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眼看良宵華燈,處處寶馬香車,珠塔通天,蓮花滿地,四處都有絲竹歌聲吟嘯聲起,旁邊銀娘與小荷一直在抱著孩子們指點歡笑,裴瑄則與秦娘子、唐遠在一旁飲酒吃菜,說著一些蜀地的趣事,說到痛快時,拍案叫絕,秦娘子飲酒到了酣時,面如紅霞,則手里持了一雙玉版邊拍邊就著窗邊高歌起來,聲遏云霄,十分動聽,唱著唱著卻又落下淚來,拍著裴瑄的肩膀大聲道:“有花堪折直須折,好兒郎莫要辜負了美人恩??!” 裴瑄也喝了些酒,臉上通紅道:“你莫要又亂點鴛鴦譜,我才不要成親?!?/br> 秦娘子道:“我與你說一個故事,那一年我被沒入教坊,我那自幼定親的未婚夫跑來教坊找我,說要我跟他走,他定會好好待我?!?/br> 寶如前世從未聽過秦娘子說過這話,十分吃驚轉過頭來看秦娘子,秦娘子媚眼如絲道:“我問他,他的前程不要了?他說沒關系,先安置好我,將來再和家里人慢慢說?!?/br> 裴瑄也問:“后來呢?你和他走了沒?” 秦娘子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我當時沒有和他走,還罵他想讓我當妾,待我不真心,叫他以后永遠也不要再來見我。我把他罵走后,整整哭了一晚上,我怕毀了他前程呀!他好好的世家出身,前程光明,怎么能毀在我手里?!?/br> 裴瑄嘆了口氣:“那你也是為了他好,求仁得仁,既然做了就莫要后悔?!?/br> 秦娘子滿眼通紅:“我后悔啊,我每一天都后悔,想著若是那一夜我們走了,又怎么樣?就算他做不成官,舉不成業,我們未必不能是恩愛夫妻,我為什么就不能自私一次?” 一旁銀娘也問:“那他現在怎么樣了?” 秦娘子笑:“他啊,當了官兒,偶爾應酬也會召妓,卻從來沒有召過我,那以后我們一次都沒有見過面,只聽說他成了婚,生了子,他人生美滿如花團錦簇,卻沒有我,我為什么不自私一次?我和他走有千百種可能,他可能會半途棄捐,也可能我們終究反目,可是我們會不會也有那么一種可能,是相親相愛美滿的一生?曾經有一個人那樣真心待我,愿意為了我放棄一切,我為什么不大膽試一次?” 眾人皆默然,許久以后寶如長嘆一聲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br> 秦娘子一拍桌子,想是被寶如引發,忽然又宛然清歌起來,歌聲亮折清圓,凄心動魄,正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唱到“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時,已潸然淚下,又唱到“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睍r,哽咽不成聲,俯首擊節,聲音哀婉。 一旁淼淼只是好奇地看著她,被銀娘逗著看走馬燈去了,寶如看下下頭燈火茫茫,想到前一世許寧與自己迥然不同的結局,以及這一世茫然不知的前世,隨時一個小小的改動,就有可能將自己以及他人的命運完全翻天覆地,為她歌聲所傷,不由也覺得心里酸澀起來。 裴瑄在一旁看她難過,到底是孕婦,不免有些擔心,不由拍掌說些別的話來開解道:“秦娘子唱得果然好,你們看這下頭都有好些人駐足停留聽這歌聲?!?/br> 寶如低頭去看,卻被一對身影吸引了目光,她戳了戳裴瑄:“你看那個是不是孟大人?” 