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直到用過晚飯,眼看掌燈了,前店怎么都該散了,許寧一直都沒有回后院,寶如有些奇怪起來,小荷看出她坐立不安,笑道:“如娘子可是心疼姑爺了?真是姑爺前兒說的什么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婢子這就去打聽打聽?!?/br> 寶如啐了她一口,卻沒阻止她,她還有一肚子的話要罵那殺才呢,就等著他回來談和離的事,看在小荷眼里,卻以為事小兩口蜜里調油,一天都舍不得,緊著出去打聽了,回來回道:“前頭姑爺傳話了,讓娘子先歇了,他有些賬要和掌柜的盤一盤,恐是要熬夜哩,娘子可要做些夜宵?” 寶如冷哼了聲,心里想著那賊殺才只怕是不想見自己,反正兩人兩看相厭,也不去理他,自洗了頭臉,卸了釵環上床歇了,只可惜打疊了滿腹的言語和辱罵,竟是白費了神。 果然許寧一夜未歸,第二日起來沒多久,寶如的母親劉氏便上了門,一身寶藍裙襖,頭面利落,腳步生風,帶了足足一車的節禮過來,許寧在院子里接著了,劉氏一樣一樣地指給他和寶如看:“熏rou二十斤,你爹專門點的配料,我親自灌的,又看著他們用松木薰的,香得很,風雞兩只,正是最好吃的時候,這邊是臘魚,選的大魚做的,活雞活鴨都是選的最好的,另又有上好米面……因著初二生意最好的時候,你不好回去,節前回去盡盡心便好了……” 許寧一一應了,劉氏看了眼寶如,顯然有些奇怪她今日一直覷著自己,面上嘴角含笑,眼睛泛紅,不像從前唧唧噥噥地撒嬌,和許寧也沒有從前那一副兒女嬌態,便又有些疑心許寧欺負了寶如,連忙支使許寧去前頭歸置節禮,一邊拉了寶如進房母女倆說體己話:“眼看就要過節了,你這是又和阿寧鬧別扭了?” 寶如眼見著已經過世的母親如今精神健旺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口角簡斷,滿面春風,胸中正是心情激蕩之時,只含糊道:“拌了兩句嘴罷了?!?/br> 劉氏連忙道:“大過節的要討個吉利,莫要又逞強了,你這張嘴須得把把門,尤其是明天陪阿寧去許家,見著什么不順心的地方,且只忍忍,莫要給他面皮上過不去了,等過了節,我再替你教訓他!” 寶如聽到劉氏這般說,十分納罕:“娘從前不是只管偏著我么?那一家子哪里有滿足的時候,你還這般貼補!”上一世,劉氏何曾這么慷慨,反而嚴防著許寧回許家,許家也很少來看許寧,偶爾來一次,都是開口想借錢,劉氏警惕得很,擋了好幾次不讓他們見許寧。 劉氏笑了笑:“香鋪和地契都在你的名下,收入毫厘不爽都上交到了我這里來,你爹這邊也多虧他出面去請了名醫來調養,我也不是那等鐵石心腸的,該給他做做面子的也該給,不可作踐了他,倒冷了他的心?!?/br> 寶如卻是吃了一嚇,連忙道:“父親病如何了?” 劉氏拍了拍她手道:“這癆病哪里能這么快,且得慢慢養呢,如今一副藥就要三兩銀子,難怪別人叫富貴病,大夫也說了,虧得發現得早,底子還在,慢慢吃下去,好好調養幾年,竟是能斷了根的,想起來竟是后怕,當時我們也只以為是風寒咳嗽,還是阿寧堅持去請了名醫來診脈,才知道竟是個大癥候,又多虧他當時堅持開的這香鋪子,才有錢醫治……” 寶如眼圈一熱,一時竟有些哽住了,自己父親可不是當年咳疾越來越嚴重,轉成肺癆,最后又因為許家鬧著歸宗的事氣到了,越發嚴重,開的飯館哪里還敢有人來吃,登時生計沒了,許家還來的財禮也不夠吃藥的,發現的時候又太遲,最后七尺漢子,瘦成一把骨頭。