干餅,她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許家這兩老興許真的奇葩,但是天底下不止他們一對父母是這般,生兒只是一時歡愉的產物,卻將生恩當成莫大的恩德來要求子女回報,養子不過為了防老,若是收支不抵則隨時可換取名利解困,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更為直接的自私。 七日過后,秦娘子和盧娘子那邊有消息傳來,一切均已辦妥帖,除了請了京城最大的鏢局會友鏢局,請了八個鏢師護送寶如一路至青城縣且幫忙尋訪許寧,其中一名女鏢師貼身保護,會友鏢局聽說背后來頭很大,在鏢行里也算得上信譽良好,斷不會出現丟下雇主或是反過來欺壓雇主的事,當然價格也是昂貴,但畢竟寶如是弱質女子,萬萬不能在這人選上頭輕忽了。 此外又另外請了一對夫婦,男的劉四當過捕快,年約三十多,十分精干,他家世代做公人捕快的,曾因一次疏失押送犯人時犯人得病死了被責打后辭退,一直在市井間隨意找些活計干,因他的父親曾在盧娘子的父親治下做過差役,便薦了來,人頗為可信,他妻子周氏父親也是公人出身,本朝公人捕快皆是賤籍,多互相通婚,那周氏身子健壯能走長路,考慮到護送的是寶如,專門連他妻子也一并請了來沿路照應衣食雜役。 寶如看了人選覺得滿意,雖然稍嫌人手少了些,卻也知道如今蜀地是戰地,能有這些鏢師肯接已是不錯了,便讓秦娘子談妥,定下出發的日子。一切安頓好,臨出發那夜,寶如這一夜抱著兒子和女兒一起睡,感覺到女兒緊緊纏著自己的手和軟乎乎的身體,兒子夢中呀呀囈語,油然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愧疚,幾乎不舍的落淚,卻仍是強忍了下來。 這些日子來她一再堅信許寧未死,心里卻會恍恍惚惚地想著,萬一是真的死了呢?自己還是要好好將兒女帶大,富貴榮華,等將來壽終正寢去見他,是不是要笑話他,白白重生一世,生了兒女,卻到底是空費了草鞋錢,白白替自己做了嫁衣?許寧那時候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最后還是恍恍惚惚睡著了,依稀果然看到許寧搖搖擺擺走著來看她,仍是那一副少年書生的樣子,笑話她:“你怎么這樣老了?孩子們都好么?”她一抹頭發,果然頭發銀白,如雪滿頭,她倒是強撐著道:“你難道還想我給你殉情不成?”許寧只是看著她笑,也不說話。她卻仍覺不足,逼問他:“你是不是又重生去了?是不是又有個唐寶如陪了你?美得你吧?又哄騙她對你一片癡心了吧?” 醒起來發現枕頭濕了一大片。 第二天寶如只裝著去香鋪看看,她這些日子行動言語如常,待孩子十分親昵,劉氏一開始還怕她想不開,后來看她這般便以為她是真的堅信許寧未死,且對孩子又十分眷戀,便也放松了警惕,看她并不太緊。寶如直接拿了包裹出了門到了香鋪,見過了幾位鏢師以及劉四夫婦,留了一封信給爹娘讓秦娘子轉交,便登車一路向西而去。 路上先還太平,走的都是官道,漸漸到了蜀地便開始不斷遇見往京城方向逃難的流民,又有小股流寇,因她們這一行有鏢師一路護著,又因是官夫人,打尖住店都在驛館,一般人不敢招惹,因此一路還算順利。 行到后頭便能看到不少村寨被毀,城池剛剛被朝廷收復,十分破敗蕭條,連住店都找不到地方,再往青城縣去的時候,路開始漸漸狹窄,到后頭一路有許多樹木和路障,看起來應當是激戰過官道大半被毀,他們終于棄了車只騎馬而行,寶如在前世學過一段時間馬球,算得上會騎馬,但她畢竟才生產不久,騎馬一段時間便開始腰酸背痛,大腿內側被磨得火辣辣的,她也只是咬著牙強忍趕路,一聲不吭,到了晚間投宿之時解下褲子,發現盡皆擦破,擦些藥拿些柔軟的絲布墊上,第二日仍是不言不語繼續趕路,五月的天氣已炎熱不堪,寶如雖然戴著斗笠,到了晚上依然能在衣服上看到一層汗結成的薄鹽。 