裴瑄一看,忍不住笑:“果然是,居然也帶著個女娘,那女娘竟然還帶著冪離,這年頭誰還戴這前朝的東西呢,大概長得實在漂亮,怕人看去?!?/br> 寶如抿了抿嘴,看那女子手里提著盞鴛鴦燈,身形裊娜,明明就是那柳大家,卻不知前世那柳大家到底是為何撞死在許寧墓碑前,她又看了眼裴瑄,這男兒劍眉星目,英氣勃勃,今夜那長公主眼見也是有些心折,她只不信前一世喜歡許寧的人立時便會改了人,那長公主難道就因為一個男人救了她便隨意傾心?難道果然前一世她們果真與許寧并無瓜葛? 再說宋曉菡,這一世也沒有選擇許寧。她深深地迷惑在命運的不可知中。 有個小荷卻道:“我看秦娘子若是唱歌收錢能收好多哩,你看那個穿得很好的男人,站在那里聽了好久了?!?/br> 銀娘忙追問:“是哪個?” 小荷指點道:“你看那一個穿藍袍的,腰上帶著玉魚的,看起來就穿得好氣派?!?/br> 寶如看過去,觸上那男子目光,那男子應有三十許了,蓄著短須,衣著華麗雍容,頭上紗帽鑲著玉石,他微微側耳,的確是一副聽歌的樣子,因著四處燈火通明,她目力甚好,看到那男子面容,卻吃驚了一下,只覺得十分面熟,回憶了許久,依稀想起似乎前世曾來府上拜訪過許寧的,想必大小也是個官兒。 那男子顯然發現她們在指點于他,終于轉頭離開了。 這時候秦娘子也已撲倒在桌子上,顯然醉得不輕,銀娘噯呀呀地叫:“這可喝多了,一會兒怎么回去呢?!?/br> 寶如啞然失笑:“沒關系的一會兒一起送回我們屋里睡便是了?!睅兹苏谡f笑,包間門卻被人敲了敲,小二高聲叫道:“客官,有人求見?!?/br> 寶如一愣,裴瑄問道:“什么人?” 小二道:“說是齊國公府上的仆婦,奉國公夫人之命來請?!?/br> 寶如一怔,齊國公卻是當今宋太后的娘家兄弟,卻是怠慢不得,她點頭道:“請她們進來?!?/br> 果然進來了兩個青衣仆婦,施禮后垂手道:“我們太夫人聽聞探花娘子也在賞燈,特派了車轎過來請許夫人到我們國公府燈棚一同賞燈?!碧蛉?,這便是太后的生母了,寶如心下凜然,委婉道:“天也已晚了,孩子也瞌睡了,不知太國公夫人邀請我,可有旁的甚么用意?又或者我改日再登門向太夫人請教?” 那仆婦笑道:“并不曾有什么用意,只是適才長公主殿下過來與我們太夫人賞燈,身上衣裙有些污濁,太夫人問起來說是路上原是下車買盞心儀的花燈,卻遇到驚馬踐踏,眼看便要傷及孩童,護了一護,好在遇到一俠士出手斬斷馬首,救了公主,只知名姓,正要過后相謝,我們太夫人一問名姓,護衛里卻有人認得,只道曾任禁軍教頭,又說現在跟著許大人做護衛的。太夫人聽得此事十分高興,想著既然是裴護衛護著有孕的夫人出外,想應當是許夫人出外賞燈,命我們一家一家酒樓查探,這樣巧第一家酒樓便問著了,正是想請夫人與裴護衛過去一敘,也讓太夫人一表謝意,不敢勞動夫人太過勞累,只是說幾句話一表心意便好,至于孩子,我們可命護衛護送與保姆暫時先回府上,我們帶了一隊護衛,卻無疏失的,還請夫人放心?!?/br> 寶如與裴瑄對視了下,裴瑄顯然十分意外,寶如想了想道:“也好,那便依這位管家娘子所說,我們這邊過去一敘吧?!?/br> 小荷扶著寶如起身,裴瑄殿后,便扶著寶如下了樓登上轎子,果然軟轎旁仆從甚多,邊一路又圍著步障,保護著寶如一路順順當當到了齊國公府的燈棚,才下轎子便有仆婦上來小心翼翼一路接了進去,上了一處高臺,果然遠處萬家燈火一覽無余,景色十分優美,而這帷帳又十分厚實,地上鋪著地氈,墻角燃著炭爐,又十分暖和。 