人不人鬼不鬼的拖了幾年,又因為那所謂的骨氣,不肯受已為丞相的許寧奉養,也不肯進京,最后病逝了,母親悲傷過度,很快也過世,她上一輩子最后和許寧鬧成那樣,何嘗不是因為自己怨恨許寧忘恩負義,害得自己父母不得善終…… 劉氏看她眼圈紅了,連忙擁著她哄道:“寶如莫要著急,如今好許多了,我日日燉著豬肺百合湯給你爹爹呢,同順齋那兒許寧也找了個廚師來頂著,你爹有病的事兒也并沒有傳出去,生意也還好?!?/br> 寶如嗯了一聲,卻帶上了鼻音,劉氏笑著替她擦淚水:“還是眼淚這么淺,都已成婚了,阿寧把你寵得不像話,香鋪才有一點子收入,他就非要給你典個養娘來伺候,我兒倒是個享福的命?!?/br> 寶如連忙道:“阿爹那邊可有人伺候?要不要把小荷送過去幫阿娘的手?!?/br> 劉氏笑道:“哪里呢,如今我也不管生意的事,專心伺候你爹,你爹如今也好,兩人哪里需要什么人伺候,倒是女婿要忙著香鋪的生意,有小荷這邊照應你我們才放心,如今倒是有樁事兒,你們成婚也三月了,這個月月事可來了?” 寶如臉上一黯,劉氏仍念叨道:“就知道你又不記得日子了,總是這么萬事不掛心的,罷了我一會兒問小荷去,阿寧細心穩重,是個靠得住的,只你從小嬌氣,阿寧又樣樣都依著你,我就怕你身上有了消息不知禁忌,壞了事……雖然如今你年紀著實輕了些,只是我和你爹一把年紀才得了你,如今年過半百了,你爹如今又得了這病,已是沒了指望,你和阿寧早日開花結果,我們老倆口也算放下心了?!币贿呌滞菩闹酶沟溃骸懊髂赅l試之年,我悄悄問過先生,姑爺中舉竟是十拿九穩,他人才如此,我們不得不防著,雖是已成了親,也怕他出息后有些不要臉面的貼上來,負心多是讀書人,總是有個孩子穩妥些……給你配的四物湯你可要按時吃著,大夫也說了你年紀輕,只要仔細些,生育是不防的……” 寶如只沉默著不說話,劉氏又叮囑了幾句便站起來道:“年下家里也忙,年三十那天你再和阿寧回家過年,你爹爹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得盯著他喝藥才行,我先回去了?!?/br> 寶如站起來,劉氏看她臉上有不舍之態,拍了拍她手道:“原是怕你新婚,住在家里過了病氣,萬一有孕便不好了,如今你爹也好許多,你若想了,便讓阿寧帶你回去看看不礙事的,前些天過來還一副蜜里調油的樣子,如何今天倒又如此作態?我冷眼看著阿寧一貫都讓著你,不是個忘恩負義的,鬧鬧小別扭可以,但別恃寵而驕太過了?!?/br> 寶如千言萬語,卻不能說給母親父親擔心,自己終究是懷不上孩子,未來那漫長而可怖的一生,她以為一死便百了,誰知道又從頭來了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 注:贅婿其實是可以參加科舉和入仕的,我也是前些天在一個古言老作者的微博發現的,金玉奴怒打薄情郎里頭就是贅婿科舉中了負心,還有清朝名臣左宗棠,也是贅婿出身,二十歲鄉試中舉,官至東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封二等恪靖侯。去查了一下,才發現原來贅婿不能科舉入仕是以訛傳訛了,連我從前也是深信不疑的。 另外本文架空,請不要對辣椒玉米等等細節過多關注考證~~ ☆、 再談和離 她滿心苦惱,劉氏卻將手里的小包袱打開道:“都是看你耷拉著臉,我剛才竟是忘了讓阿寧替我寫幾個禮單,不過你來寫也行,快來?!币贿呉咽鞘扉T熟路地到她房里的桌子上鋪紙磨墨。 寶如一怔,她是認識字,但卻寫得不算好,有些字也認不全,然而如今叫她去求許寧,那是萬萬不肯的,她硬著頭皮走過去,心想禮單多半也都是些日常的,她應該都能寫。 劉氏捏著手指一二三四地將禮單一一數出來,讓寶如記錄,她雖然不認識字,卻是個記性極好極能干的,一口氣將給親戚的幾個禮單都數出來,讓寶如列了幾張紙,待到寶如寫完,劉氏拿起來一看,卻是詫異了下,看了眼寶如,有些沒好氣地道:“真是生女外向,這是你親娘的事兒你也不走心,打量我不認識字,就胡亂寫了應付我呢!”