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寶如臉上一松,許寧看在眼里,不動聲色:“只要爹娘同意,解契便可,我可退還禮金?!?/br> 寶如臉上又一僵,想起今日母親對許寧的滿口贊揚,生硬道:“且待些時日我和爹娘說?!币贿吙戳搜燮届o的許寧,諷刺道:“可合了你的意吧?能回去好好侍奉你親娘了?!?/br> 許寧喝了口湯,淡淡道:“湯沒放胡椒?!?/br> 寶如一愣:“放了味道就嫌過于厚了?!焙鋈环磻^來,看許寧一副毫不介意的樣子,心頭一陣煩悶,譏諷道:“你是不是以為我離開你就過不下去?” 許寧面含譏誚:“不過是拋頭露面去食肆重cao舊業罷了,不過這次你可沒一個宰相的前夫來替你收拾爛攤子,別連累你爹娘就是了?!?/br> 寶如氣得滿臉通紅,手一摔跑了出去。 許寧看了下桌上的菜,也沒什么心情再吃下去,當那個和他爭吵了數年,被他休離的唐寶如回來,他就知道,提出和離是遲早的事。他們見過彼此最不堪丑陋的一面,一個卑微的被親父母遺忘做被人呼喝指揮的贅婿,一個無子冷漠歇斯底里滿腹怨恨的棄婦,他們相互怨恨,攻擊,是一對面目丑惡的怨偶。 寒夜特別長,寶如心中有事,一直未能入眠,只反復想著和許寧和離后如何度日,如何說服爹娘,許寧的諷刺并非只為口舌之利……自己當年被休離相府,因為不甘心回鄉,在京城拿著所有銀子開了個食肆,原本靠著自己自幼的廚技,經營得尚可,沒想到名聲漸漸出去,卻招來了惡客流氓地痞不斷,吃白食的、敲詐勒索的,煩不勝煩,她只得四處請托,求人幫忙,漸漸收不抵出,后來那些惡客不來sao擾,她還以為是自己送出去的銀子起了作用,待到許寧問罪下了獄,又有惡客登門,她那時才悟過來,想必是他這個相爺曾經出手庇佑過,這于他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即便和離,他大概也覺得她如果受辱會丟了他的人。 所以才有她使了些銀錢做了飯教人送進牢里去的舉動,她只是不想欠他的。 那時候她半老徐娘,被生活磨折得失了顏色,在食肆卻仍是引來狂蜂浪蝶,單身女子,在市井中也沒有什么好名聲,好男人也不敢近身,怕無端被她帶累了名聲,而近身的,又全都是不懷好意的。 如今她年方及笄,相貌卻中人之上,可以想見若是非要去食肆拋頭露面,必不會好過前世……如今雖有父母庇佑,父親卻有病在身,自己若是提出和離……父母必是不同意的,而離開了許寧,自己也未必就能供應父親治病的花費,只是自己如今再依附于許寧,卻也十分膈應而不甘心,一時之間她心里紛亂如麻,翻來翻去到了子時尚未能入睡,因傍晚和許寧賭氣,她沒吃晚餐,到這時便覺得腹中饑餓起來。 橫豎睡不著,寶如索性起了來,挽了挽頭發,披了棉襖開了門去小廚房。 外頭漆黑,有細小的雪花飄零下來,小廚房外有一株梅花,披霜戴雪地開著花,她走過去,被探過矮墻的幾枝紅梅掃到了頭,冷香夾著細雪撲下來一頭花瓣,不覺抬頭去看,便看到二樓上一間房還亮著——想必是許寧還在挑燈夜讀,他將來會一鳴驚人,展翅高飛,唐家于他不過是牢籠。 寶如低了頭進了廚房,灶下冷灰撥了撥,吹了吹,重新燃起火來,開了櫥柜看,果然有揉好的面,她是做熟了的,把面和硬揉勻搟薄切細,又剁了些精rou,配上黃花木耳,鐵鍋燒熱油,豆豉爆香,干辣椒放進去爆炒,加上陳醋,那一股酸辣的香味便隨著rou香四溢,令人胃口大開。 