進到其中果然上頭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旁邊坐著白日見過的那名女子,正是永安長公主,她已換了一身素藍衣裙,柳眉鳳眼,氣若幽蘭,于淡泊處自生一股高華,寶如正要上前施禮,便已被太夫人叫道:“快快起來,你身子重莫要多禮了?!币贿呴L公主已是上前扶了她笑道:“莫要多禮,原是打算感謝恩人的,若是勞動了夫人,倒是我們的不是了?!?/br> 寶如看她大方自然,雖有前世的事梗著,心下也著實生不出惡感來,笑道:“不敢當,裴護衛雖然是我相公的護衛,卻只是護我周全罷了,今日救助幼童,實無我的功勞,實是他自己聽到響動前去查看,出手相助而已,不敢當恩人二字?!?/br> 那太夫人聽她說話,又覷了她兩眼笑道:“難怪是探花娘子呢,這一份不貪功不媚上的氣度,誰人能比,他既是你的護衛,自然救助公主便有你們平日教導的一份功勞,如何謙遜?!币贿呌中Φ溃骸安蝗魝髂桥嶙o衛進來我們好生謝謝?!?/br> 長公主虛扶著寶如坐到了一旁,才回了座位笑道:“外祖母說的是,只是今夜匆忙之間,也備不下什么禮,只能口頭言謝了?!?/br> 寶如謙遜了兩句,看著那太夫人命人傳裴瑄進來,過了一會兒裴瑄大踏步走了進來,躬身施禮,太夫人連忙叫起,上下打量了一番,怪道:“身量雖高,卻也并不如何雄壯,如何就能斬斷馬頭?” 一時座中女眷都笑起來,裴瑄臉上掠過了一絲不自在,長公主慌忙笑道:“那靠的是巧勁兒,外祖母不聽過庖丁解牛的典兒么?今日我看裴護衛自上而下,手起刀落,想是借著那股沖勁,又劈得正是地方,所以才能一刀斬落?!?/br> 裴瑄微笑了下,拱手道:“公主慌亂之間仍能洞幽察微,果然臨危不懼,大有風范?!?/br> 長公主臉一紅,座中女眷也都善意地笑了起來,太夫人笑得高興,問了幾句裴瑄的家鄉、父母,又是如何做了教頭,一一問了起來,裴瑄也知機,籍貫父母倒都是真的,卻將教頭一事含糊過去,只說是朋友所薦,寶如心中暗贊他粗中有細,問了一輪后太夫人賞了些金帛,才讓他下去。又拉了寶如的手問了些籍貫父母的閑話,又問了問孩子的情況,才又感慨道:“年紀也太小了,這樣小這就懷了第二個了,偏偏丈夫又不在身邊,真真是可憐見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若是遇到什么事情,也只管遣人來我們國公府說說,但有我們能幫上的地方,絕無坐視之理的?!?/br> 寶如低了頭只是笑,又有人低低地隱晦說起宮里的事來:“那一位真是深得榮寵,說是皇后生嫡長子時排場都未必如她?!?/br> 又有人嗤笑:“就怕恩寵太甚也不是人人能承受得起的,聽說生的時候十分兇險,足足拖了一天一夜,頂頭那位不吃不睡地守著,后來生下來的時候,聽說母女平安,當場就哭了?!?/br> 不免有人又在譏諷:“我們也生過幾次孩子了,就沒一個這般興師動眾的,要說害喜得厲害的也有,只這一位實在厲害了些?!?/br> 太夫人仿佛都沒聽見,只是拉著寶如的手問她妊娠反應,知道她能吃能睡從來沒吐過的時候,不免嘆氣道:“你這孩子倒是個有福的?!睂毴缰皇堑皖^微笑,問什么就答什么,一句多余的話都不說,其余人的閑話也只當沒聽見。 長公主看她一派沉穩,忍不住也拉著她和她說了些閑話,最后看她面露疲倦之色,便和太夫人道:“外祖母,我看許夫人身懷有孕也是熬不得夜的,不如派人先送了她家去吧?” 太夫人笑道:“你說的是?!