那些個鏢師們一開始還覺得這嬌滴滴的官夫人要找丈夫只怕是一時興起,反正有錢,陪她走走也無妨,畢竟只是護送人,比護送財物倒要安全多了,寶如又刻意遮蓋容顏,涂暗肌膚,換上男裝,戴上斗笠,外袍寬大遮蓋身形,一路上走官道的時候又多乘車,算得上安穩,結果到了腹地棄了車,寶如一介女流從未吃過苦的,居然當真一路撐了下來,與他們同行同歇,吃著干糧喝著涼水,曬著大太陽,不由都有些肅然起敬,待她又更添了幾分尊重,對這任務也多了幾分鄭重認真來。 接近青城地界,路上的山匪又開始多起來,好在這些鏢師裝備齊全,那劉四也是當捕快時是常常出外的,經驗豐富,幾次有驚無險,總算護著寶如一路行到了青城縣。 青城縣里和路上所見卻不同,看上去不似路上流民身形瘦弱,面色黧黑,神色漠然,個個面上還算紅潤,一應店鋪都開著,貨品齊全,路上也有叫賣的貨商,人人衣著整齊并無驚惶之色。 劉四找了個店鋪的老者問哪里是縣衙,那老者上下打量了眼他們道:“客官聽口音是京里的吧?這是有啷個事要去縣衙辦呢?如今縣衙可不辦事呢?!?/br> 劉四一愣,問道:“縣衙不開衙辦事那做甚么?打仗去了?” 那老者臉上帶了絲激動道:“都去找我們青天大老爺去了!我們大人為了我們一縣百姓不被亂兵所擾,率兵抗擊匪徒,不小心掉到山窩窩里頭去了,我們這縣里十里八鄉的壯丁,個個都是自帶干糧日夜轉幾班的在找,無論如何也要找到我們大人的尸體,現在我們正捐著錢給大人建忠烈祠咧!客官看起來要不要隨一個捐?” 寶如心里一梗,正要再打聽備細,卻忽然聽到有人后頭叫:“夫人?” 寶如轉身一看,裴瑄一身風塵仆仆,黑了不少,戴著斗笠,騎在馬上,意外而驚詫地看向她,后頭跟著數個腰間挎刀手里持槍的兵丁。90 ☆、第91章 百轉千回 裴瑄看到真的是她,眼里閃過驚異,翻身下馬拱手為禮:“夫人怎么來了?這一路如此兇險,夫人怎能輕涉險地?” 寶如道:“許寧落入山崖究竟是如何?” 裴瑄輕嘆了聲道:“說來話長,夫人一路行來辛苦,請先去縣衙歇下?!?,身后的老者已是激動道:“這位夫人是許夫人?”一邊倉皇下拜語無倫次道:“許大人造福百姓是個好官,好人有好報,定得天佑去任天官的,夫人福澤綿長必得福報……” 裴瑄看這老人不會說話,也不去理他,轉頭去命人立刻賃了一頂轎子來請了寶如上轎,卻已有百姓聞訊趕來,因著城中大多是婦孺老者,紛紛捧了瓜果吃食等物,一路擁著轎子大叫著些祈福感恩的話,更有人失聲痛哭,裴瑄不得不調了衙役差人護送,才將寶如送回縣衙內衙中。 寶如心里壓抑沉重無暇他顧,看到百姓們這般,更是眼圈微微發熱,連一路護持他行來的鏢師們都面露敬仰之色,他們先只是覺得是官宦夫人富貴任性,一路行來又覺得這夫人當真頗為節烈,而入城后所見所聞,又反過來感概倒是這般為民做主的好官才有如此義烈的夫人。 踏入后衙,裴瑄去叫了兩個小丫鬟過來準備熱水給寶如洗臉更衣,又讓人招待鏢行的人住下。寶如雖然心急,卻也知道天色已按,護送她來的鏢師們肯定也是十分疲憊了需要休息,而一路行來自己的形容肯定有些不太好看相,未免失禮了,于是跟著小丫鬟們到了后衙內院。 一路上衙門內院顯然才修過,卻依然看得出之前的破舊,修整過也只是加高加固了墻和門,地面鋪整過,種了些到處可見的茶花草花,幾竿修竹顯然是才種的,倒有一樹香蕉樹有了些年頭,上頭累累結了幾串小巧香蕉,寶如看到那香蕉,腦中一閃而過可惜女兒不在,不然看到這個定是有興趣的,一時卻又醒悟到現實,這卻不是她帶著孩子過來投奔任上的丈夫,而是許寧失蹤生死未卜,這一路她時常會思念兒子女兒,兩頭不到岸的感覺讓她心里強烈不安。 