臊子炒好盛出,燒湯下面,面煮好起鍋淋上酸湯,倒上臊子,色香驚人,寶如的食欲便就上來了。 熱騰騰地香味熨帖著空虛的胃,她才盛出兩海碗面,轉頭便發現許寧不知何時已進了廚房,十分自然地拿了筷子坐下來拉了一碗開吃,動作之熟稔讓她一愣,恍然又回到當年他苦讀科考的那些時光。深夜她守著個小紅泥爐,或者烤點年糕,或者煮一小盅熱湯,而他持書一旁苦讀,歲月靜好安穩。那時候父母接受了許寧恢復原姓的事實,安慰他們自己至少女兒是原配嫡妻,女婿看著對女兒也還尊重,那時他們還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會終身未育,貴為相爺的女婿妾室無數…… 寶如父母都是會做菜珍惜食物的人,一貫教寶如吃飯的時候莫要生氣,老人家言,吃飯的時候生氣,氣不順食不消,就會落下病,更何況寶如傍晚又才和許寧吵過,也懶得和他計較,自己也拉了張椅子,兩人相對各自吃完那臊子面。 寒冷的冬夜里一碗熱辣酸爽的湯面下肚,令人身子暖洋洋,心情很難不好,吃完以后,寶如收了碗,許寧顯然心情也甚好,說了句:“放著明天讓灶上的洗便是了?!?/br> 寶如揚了揚眉不說話,許寧看她頭發簡單攏著,發上還有著幾點落梅,剛吃了辣椒的原因,小巧鼻尖上有著汗珠子,嘴唇鮮艷欲滴,他心頭微微一軟,很難把眼前這個嬌俏鮮嫩,前些日子還對自己百依百順的小妻子,當成前世那個戾氣沖天的怨婦來對待,他溫聲道:“爹的病才剛剛穩下來,又是要過年了,你不必著急著去和爹娘提和離的事,省得又招了他們不自在……” 寶如看他這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就窩火,尖刻道:“過了年,你那死鬼弟弟死掉,到時候你娘鬧過來,他們不也一樣要不自在?”許寧的弟弟許平的死法十分離奇,在家吃飯被噎死的,這可真是猝不及防,即便許寧如今重生一世,有了先知,也不好和他弟弟說你吃飯慢一些不然會被噎死吧? 許寧眼睛沉了沉,沒說話,寶如卻知道許寧生氣了,想起適才自己的確有些缺口德,畢竟許安雖然嬌生慣養,卻也沒礙著她什么,雖然上一世他早死是事實,這一世畢竟還沒死,自己這般說是有咒人的嫌疑,一時有些心虛,住了口。 許寧看她不說話,壓了壓心頭的火,緩緩道:“我前陣子請了個大夫去給家里人都把過脈,騙我爹娘說許平有些弱癥,需要一直吃綿軟的粥食,否則會長不大?!?/br> 寶如一怔,狐疑道:“你那娘倒信?”不是她說,許寧的母親羅氏是她平生僅見的奇葩,多疑而潑辣,當年她不受她待見,不知吃了多少虧,如今一想到還覺得毛骨悚然。 許寧淡淡道:“我還安排了個游方的僧人,假裝路過算命,說許平前世是撐死的,所以這一世不可飽食,應多餐少食,少食干食……”為了取信,他還專門讓那僧人一一將家里人的過去未來都說了一次,還將全村的人都算準了,母親深信不疑,這才改讓許平頓頓食粥,也不知能否改變幼弟的命運。 寶如笑了下:“你娘倒是會信這些,從前她不管聽到哪里的寺廟靈就非要拉著我去拜,連累我喝了不少香灰水,那次還撞到了那yin寺里頭,差點清白不保,你娘還怪我不靈醒……” 許寧沉了臉不說話,顯然也想起了不好的回憶,那些求子漫長的日子,每一次房事似乎都充滿了陰影,夾在母親和妻子之間灰頭土臉和沒有尊嚴的日子…… 寶如卻是忽然想起一事,訝異道:“如果你弟弟改了命,那你可就是要做唐家的贅婿一輩子了……”許平尚在,許家有何借口要回許寧? 