币贿呌置四昧怂膶鸢藢毲吨轸⒆硬灼ド虾缅\緞道:“這些不敢說是謝禮,只好是聊表謝意,改日我們再專程備上厚禮?!遍L公主卻拿了一寸來長的點翠蓋子琉璃瓶兒來給她道:“這是進上的菊花露,我聽說孕婦容易上火,這東西兌水喝下火清肝的,夫人且拿著嘗嘗吧?!?/br> 禮物都不是極珍貴的,卻十分周到,寶如看她們十分掌握分寸,也只是微笑著都收了禮,起身告辭出去,果然又有一對侍衛仆婦專程送著她回復,裴瑄則護衛一旁,一路回了府。 回到巷子口的時候,轎子微微停了下,寶如掀開轎簾,看到巷口一個女子穿著一身湖綠襖裙,披著兔毛斗篷,提著一盞桃花燈,站在樹下,看向了騎著馬的裴瑄。 燈下美人如畫,正是那盧娘子。 ☆、第87章 百種須索 盧娘子這些日子偶有聽說會到香鋪,或送衣物或送吃食,當然不是只送裴瑄一個,而是唐遠唐定的都一起送了,連寶如這邊都收到了吃食和孩子衣物,送來這些東西又偏偏極用心思,光是孩子穿的鞋子肚兜,巴掌大的小地方也費勁心思做得精巧非凡,柔軟舒適,用料不是上好,卻十分合適初生嬰兒用。寶如知道她家貧,只得變著法子給她回禮,或是給她弟弟送些筆墨紙硯,或是送些油米,或是些做好的rou脯魚干之類的東西。這般幾次禮尚往來,明眼人也算知道她用心良苦。只是礙于女子名聲,看出來的人也都絕口不提,只怕戳破窗戶紙給人難堪或是有礙名節。 上元夜本是彼此有情的男女們一表衷情的好時候,只是若是神女有意,襄王無心,一個處理不好,那就變成了一場難堪和傷害,不好收場。 寶如抬頭去看裴瑄,裴瑄騎在馬上看到盧娘子,微微一怔,轉過頭對寶如道:“夫人先請回去,我有些許小事要處置?!?/br> 寶如看了眼盧娘子,盧娘子遙遙給寶如行了個禮,眼神不躲不閃,坦蕩大方,寶如頷首回禮,轉頭看了眼裴瑄委婉道:“裴郎君若擅使刀,卻不知是否心有慧劍?”若是無意,卻不好給女子希望,只是這話卻不好明白說出來。 裴瑄卻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下道:“煩許夫人擔憂了,我省得的?!?/br> 寶如微微一笑,放下轎簾,裴瑄命那國公府護衛先行將人送回府,卻翻身下了馬,牽著馬向盧娘子走去。 盧娘子抿嘴而笑,笑靨如水,星眸半垂,睫毛輕掩,盯著站到了她面前的長靴,耳根飛起了一層薄紅,月色之下,斯人如玉。 她不好意思正視眼前的男子,卻知道那眉如劍,目如星的男子正注視著她,玄色腰帶上用的紅色絲絳系著長結子,正微微晃蕩著。 她終于從袖中取了一只荷包,上頭精心繡著五彩鯉魚戲蓮,那是她的閨名,她出生之日,母親夢到一尾錦鯉入懷,醒后便覺腹疼生產,便給她起名盧鯉。 她低低道:“前日看裴郎君腰上荷包陳舊,我做了個不知合用不合用,若是不嫌粗陋,還請收下?!甭曇敉褶D,卻引人憐愛。 裴瑄終于開口,聲音沉靜溫和:“盧娘子,聽說你出身官宦世家,卻因為父母雙亡,族中凋零無人護持,一個人撫養幼弟長大,十分可敬可佩。我十二歲時家中生變,猝然失去父母親人,后來浪跡江湖,嘗遍人情冷暖,更是知道你一個單身女子,守門立戶的不容易?!?/br> 盧娘子臉上發熱,眼圈卻忽然一熱,若不是父親多少有些同年座師照拂,她一個孤女帶著弟弟,早就不知被欺負到哪里去了,這幾年她小心翼翼周全,不肯將就不肯茍且,多少深夜捫心自問幾乎要放棄卻仍是咬著牙根硬挺過來,如今聽到這一句話,幾乎要落下淚來,她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希望有個人披荊斬棘而來,救她于水火之中,和爹娘一樣,叫自己一聲“阿鯉!”,而她終于能撒一次嬌,訴一次苦,盡情的哭一次。 