她心下微微有些落寞,一旁一個青裙小丫鬟小心翼翼道:“這內院原是大人命人趕著修的,說是要迎夫人過來,后來聽說夫人有孕,推遲赴任?!?/br> 寶如點點頭也不答話,進了房間看到房間里雖然布置得并不精致,卻十分舒適,她喝了一杯熱茶,便去就著小丫鬟拿來的熱水洗臉洗手,卻看到另外一個鵝黃色衫裙的小丫鬟拿了個茉莉花胰子過來給她洗臉,有些詫異看了看她,那小丫鬟杏臉桃腮,長得頗為秀氣,看到她看她連忙蹲了蹲身子道:“婢子小茶,和小蘋都是大人買了來說是要伺候夫人的,□□過一段時間,知道娘子習慣用這茉莉花胰子洗臉,這是大人讓人去成都特意買回來的鵝油胰子?!?/br> 寶如心里一陣煩悶,接過那胰子往帕子上打了打,低頭洗臉,因著她一路行來塵土滿面,又刻意擦過暗粉讓膚色晦暗遮掩面容,如今洗干凈后,便露出了白膩的肌膚和眉目如畫來,兩名婢女都有些吃驚,更加殷勤小心地替她解開發辮替她梳頭更衣。 裴瑄在花廳等了沒多久,便看到寶如梳洗過換掉了男裝走了出來,一套淺黃襦裙套在纖瘦的身子上,顯得人淡如菊靜如黃花,一縷烏發貼在雪白的面頰,雙唇緊緊抿著,帶著一路奔波的風塵與難以遮掩的淡淡疲憊和憔悴倦怠,唯有一雙眼睛格外的亮,若是沒記錯,她應該才生產過,這一路奔波尋夫,想必心中煎熬,越發清減,叫人難以想象她曾經在京里那神采風流、形容明秀來。 裴瑄心里暗嘆,起身施禮,寶如回禮道:“裴護衛不必多禮,還請說說詳情?!?/br> 裴瑄道:“許大人之前一直帶著鄉勇鄉軍抵抗,大破匪徒反軍,那些叛賊看青城不行,便繞路往成都去了,后來聽說占了成都,漸漸成了氣候,又來sao擾多次,所幸許大人一直堅守城中,青城縣一直未被兵禍荼毒,一直堅持到朝廷援軍來到,反攻重新奪回了成都,一路剿匪。偏偏有一路匪徒死性不改,挾持了之前的蜀州知州占山叫囂著要青城縣給他送糧草若干,大人本想不理,又怕來日被朝堂攻訐,道他營救長官不利,便親自帶了鄉兵去剿匪,那日大人原使了計策,十分穩妥,大破了匪寨,救下那知州后我們一同護送知州,押送俘虜回城,沒想到途中又遇到了殘匪要營救匪首,因著才下過雨,場面混亂,路途太滑,大人被人推到不慎滑落山崖,我等援救不及,眼睜睜看著大人滾了下去!后來我們當即便要下山去看,只是大雨才過,泥石太滑,沒有繩索難以下山,只得先回城準備?!?/br> 寶如心中仿佛千百根針穿刺,半晌才啞聲開口:“后來呢?” 裴瑄皺著眉頭道:“我當夜回去就組織了人手去找他,偏偏天公不作美,一直下雨,路滑天黑,當晚直找了一夜都沒找到人,天亮了只找到些崖中樹枝上掛著的碎衣服,一直找了幾日都沒有找到,因為是春天,有些人也懷疑會不會遇上了野獸……一連找了數日都沒有找到人,之后……畢竟尚有公務,不好一連多日派著公人在找,大家也覺得希望很是渺茫,知州大人便定了停止官府搜索,上奏朝廷,報了殉職請功,百姓們因為一直感念許大人的恩德,自發組織了民夫分了幾班在搜索,仍是不曾找到人,我這些日子也一直在找,范圍已擴大了許多,還是沒有能找到?!?/br> 寶如嘴唇抿得死緊,心里卻油然而生出一種荒謬來,怎么可能?上天難道讓許寧重生一次,便是來這一個上輩子沒有來過的地方死的嗎?她真就不信,若是命運不可更改,那至少也得等到許寧活過中年,當上相爺,才算…… 她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臉上變得煞白——難道許寧的壽數,是分給了那上輩子沒有這輩子多出來的一子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