許寧沉默了一會兒道:“總不能眼睜睜看他沒了……再說現在這樣也不見得有什么不好的……”如果不是前世的寶如又回來的話。 寶如嗤笑了一聲:“還真是個孝子,可惜你娘不知你為了你弟放棄了多么好的前程,贅婿當相爺可不容易吧——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了吧?千刀萬剮呢,還敢入仕么?依我說不如做個富家翁罷了?!?/br> 許寧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緩緩道:“唐寶如,你這張嘴,什么時候才能改改,不那么掐尖逞強呢?” 寶如其實沖口而出后有些后悔,從前父親也說過她,夫妻之間不可揭短,不可專戳人痛處,她卻一直改不了,小時候母親還笑說我們寶如這直爽脾氣,是刀子嘴豆腐心,后來她和許寧之間越來越僵,落入無法收拾的境地的時候,母親曾有些懊悔地和自己說:“是我不好,倒教出你一個爆炭性子……” 是啊,許寧一開始就是贅婿,唐家兩老只想著讓自己的女兒永遠舒心,卻從來沒想過自己女兒,有朝一日也要和其他婦人一樣服侍丈夫,很久以后有位夫人和她交好,勸過她:“男子秉陽剛之氣而生,女子秉陰柔之氣而生,所以男子宜剛,婦人宜柔,但柔可克剛,你不可過于剛強,逞那口舌之快,只會令男子離心……” 她當時依稀也知道自己有些不對,但稟性難移,更何況明明是許寧對不起她,因此最后再也沒辦法挽回。 其實一開始,他們也有柔情蜜意的時候,只是那時候多是許寧讓著她,后來,大概是終于不愿再忍了…… 寶如心情復雜,仍是嘴硬道:“我去睡了?!睂⒃罨鹕w滅,徑自回屋歇息,雖然仍然有些心情不快,卻到底被許寧說的話給安撫了些,只要許平不死,許家也不會瘋狗一樣的來鬧著要回許寧,而自己父母也不會為之生氣。 至于和離的事……且再慢慢謀之,畢竟自己才回來,后宅婦人,到底不如男子行走方便,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探親許家 第二日一大早許寧租了個馬車,帶著寶如回許家探親。 許家所在的青溪村離府城有些遠,寶如坐在車廂內,對面坐著許寧,他手里拿了卷書,正襟危坐地看著,車廂下方堆著各色節禮,更顯得逼仄,甚至能聞到許寧身上淡淡的柏香味。寶如有些懨懨的,心里暗罵許寧一貫不是都追求生活自在的,連多雇一輛車都不肯,如今這樣膝蓋幾乎相抵的共乘一車,真是萬般不自在。 前世對許寧的怨恨,在得知許寧被問罪凌遲后已了了前塵,雖然如今又重生相對,卻也沒什么心思再和前世一樣針鋒相對。 她閉上了眼睛,強迫自己安靜下來,沒想到大概是晚上有心事沒睡好,早晨起來太早,又或者是車內放了炭盆比較溫暖,車輪滾滾的聲音過于單調,很快她便昏昏欲睡搖搖欲墜。 掙扎了幾次后,她終于不顧儀態臥倒在橫椅上,陷入了黑甜夢中。 快午時的時候,終于到了青溪村,寶如是被許寧搖醒的,她睡眼惺忪地坐起來,還有些懵懵懂懂,許寧拿了件帶著兜帽的披風替她穿上,攬著她下了車。 一些小孩子圍上來好奇地看著,許寧拿了一把糖炒栗子打發他們,便都拿了一哄而散,有人還跑到許家門口大叫:“許家大嫂子,你們家那入贅的二郎回來了!” 