竟是嫌棄起她字沒寫好來。 寶如臉上十分尷尬,背上微微起了一層薄汗,就為這幾張禮單,她已竭盡所能,她前世雖然也是小時候父母用心,專門請了先生來教她和許寧,結果許寧聰明伶俐,一學就會,而寶如是個嬌寵過度的,從小就常纏著許寧幫忙寫課業,那先生喜歡許寧受教,對不太喜歡學的寶如也胡亂過了,寶如與這寫字上頭著實很是生疏。 劉氏歷來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也就數落了寶如兩句,便風風火火拿了禮單走了,寶如看著小荷來收拾書桌,一個人無聊地翻著桌面的幾本書,詞曲游記笑話、戲本子和繡樣,倒是齊全,翻開里頭居然有蠅頭小楷,一一注釋,看出來是許寧的注釋,卻極為淺顯,倒像是要注釋給新學的人看的,繡樣也是,看下邊的字,居然是許寧親自繪的繡樣……小荷看她翻書,抿著嘴笑道:“這些天太忙,姑爺都沒空教您寫字了,這還有些墨,要不您寫幾張?” 心下微微一動,問小荷:“我平日寫的字呢?拿來我看看。還有姑爺寫的字,一起拿來?!?/br> 小荷笑道:“娘子寫的字就這屜子里,姑爺樓上的書房并不許我們進去的,娘子不如自己上去看看好了,若是只是看姑爺的字,這不是每張都有姑爺寫的字給娘子當臨摹的樣子么?”一邊說一邊果真從書桌的屜子拉開,拿了一疊紙出來,果然上頭是她熟悉的許寧的字跡,下頭那一疊紙,卻讓她吃了一驚,居然十分細巧精致,工整又有韻味,她一張一張翻著,這居然是自己寫的字? 比自己現在寫的字……確實是強多了……是許寧教的么? 寶如沉默著一張一張地翻著,想起前一世,自己不喜歡念書,許寧就模仿著自己的筆跡替自己寫完課業,她當時傻,覺得許寧從小就護著自己,后來兩人生隙的時候,她回想從前,才知他自幼就心機深沉,若是自己一直學著沒什么長進,不喜歡念書,爹娘定然是會辭了那先生的,唯有自己似乎一直有長進,先生夸獎,爹娘才會一直舍得出那束脩——唯有這樣,許寧才能念書。 她不知道其他書生如何,許寧卻是個極愛書的。他們成婚后,她甚至聽到他夢中都在誦書,再沒人比她更清楚他的苦讀,再冷的天也要寫滿十張大字,再忙,身邊總仍放著一本小冊子,抄著一段他需要背誦的書,即使是后來貴為宰輔,他仍然苦讀不輟,手不釋卷,未有一日懈怠。所以即使最后他們視彼此如寇仇,她也不得不承認,他所取得的成就固然有唐家的恩情,但許寧自己本人的天賦及努力其實占更多的比重。 這一世的他,居然有心情教自己讀書寫字了? 寶如微微冷笑著,想起前一世他將自己從相府中趕走時的決絕,那些臉上的冷漠和厭惡,那些無休止的爭吵和互相折辱傷害,她輕輕放下了那疊紙張,合上了屜子。 不知道晚上是否許寧還是會避而不見,寶如想了想,對小荷道:“阿娘適才拿了些暖房韭黃來吧?前兒說的鱉還在么?我做點菜,晚上你去前頭叫姑爺回來用飯?!?/br> 小荷一臉心領神會的樣子:“姑爺昨晚沒回來,娘子可心疼壞了吧?我這就去讓前頭大廚房將材料送到小廚房來?!?/br> 寶如有些詫異,想了想許寧這人好潔,想必如今寬裕,是不會和前頭那些伙計們一同吃的,內院設個小廚房也是必然,她看了看身上的絲綢衣,這樣嬌嫩的料子不好進廚房,油煙一熏只怕就穿不了了,她前世吃過苦,愛惜東西,便轉身往房內走去,打算換身粗布衣服下廚。 臥房內兩明兩暗,外間一間小廳,里間是床和書桌,最里間幾個雙門衣櫥和箱子,放置他們夫妻的衣物,另一小間擺著朱漆描金戲嬰的屏風,后頭擺著浴盆等物,供洗浴所用。 