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難怪方靖遠聽他自稱“辛某”,只看了一眼,便確定他就是陸大佬剛剛跟他說起的那一位。 算算時間,應該是他拿下叛徒回臨安復命之時,只可惜,南宋的官兒們對他們這些歸正之人并不信任,不但沒有再給他北伐的機會,反而剝奪了他手下的義軍兵權,讓他在后半生中忙于奔波在南方此起彼伏的匪禍之中,直到年邁之時,方才再給他領兵御敵的機會,可那時他已疾病纏身,至死還不忘殺敵復國。 此時他也不過二十三四歲的年紀,正是風華正茂之際,方靖遠定下神來,看看對方,再看看自己此刻“弱不禁風”的模樣,也不禁心生羨慕,視線情不自禁地就在對方的身上停駐了片刻。 辛棄疾何等人也,能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血路,全身而退之人,對危險和他人的關注都格外敏感,只是抬頭一望,看到門口的那張桌旁坐著的人,卻是一愣,干脆放下茶碗,徑直走到了方靖遠面前,抱拳一禮。 “這位兄臺可是覺得辛某方才妄言,打擾了閣下?” “哪里哪里!”方靖遠急忙起身回禮,略有些汗顏地說道:“辛兄敢人之所不敢言,能為人所不能為,在下深感佩服!” “哦?你認得辛某?” 辛棄疾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身上尚穿著緋色花鳥官服,看得出是約莫是個六品文官,相貌一等一的俊雅風流,雖是眼生的從未曾見過,如此陳懇殷切之色,亦讓人心生好感,不覺一笑,道:“辛某昨日方到臨安,尚未去拜會諸位大人,不知閣下如何曉得?” 方靖遠請他入座,說道:“在下御史臺方靖遠,今日正與陸務觀陸大人談及辛兄,陸大人贊辛兄有燕趙之風,方才得見,果然名不虛傳?!?/br> 聽得他提起陸游名號,辛棄疾軒眉一揚,當即朗朗一笑,毫不客氣地在他側首坐下,“辛某與陸兄三年前曾有一晤,此次到來尚未及拜訪,想不到陸兄還記得辛某?!?/br> 方靖遠笑道:“辛兄風采,令人望而傾倒,何止是陸大人,在下亦心向往之,想不到如此運氣,竟得在此幸會,看來在下運氣勝過陸大人??!” “即是如此,相請不如偶遇,我這就讓人去請陸兄,與方兄一起,不醉無歸!” 誰人不喜彩虹屁,辛棄疾也不例外,他本就性子爽利痛快,當即就讓隨從去請陸游,方靖遠則先告罪回去更衣,兩人約定申末酉初之時于和樂樓一聚。 宋律官員禁止狎妓夜宿花樓,卻不禁酒,更沒有宵禁之說,在酒樓歡宴時有則可邀樂伎相伴,吃喝玩樂各種娛樂匯聚一堂,也是文人雅士間的一樁韻事。 但穿著官服出門,被人看在眼里,難免會招惹來一些是非,就算再想跟著辛棄疾,他也得先回去更衣。 方靖遠素來不喜應酬,到了這個時代尤其不愿出門,前幾日考官散場時的同僚聚會都被他推辭得干干凈凈,一場都沒去??蛇@是跟陸辛兩位大佬的歷史性會晤,他哪里舍得錯過。 以最快的速度回去換下官袍,在衣櫥里挑挑揀揀半天,才選了身天青色圓領竹紋長衫,系了條藏藍色的腰帶,去了官帽,只用玉冠綰了個頂髻,看著銅鏡里蕭蕭肅肅挺拔如松如竹的人影,方才出門。 雖沒有辛棄疾那般山東大漢的威猛剛勇氣概,能捯飭出這般俊雅清逸的造型,方靖遠對自己還是滿意的。 他住的宅子雖然不大,但五臟俱全不說,就在新開門的南八巷里,不但離皇城不遠,距離南瓦市更是一墻之隔,也算是趙昚微服出門時的一個落腳點,不論是他當真為體驗民間生活,還是便于尋歡作樂,都是一處極好的掩護所。 當初從記憶里翻出這點時,方靖遠還有些哭笑不得,這大宋朝的皇帝,還當真是喜歡與民同樂,連皇宮都是有史以來最小的,被百姓擠兌得“屈”居一角,倒是方便了他們白龍魚服,微服出游的次數,或許是除了康乾之外,歷代最盛。 所以一出門就撞上同樣微服來訪趙昚,他還真是一點兒都不意外,只是要帶著這位超大人形掛件去赴會,當真是壓力山大。 第十章 詩詞風流 當初北宋柳永的一首《望海潮》寫盡蘇杭美景,引得金帝完顏亮垂涎不已,率軍渡江南下,意圖奪去杭州,其中道盡臨安市井中豪奢繁盛,風簾翠幕,醉聽簫鼓,說得就是此時天下最為豐饒的臨安夜生活,比之當年汴京《清明上河圖》的時代,有過之而無不及。 臨安的酒樓之多,不亞于汴京,豪商高官,文人雅士在此薈聚,笙歌歡宴,通宵達旦,亦有不少名篇佳句,在此誕生。 