寶如被寒風吹了吹才清醒了些,聽到孩子們這天真的帶著惡意的叫聲,不由看了眼許寧,他果然面上一派平靜,不擾于心。 許家屋里有人迎了出來,卻是許寧的寡嫂段月容,段月容一身藍布衣裙,雖然補丁疊補丁,卻洗得分外干凈,她背上背著個襁褓,里頭的孩子含著手指在睡覺,卷著的袖子有些濕漉漉,想必是正在洗衣服,看到車子進來便趕緊迎了出來,笑道:“原來是二弟和弟妹來了。阿爹阿娘帶著三弟去隔壁藍山村舅舅家走走,應該用過晌食就回來了,你們且先坐坐喝口水,我給你們做幾個菜?!?/br> 許寧一貫尊重這位寡嫂,端端正正地行了禮道:“有勞嫂嫂費心了?!睂毴鐚@位妯娌一向是有好感的,她脾氣溫和,勤快樸素,歲數比寶如大不上幾歲,是許家唯一一個還能說上幾句貼心話的人。而且,在許寧和自己感情還算好的時候,段月容其實才是許家最悲慘的人,她娘家落魄窮困,毫無依仗,羅氏覺得是段月容克死了自己的大兒子,對這個長媳是分外刻薄,在家里幾乎包攬了所有家務,還要帶孩子,卻仍是時常受到辱罵。后來寶如肚子遲遲沒有消息,和許寧之間越來越惡化,又和許母頂了幾次嘴后,便一躍成為了許母心中最恨的媳婦,從此便時常自怨自艾自己兩個媳婦沒一個好東西,享不到媳婦的福。 此時的段月容尚未被辛苦的勞作折磨得失了顏色,頭發烏黑,肌膚瓷白,細眉細眼的,猶如寶如后來看過的工筆仕女圖,寶如不由有些憐惜地上去挽了她的手道:“你抱著敬哥兒吧,午飯我來做好了,你知道我的,別的雖然不能,這灶臺上的功夫還是可以見人的?!?/br> 這時段月容背上的許敬也醒了過來,笑嘻嘻地喊了聲:“二叔!” 許寧臉上柔和起來,微笑道:“敬哥兒還記得二叔啊?!?/br> 寶如知道許寧定是又想起了前世的事,前世她一直無子,在許母的要求下,許寧后來納了不少妾室美婢,也盡皆無子。為著這些,她和許羅氏針鋒相對,許寧夾在中間勸和不成干脆時常夜不歸宿,后來他似乎對孩子的心也淡了,反倒是一心教養起許敬,許敬這孩子脾性也像段月容,溫和靦腆,對許寧又十分孺慕,許寧更是喜歡他起來,專程薦他進了太學,又親自督他功課,儼然視為傳人,許母雖然生氣他不掛心在子嗣上,到底也是侄子,也沒說什么。 寶如當時對這孩子也談不上特別喜歡,畢竟自己一直無出,開始覺得自己好歹比段月容強,結果到了后來才發現,段月容雖然沒了丈夫,至少有個聽話出息的兒子,自己呢,丈夫有和沒有一樣,又始終沒有孩子,到最后連這個之前同情過的寡婦都不如,總歸有些不是滋味,但是這孩子溫和安靜,見了她也總是非常有禮,倒讓她也不好表露出心中的抵觸來,只是不遠不近地處著。 如今重活一世,那些雞飛狗跳的過往,那些為了孩子毫無意義的掙扎,那些妯娌之間一廂情愿的攀比,那些婆媳之間的斗法,如今看來,都是那么的可笑。 她看許寧指揮著車夫幫忙卸下了節禮在堂屋,有心趁著許家的人都不在,做幾個菜給段月容和許敬補補,要知道許母如果回來,那段月容是別想上桌了,許敬雖然能吃一些,卻到底不如許平受寵,許母對許平這個幼子那才是寵愛備至,為人又極是慳吝,而許寧帶回來的節禮,想也知道段月容是吃不上的,肯定一些拿去送人,剩下一些藏起來,做給許平吃。 她淘米將飯煮上,然后和段月容合作殺了只雞,淋了熱水拔毛剁開燉上雞湯,加了幾根柴,讓段月容看著火了,便提了那桶鮮魚到了廚房,拎了只魚去水缸宰殺。 