寶如昨夜已熟門熟路,徑直找了那雕著踏雪尋梅的衣櫥打開找冬日衣物,只看到里頭滿滿的居然都是各類紫羔,珠羔銀鼠,灰鼠等毛料衣物,又有絲棉衣等多件,大多是豆綠茜紅鵝黃等嬌嫩鮮亮的顏色,她呆了呆,翻了好一會兒,手腕酸軟,居然沒找到一件合適的衣服,微微有些納悶,就算許寧如今開了香鋪,手上寬裕了些,也不至于如此大手大腳買這樣多的毛料絲緞,看起來價格都頗為不菲。 要知道許寧還有一頭無底洞一樣須索無度的窮家,雖然如今自己父母還在,但許寧是個孝子,如何舍得虧了他父母?如今手頭有錢,豈會不救濟他那水深火熱的窮爹窮娘? 她怔怔站著發呆,外頭小荷卻是吩咐安排了廚房后進了來,看到她站著出神,便笑問:“娘子這是要做什么?” 寶如回過神來道:“這身絲綿太過累贅了,想找身布料的衣服,換了好進廚房?!?/br> 小荷抿嘴笑著上來替她熟門熟路地從上頭頂箱找出一套布襖來,淺豆綠的襖裙,看上去仍然簇新,她道:“顏色太淺,容易臟呢?!?/br> 小荷笑道:“姑爺給您挑的顏色都是淺的,他一貫說你皮膚白年紀輕,就該要這樣鮮亮的。有大廚房的六娘來給您燒火打下手呢,洗涮這些我們自然會做,您指點好了炒菜的時候上灶炒便是了?!?/br> 寶如頓了頓,沒再說什么,換了那套布襖裙,去了廚房,她自幼受父母渲染,于廚上頗有些天賦,后來被休離相府,也是靠的這一手廚藝立身,如今要找借口見許寧,少不得敷衍幾個菜。 小廚房里極為干凈,顯然每日有人收拾,即使是灶臺都擦得光可鑒人,灶臺砌的三層無煙灶,還配了風箱,灶臺邊上整整一面墻的調料架上整整齊齊的青色小壇,她捏起來一一看了一下,常用的調料以及自制的酸梅醬等醬料都極為齊全,連蟹醬蝦醬和桂花干、雪花糖之類的都有,另外一側的桌板上,早已收拾好了新鮮的食材,rou片切得薄薄的,晶瑩剔透,韭黃水靈欲滴,看到這樣趁手的廚房,她忍不住技癢了。 她一貫愛惜食材,雖然對許寧厭惡,在六娘和小荷的幫忙下,仍是像模像樣地做了幾個菜出來,一個韭黃炒蛋,一個火腿鱉魚湯,一個炒板鴨,再一個點心琥珀核桃仁,小荷嘗了口湯,驚呼道:“娘子您的手藝又長進了!鮮得能把舌頭吞了!” 剛剛被自己的字打擊到的寶如笑了笑,心下又有了些驕傲,這手藝當年是她存身的根本,下過死力氣,哪里是如今什么都沒經歷的唐寶如能有的?許寧能教什么都不懂的唐寶如寫字,卻不會教她做飯。 果然用餐的時候許寧來了,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桌上的菜,慢條斯理地坐下來嘗了嘗,在寶如的逼視下,毫不在意地吃了一碗飯。落日熔金,照入雕花窗欞,許寧一身藍袍鍍上金色,側臉半明半暗,舉止從容,沉凝穩重,仿佛仍是后世的相爺,養氣功夫一流,絲毫不受寶如灼灼目光的影響。 寶如看小荷走了,諷刺道:“被仇人這樣看著,虧你還吃得下?!?/br> 許寧薄唇微彎,笑了笑:“死前尚且不曾食不下咽,更何況如今?” 寶如不知想到了什么,撇了撇嘴,仍是勉強道:“這一餐是謝你給我父親延醫治病的,不過別以為我會感激,你本來就欠他們的!” 許寧看了她一眼,微微笑:“若是為那一樁事,那倒不必了,那一樁,是為了感謝當年你最后的斷頭飯的?!?/br> 寶如臉騰的一下忽然紅了,窘迫不已:“不知道你說什么?!?/br> 許寧嘴角含笑:“澄陽酒,八寶如意鴨,糖醋魚,秋葵羹,桂花水晶糕,一嘗我就知道是你做的?!?/br> 寶如默然了一會兒冷冷道:“不過是可憐你要上法場挨千刀罷了,送你做個飽死鬼,省得死了還來和我糾纏!” 許寧臉色變了變,沉默著吃飯,不再說話,窗外落陽沉下,天氣又冷起來,氣氛陡然凝滯,寶如不知為何有些心虛,復又想到許寧當初休離她的無情,按捺下那一點心軟,厲聲道:“如今我卻是要和你和離的!” ☆、夜半共食 許寧將碗里最后的飯吃完,嚼盡后放下碗筷,淡淡道:“和離?可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