裴瑄卻道:“我也想和盧娘子說說我家從前的事,不知盧娘子可有耐心一聽?” 盧娘子點了點頭,裴瑄道:“我爹是個開鏢局的,身上有些祖傳的武藝,性如烈火,好打抱不平,因著身上有著武藝,手下又有一班鏢師,一般人也不敢和他做對,在家鄉也算得上說得上話的人家,便是當地官府也要敬上三分。我是長子,深得他寵愛,從小就親自教我武藝,六歲扎馬步,七歲開拳腳,埋樁柱,大一些便日日帶著我跑馬射箭,耍拳弄棍。他好交天下英雄,因此家里時常有人來訪,又因為講個義氣,雖然很少親自押鏢,卻時常要出門去替人排憂解難,或是替人去居中調解?!?/br> “我娘是家中獨女,本得嬌寵,嫁到我家便時時為我爹生氣,因他撒漫使錢,又多不管家,但凡有個親友來求說有難處,他便慷慨解囊,為著這事,家中也不知吵過多少架,從我懂事起我爹娘就沒有哪一日不生閑氣的。直到我十五歲那一年,因為娘又因為我爹又去替朋友出頭的事生氣吵架,我怕回家見我娘生氣,那日沒有回家,在外頭朋友家借宿,結果那一夜我爹惹了仇家帶了許多匪徒夤夜上門滅門,父母弟弟、上下仆婦盡皆被殺,所有家財被洗劫一空,一把火將家中燒成白地?!?/br> 盧娘子捂住嘴巴驚呼一聲,裴瑄抬了眼皮,雙眼幽深淡漠,有如寒潭:“我第二日才知道家里出了事,卻未能回家看,就被朋友塞了盤纏讓我立刻逃,怕人家還要斬草除根,也無人敢收留于我,我帶著盤纏走了數家與我爹來往甚多,曾受我爹恩惠的人家,卻人人懼禍,無人敢收留于我,從那時候起,我便開始流浪江湖,一個人浪跡天涯,尋訪仇家?!?/br> “可惜在我長大武藝練成,找到那仇家的時候,他卻已病重不能行,垂垂待死,也并沒有活得多么風光,他在江湖上殺人甚多,到老自然被手下背叛,被仇家追殺,連兒子的命都沒有保住,倒是膝下有著孫兒才八歲,我看他也活不了多久,殺了他身上背了人命倒白白誤了我的人生,總不能也學他殺了他的孫子斬草除根,那又有什么意思,我爹娘也活轉不過來,再說我爹娘也不是想讓我當個殺人犯背著人命混跡人間的,所以我放棄了報仇離開了家鄉,再也沒回去,聽說后來他到底還是被仇人殺了,也不知那孫子最后如何?!?/br> 盧娘子是個聰明伶俐的,這會兒已知道裴瑄想說什么了,臉上唰的慘白,裴瑄笑了下道:“我這些年,從來沒有想過要與什么人成親,因為那總叫我想到我的爹娘,他們待我都極好,可是卻從未有一天放棄過對對方的厭煩怨懟,直到最后一天都還在吵架,也不知道黃泉路下他們是不是還在吵。我其實和我爹很像,青山易改本性難移,改不了啦?!?/br> “我不想讓我的女人跟我吃苦,更不想某一日自己身死異鄉還連累妻子兒女,如今跟著許相公,其實也是極為危險,只是在許夫人面前,我們說得輕描淡寫,其實有一次和那邊的土司談判催稅,許相公差點就被他們抓去殺了。他文文弱弱一個書生,有時候倒有我敬佩的大勇大義,我也想跟著他看看能走到什么地方。因此我不希望被困在一個小家里頭,每日為油鹽醬醋煩惱,為該不該做這樁事該不該去哪里爭吵,像許相公那樣,做事做到一半又要對唐娘子牽腸掛肚,顧慮萬分,我卻沒他這般大本事能兩者兼顧,天地廣闊得緊,我想多走走多看看?!?/br> 裴瑄停了口,溫和地低頭看她,似乎有些期待地等她說些什么。 盧娘子面如白紙,幾次微微張嘴,卻終于沒有說出那句話。 夜已深,寒霜侵衣,天上纖云不留,一輪圓月,不知人間情苦,兀自亮如明鏡,白如皓雪,遠處仍有聒耳笙歌,無憂無愁,一派盛世清平。 