剝麟去腸,寶如將魚去頭尾,刀貼著脊梁剖出兩片魚rou,然后熟練地斜刀將魚片成半透明的薄片,正專心致志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孩子嘖嘖夸獎的聲音,她抬了頭,看到許寧抱著許敬正好路過,許敬看到她抬頭,笑著拍掌道:“嬸嬸好厲害!”許寧臉色卻有些發青,抱著許敬轉頭便走了。 寶如和他夫妻多年,知道他這是又不高興了,有些莫名其妙,許寧上世好魚膾,從前也特別喜歡看自己片魚,總說寶如施刀如神,美不勝收,而寶如當年為了他這愛好,苦練刀技,片出的魚片薄如蟬翼,輕可吹起,潔白如雪,入口即化,算得上是她拿得出手的絕技了。如今他這是怎么了?她將片好的魚片都擺入碟子內,看著一片片潔白的魚片,忽然想起許寧上一世可是被凌遲而死…… 原來許寧是觸景生情了,寶如看著那些魚片,登時也覺得有些吃不下口,想了一會兒索性將那魚片又全剁成了細茸,加了淀粉調料直接做成魚丸。眼看著雞湯也已熬好,寶如想了想,用雞湯煮了一砂鍋的飯,水煮魚煮好后,粳米也已將雞湯吃進,放出了飽和的油脂亮光,粒粒飽滿晶瑩金黃,松而不乾,潤而不油,寶如將之前殺雞時剝出來的雞油煎了一煎,榨出了金黃色的油,便將那滾熱的金黃雞油沿著砂鍋的邊沿兒慢慢傾倒進去,耐心把鍋底飯燒成金黃的鍋巴,這時,一股銷魂的香味傳出來了,這是她從前摸索出來的絕活,雞油飯,這飯最難得的便是那香味,她從前喜歡傍晚的時候在食肆做,光靠那香味便能招攬不少饑腸轆轆的食客進來,而下頭做的雞油鍋巴,切一切便能再成一碟子菜。 許家家貧,一年沒幾次能吃著雞rou的,許敬聞香而來,垂涎欲滴,問段月容:“阿娘,什么這么香啊,我想吃……我肚子餓了……” 段月容有些尷尬地看了眼許寧和寶如道:“待你阿爺阿奶回來才行?!?/br> 寶如道:“孩子哪里抵得餓,再說了孩子的阿爺阿奶只怕要吃過才回呢?!币贿呎f一邊熟練地開了鍋蓋,拿了對筷子揀了幾塊熟爛的雞rou出來,盛了碗雞油飯,遞給許敬道:“小心還燙,吹涼了再吃?!?/br> 許敬睜大了眼睛,狠狠地吞了下口水,寶如看他這情狀,不覺又憐惜了幾分,抬眼看了下許寧,卻看到許寧也盯著那雞湯魚丸發呆,寶如有些窘迫,叉開話題低聲道:“這雞油飯是我摸索出來的拿手菜式,你也沒吃過吧?”許寧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嘴角翹了翹,卻一句話沒說,拿了許敬的小碗,抱他出去堂屋喂他吃去了。 雞湯魚丸、白切雞、雞油鍋巴燒蝦仁,再加個素炒豆芽,雖然有段月容幫忙,幾個菜捯飭起來也還是花了不少功夫,等菜全燒好放到堂屋的時候,將將也到了傍晚,許寧的父親和母親羅氏帶著許平回到了家里,寶如還在里頭拾掇那些雞毛什么的東西,便聽到羅氏在前頭問:“怎么殺雞了?不是說了要養到過年的?” 寶如嘴角冷笑,看許寧和段月容都迎了出去,她也不著急,慢條斯理地洗了手,才走出去,便看到羅氏皺著眉在念叨:“回來便回來,做這么多菜做什么?這魚這樣新鮮,如何用來做魚丸?糟蹋了,你舅舅今天起新屋,我們過去幫忙,吃席后帶了好些剩菜回來,這不是浪費了?”許寧和段月容立在一旁一聲不出,只有許平道:“舅舅家哪里還剩甚么!都是些酸菜疙瘩大骨頭的,看著都寒磣,還是這菜好,真香!定是二嫂做的菜!” 羅氏抬了頭看到唐寶如,臉色沉了沉,到底為了面子沒再繼續數落,許林笑道:“兒子和兒媳婦來看咱們,又巴巴地做好飯,是他們的孝順?!?/br> 寶如敷衍地行了個禮:“公公、婆婆?!?/br> 羅氏好強一輩子,獨因為家貧將二子入贅這件事一直讓她引以為恥,在這個媳婦面前有些硬氣不起來,而為此對這個恥辱的象征許寧就不太待見,只是念叨道:“月容進去把我們帶回來的剩菜熱一熱在廚房開一桌,阿寧難得回來,讓他們爺們兒吃,我們在后頭帶著孩子吃?!?/br> 寶如心中冷笑,果然!就知道這死老婆子吝嗇成性,又慣愛苛待媳婦兒,羅氏娘家也是一樣窮得要死,他們蓋房吃的席面,想都知道是什么,更何況還是剩菜!她也懶得和這老太婆吵,自轉到后頭廚房里,幸好還有一鍋雞湯在,燙點豆芽,將就吃一餐便是了。 她與羅氏吵了半輩子,早已練出了對面視如不見,辱罵猶如過耳清風的本領,羅氏看她也不拜,直接便轉頭,心下更是憋屈,橫了眼許寧,見許寧低垂著眼皮并不說話,到底礙著自己兒子是贅婿,人家來看還帶了禮物已是給面子了,便冷哼了聲跟進去了。 寶如給許敬打了份魚丸雞湯,便看到許寧進了廚房,手里端了碟菜,對羅氏和段月容道:“母親今日勞累了,大嫂做飯也辛苦,這是外頭的菜,我撥了些進來?!?/br> 羅氏眉頭高高挑起,到底沒說什么,想是不肯在媳婦面前落了自己兒子的面子,只說了句:“去和你爹和弟弟吃去吧,明兒還要趕回去呢?!?/br> 唐寶如撇了撇嘴,就知道許寧對他娘那是心疼著呢,可惜羅氏疼長子疼幼子,偏偏對他這個贅出去的次子最不在意,總是淡淡的,要不是許平意外過世,羅氏哪里會去豁出命一樣的將許寧弄回許家,偏偏許寧為之感動不已。 他其實對他被贅入唐家一直耿耿于懷,贅者,多余之物也。 所以他后來才那么努力地滿足許家的種種要求,似乎只為了證明,他其實是許家最有用最有出息的孩子,而不是多余的那個。 ☆、偏心爹娘 晚飯在羅氏對段月容的數落中結束,這時候的羅氏還有自知之明,對寶如雖然很是看不慣,卻不會擺在明面上。寶如倒是因為同情段月容還要帶孩子,幫忙著將廚房的事也一起收拾了,才想起,許家鄉戶人家門戶淺窄,自己不得不和許寧住同一間房了。 房子許久沒人住了,堆放了許多亂七八糟的雜物,又小又亂,段月容匆忙抱了個鋪蓋來收拾了一會兒便聽到外頭許敬困了在找阿娘,寶如見狀便讓她先去照顧孩子,自己就著燈光一邊拾掇一邊發愁,這屋里沒炭盆又不燒炕,鋪蓋又如此薄,棉被都是結了塊的,晚上只怕要受凍了,不由的怨念叢生,對許寧又多了分嫌棄。 木門一響,她抬頭便看到許寧進了門,看到她卷著袖子在鋪床,皺了眉頭道:“別弄了,我去車上拿鋪蓋過來,我們不用他們的鋪蓋?!?/br> 寶如愣了愣,愕然道:“你還帶了鋪蓋過來?” 許寧淡淡道:“我回來得少,這邊沒有鋪蓋的?!敝厣蠛驮滥戈P系改善,自從和寶如成親后,逢年節的時候,劉氏也不再像從前防著他不許他回許家,反而會主動提出讓許寧提前回許家探親,回家過幾次,都是和許平睡的。 寶如有些好奇:“你開那什么香鋪,掙的錢也不給你爹娘一些?”想起羅氏那奇葩個性,又點頭:“也對,你娘肯定舍不得花錢在你身上……” 許寧沉了臉轉頭出去了,寶如也不理他,去廚房打了熱水來自己洗臉洗腳,許寧抱了鋪蓋進來,便看到寶如正垂頭凝視木盆中泡在熱水里的雙足,五趾纖細,腳掌雪白,許寧心中一動,轉過頭不再看,將鋪蓋放到了床上,熟練地鋪開。 