最后是裴瑄將盧娘子送回家門,拱手道別后翻身上馬,低頭說了句:“小娘子性格剛毅,百折不撓,必有錦繡造化,若是將來遇到什么難處需裴某效勞的,只管開口,裴某愿盡綿薄之力?!?/br> 盧娘子俯首慎重施禮,裴瑄頷首轉頭驅馬而去,盧娘子看他始終不顧而去,軒昂身影終于沒入了遠處闌珊燈影處,怔怔立于門首,心中無限空茫。屋內弟弟一直候著她回來,聽見響動開門出來,看到長姐滿臉濡濕,嚇了一跳問:“長姐怎么了?” 盧娘子低頭看他,伸手撫摸他的頭發,笑道:“沒什么,早些睡吧?!币贿呇蹨I卻又撲簌簌落了下來。 天大地大,我想和你一起去看,風里雨里,我愿陪你同闖。 她何嘗不想說出這句話,可是她身上尚有重任,她放不下,割不舍,不能走,不能闖,不可隨心所欲,不能放浪形骸。 ☆、第88章 福禍相依 上元夜就這么過去,寶如那一天后就沒有收到盧娘子送來的東西,她雖然好奇裴瑄究竟是如何說開的,卻也知趣的沒有追問。倒是公主府、齊國公府都有送了厚禮過來,卻也并非一味貴重,難得的是用心。公主府上送來的是一套說文解字精裝本,上頭注釋明顯與外頭書行里賣得不同,更為詳盡,又有竹絲纏枝花卉紋多寶格盒子,里頭居然是檀香木做的木牌子,每張正面雕著圖,反面雕著相應的字,這是一套十分精致的教孩童識字的木牌,與說文解字相對應,正適合用在淼淼開蒙。齊國公府則送來了幾匹貢紗,一匣子名貴藥丸,都是太醫院配好的藥丸子,每匣都有方子,注明成分及其主要療效,顯然是宮中常備,與外頭賣的又大不同,其中更有幾樣孕婦產婦專用的藥,安胎順產,十分珍貴,又有大相國寺方丈親自開光的護身符,這也不是一般人能求到的。每一樣禮都送到了心坎上,又并非貴重到令人不安,讓收禮的人不免承了這份情,寶如少不得去打聽了下裴瑄那邊收到什么禮物,公主府送了一匹才三歲的大宛小馬,裴瑄雖然再三推辭最后仍是收下了此馬,面上雖然不說什么,卻看得出十分喜愛,養在后院,一日三顧,如今冬日,新鮮草料難得,裴瑄將錢都拿去買了豆子麥子精心搭配草料悉心喂養。 寶如點頭嘆氣,這位長公主,深諳送禮為人之道,她十四與右監門衛大將軍王崇之子,右衛將軍王修定親,十五及笄時王修急病,將軍府上文請求辭婚,公主卻認為皇家更要守信諾以為天下表率,堅持如期下嫁,結果沒多久王修病逝,這位公主便一直孀居公主府至今已屆十年,算起來如今也不過二十五歲而已——胸襟手段絕非泛泛,只不知她只是單純感謝,還是別有心思。 不過她很快沒時間再想這些,春暖幾日后,運河解了凍,唐家兩老終于帶著唐昭如趕到了京城,唐定唐昭如淼淼一屋子三個娃娃亂糟糟鬧哄哄的在院子里鬧騰。 劉氏和她抱怨:“也不早點寫信,后來還是許家那兩個老不死的到家里胡咧咧地說叫我們盤了香鋪子籌錢給女婿,女婿前程要緊,我們才知道你又懷孕了,女婿被貶了,結果天冷了你爹病情有點反復,老二也身子不太好,一時沒能上京,運河凍上后女婿那邊寫了信來說已派人照應,讓我們開春再上京,我們懸了一冬的心?!庇职l牢sao:“所以說走什么仕途,好端端在家里開鋪子有什么不好,都說伴君如伴虎,那通天路也是好走的?如今連老婆孩子都顧不上。許家那兩個就只知道叫我們出銀子,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盤,兒子我們養,仕途我們供,福他們享,他們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臉有多大呢!” 