寶如微微抬了頭看他的背影,既熟悉又陌生,許寧有一雙長腿,長得也很俊俏,后來他科舉出了頭,風度翩翩,不知多少豪門小姐嫉恨她這個占了嫡妻名分的市井女子,她作為他的夫人出席宴席的時候,時常被貴族女子們背后偷偷嘲笑,嘲笑她的禮節生疏、嘲笑她的眼光淺陋…… 她抿了嘴不再想那些過去的事情,許寧鋪好床便走了出去,寶如找了張布巾來擦干腳,便端了木盆出去到院子里倒,回來的時候路過許父許母的房間,卻聽到了羅氏稍微提高些的嗓門:“換活契?” 她放輕了腳,聽到許寧道:“我打聽過,這贅婿的契,也有活契的,就是只入贅或十年或十五年,期限到了回歸本宗的,如今家里也緩過來了,兒子也略有點積蓄,可作為禮金返還唐家,只需阿爹阿娘出面去唐家交涉……” 寶如輕輕咬緊了下唇,羅氏語聲急促:“誰說家里緩過來了?你爹的腳有風癥,那次刮風下雨不疼得狠,為著家里緊張,大夫開得膏藥都舍不得貼,家里每天一睜眼就是幾張嘴等著吃,你弟弟討媳婦的錢還不知在哪里!你既有積蓄,如何坐視家里如今這般?連過個年都要精打細算!再說了,當初辦的死契,你道唐家那么容易放你?再說了,你現在有什么不好?你看你吃的穿的,哪一樣不比咱們家強?咱們已經是盡了做父母的心,把你們都安排好……” 許寧沉默了一會兒道:“兒子吃住都在婦人家,總歸沒什么出息,再說三弟還年幼,我回來也能當門立戶……” 羅氏怒道:“你爹還沒死呢!要你來當門立戶?所以說唐家給你念的書都念傻了!咱們平頭老百姓,吃飽穿暖就好,你別恨爹娘,難道眼睜睜看著一家子餓死不成?如今你吃穿盡有,還有個媳婦,如果當時我們要講那勞什子的骨氣,哪里還有你的存身處!你看你這一副木呆呆的樣子,也不會好好攏住你那媳婦的心,讓她爹將店里的活計都交給你,到時候家私不都是你掌著?然后幫襯著你弟弟把媳婦娶了,再照顧下你侄兒,豈不是兩下趁便?你若是回來,家里再添上你和你媳婦兩口子,你弟弟什么時候才能娶上媳婦?” 許寧沉默許久,寶如心知許寧一定是沒想到,在許寧的心目中,他父母當時一直是不得已才賣了他入贅,其實心里是心疼他的,至于不去看他,那是因為唐家從中作梗,父母要避嫌,總之從前羅氏哄得他對父母是感恩戴德,后來許寧歸宗后,許父許母對他的萬般疼愛倚重也是真心實意的,如今他開口,必是有七八分把握,沒想到被一口拒絕了。 大概許寧臉色不好,許林終于開口:“二郎,我們也是為了你好,你如今讀了幾本書,聽了別人幾句議論笑話,便有了想法,大約還怨我們給你丟了人……但凡咱們當時還有一口飯吃,也決不肯送你入贅?!?/br> 許寧低低道:“孩兒并不曾怨怪爹娘……”聲音卻有些苦澀。 許林道:“如今唐家供你衣食,給你請先生,又將女兒與你做了媳婦,你們小兩口看著也和美,日子已是比我們好過許多,如今不提你回來的事,我們何嘗不希望你回來?就是吃糠咽菜,也是一家人在一起,但是我們當初簽的是死契,唐家對你也無不妥之處,如今反悔,豈不是讓別人戳我們許家脊背被人恥笑?再說了,你那媳婦兒嬌養在家的,你回來,難道教她隨你過來住這村戶,吃穿與我們一樣?” 羅氏也說道:“不錯,你那媳婦一看就是個手里散漫使錢,又是個吃不得苦的……” 許寧道:“她已同意與我和離……我也不怕吃苦……孩兒身上已有功名,先生也說我他應有科甲之分,將來若是聯科極第,也能光耀祖宗,貼補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