寶如看劉氏雖然cao心,卻仍是大包小包帶了一堆吃的用的過來,連許寧的衣物鞋帽都有,知道她慣是嘴硬心軟的,慌忙笑道:“這一胎十分安穩,和前一胎一樣,順順當當的,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早晨起來略微有些抽筋,抻一抻也就好了?!?/br> 劉氏嘀嘀咕咕又念叨:“這是得虧你有福氣了,若是別人,哪有這般省心?”寶如委婉解釋:“他原也不知道我有孕的?!碧浦t連忙道:“當然是朝廷大事重要,卻不知那許家說的需要用錢打點前程的可是真的?若是真的,我們也不是不能盡些力的,雖說我們不同流合污,卻也不必過于清高,該打點就打點,該送就送?!?/br> 寶如搖頭失笑:“我騙他們的,若不是如此,他們兩老還日日想著從我這里揩油,全不顧兒子的前程?!?/br> 劉氏冷笑:“我就說呢,許寧這人雖然父母昏聵,一向他還是知道些羞恥的,哪有大大咧咧說要錢去跑官兒?那樣豈不是糟蹋了他那探花出身?官場本就是熬資歷的,官家也是尋常人,一時生氣又能生氣多久?再說了,大不了不當著官兒了想個辦法回鄉里去,日子不知道多好過,何必呢?!?/br> 唐謙輕叱道:“女婿有出息是好事,婦人家莫要拖后腿,官場起伏是常事,該支持的還是要支持?!?/br> 寶如笑道:“真不必了,他原就想外放,如今正合他意?!?/br> 唐謙又嘮叨了幾句,劉氏哪里理她,一邊快手將屋里又收拾了一通,收拾出了一間產房出來,又腳不點地地去了廚房□□吃的菜。 寶如得了爹娘陪伴,心中愉快,過了一些時日又細細給許寧寫了封信,說了自己的近況及爹娘的一些情況,又說了些京城諸事,然后便叫了裴瑄進來,只道如今已有爹娘陪伴做主,無需他在京城浪費時日,請他回青城縣去陪著許寧,裴瑄道:“那邊盡有團練鄉兵護著縣衙呢,夫人怕甚么?來之前許相公便已交代,一定要等夫人平安產子,事事順意后方能回去,橫豎也沒多久了,夫人只管放心便是?!?/br> 寶如看他如此,只得改拖驛站信差幫忙送信不提。 轉眼產期已近,唐寶如卻一直沒有收到許寧回信,她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劉氏知她憂心此事,寬慰道:“這寄丟信寄遲信的事兒多了去了,再說他也忙吧?!?/br> 寶如便也掠過了這一絲不對勁,三月初八,寶如清晨起來小衣上便見了紅,到了晚上腹疼進了產房,叫了穩婆大夫坐鎮,一切順利,駕輕就熟,雖然依然是疼痛,卻沒了第一次那樣對不可知的惶恐,第二日晨光初起的時候,寶如便生下了個兒子,全身紅通通的大哭。 兒子肖母,這一個孩子果然眉目有些像寶如,唐家兩老喜出望外,寶如也十分喜愛,抱了孩子反復細看,許寧之前已有信,道孩子若為男則名為文蓀,只是如今大家還只是小二小二的叫著。 然而孩子洗三之時,不好的消息傳來,原來去歲蜀地多縣因歉收饑荒,二月之時,因許多典買地之人無力贖回土地,眼看春耕便到,誤了一年耕種,整年全家無著。于是便有匪盜張進、李仙等嘯聚亡命,剽掠數地,其時兩蜀大饑,旬日之間,聚集歸順匪徒的有數萬人,沿路裹脅、愈聚愈多,匪首干脆稱了王挑起了反旗,起兵作亂起來,轉略數郡,官軍居然無敢攖其鋒,紛紛落敗,所向州縣開門延納,亂軍入據成都,遣兵四出,北抵劍關,南距巫峽,傳檄所至,無復完壘。消息傳進朝廷,朝堂震動,官家大怒發兵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