遠的如北宋柳永,奉旨填詞,詩詞小半都源于這些“娛樂場所”,無論是歌姬樂伎,還是酒樓老板,對這些有名的才子比對來撒錢的客人還要熱情得多。 那時的柳永就是頂流詞人,而如今的陸游和辛棄疾雖非花間派詞人,卻也是名傳天下的才子,一進酒樓,方靖遠就感受到跟著名人出行的不便之處,趕緊拉著趙昚溜到樓上的雅間里,透過花窗看著下面被重重包圍的兩位才子,心有余悸。 “想不到陸辛兩位大人如此受歡迎,早知如此就不該約在此處……” “此處有何不可?”趙昚笑瞇瞇地斜乜了他一眼,“元澤莫非是自愧不如?你的詩詞,比之那二人著實有些拿不出手……” “微臣尚有自知之明?!狈骄高h面無表情,甭說他,刨去李杜之外,上下五千年,能比樓下那兩位詩詞寫的更好的,也不過十指之數,他算哪根蔥,“臣只是擔心官家的安危,此處魚龍混雜,人一多,難免照顧不周,不如微臣先送官家回去吧!” “不必!”趙昚急忙擺手,后退了幾步,警惕地看著他,“這陣子我被關在宮里都快悶出病了,你休想趕我回去?!?/br> “微臣不敢,只是這里人多口雜,若是被人發現官家在此……”方靖遠不緊不慢地說道:“微臣只是御史臺不入流的小官兒,可攔不住諫官們的奏折,您說是不是?” “是……”趙昚憋屈地入座,不能湊熱鬧,也不能看熱鬧,當了皇帝后的日子比之前還要難熬。 尤其是方靖遠在貢院的大半月,他就算坐在皇位上,所有的奏折詔令都得經過太上皇最后審閱,還得小心翼翼地應對朝臣吹毛求疵般的諫書,從他的衣食住行到后宮大小事宜都有人挑刺,好容易熬到好友出“籠”了,卻發現這家伙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不但對他這個新任官家毫無敬畏感,還總是冒出些古古怪怪的說法。 方靖遠讓侍衛們在外巡查,自己到雅間門外招呼了個小二過來,吩咐了幾句,這才回去。 趙昚一見他進來,眼神閃了閃,“怎么?他們還是上不來?” 方靖遠擺擺手,滿不在乎地說道:“我讓人傳話過去,叫他們先別上來了。就算要來,先出去溜一圈換了衣服,走后巷側門進來,省得再被人圍著求詞,敗了大家的興致?!?/br> 趙昚不滿地搖頭說道:“元澤此言差矣,難怪你在詩詞一道毫無靈氣。所謂名花傾城兩相歡,若無名花,哪得佳句?你不妨也下去與他們討教一二,說不定能就此開竅,文思泉涌呢?” “免了,我只知道色字頭上一把刀,可沒興趣做個牡丹花下的風流鬼?!狈骄高h見他一副看不到熱鬧憋屈的模樣,安慰道:“官家且安心,我已著人安排了節目,保證比請那些樂伎唱曲要有意思?!?/br> “哦?那朕就等著瞧瞧?!?/br> 趙昚得了他的承諾,也不著急了,方靖遠讓人送來的各色小吃點心擺了一桌,隨侍的小太監一一試過之后,挑了幾樣放在趙昚面前。大宋的皇帝比歷代的皇帝要接地氣的多,趙昚本身就來自民間,雖然養在宮中二十來年,但平日里也沒少跟著方靖遠等人出來玩耍,對美食的興致遠不如對方靖遠所說的節目的期待。 不多時,樓下的喧囂聲終于散去,過了一會兒,陸游和辛棄疾相攜而來。 剛一進門,陸游就指著方靖遠笑罵。 “方元澤你真是見死不救,剛才沖你招手都置之不理,躥上樓跑得比那兔子還快!” “我哪里是見死不救,明明看你們二位都樂在其中,還怕壞了二位的好事,才避之不及??!”兩人共事雖不過半日,卻因脾性相投,已成不憚調笑的至交好友,方靖遠懟回去時也毫不客氣,“二位身手遠勝在下,若是不肯,那些纖纖弱質的女子哪里攔得住?!?/br> “若不是我讓人去傳話,只怕二位還舍不得上來吧!” 陸游搖頭喟嘆,“總是你有理,你說讓我們上來看好戲……咦?這位客人……”他先前未曾注意上首坐著背對他們俯瞰樓下戲臺的那人,這會兒看到趙昚轉過身來,頓時目瞪口呆,“官家?” 趙昚沖他擺擺手,阻止他行禮,“此處無官家,務觀不必多禮?!?/br> “微臣遵命,”陸游干咳了兩聲,有些不自在地瞪了方靖遠一眼,低聲問道:“這就是你讓我們來看的好戲?” 方靖遠搖搖頭,走到雅間正對著著樓下戲臺的窗前,拍下了窗框,忽地從窗口飛出只巴掌大小的白色紙鶴,呼扇著翅膀直朝著戲臺飛了過去。 先前因為陸游和辛棄疾的到來,戲臺上唱曲的樂伎都停下來求詞,這會兒還沒開始新的表演,就見那紙鶴飄飄搖搖地飛到了戲臺當中,忽地炸開,變成無數細碎的雪花,紛紛揚揚落了下來。 一聲清越婉轉的簫聲隨之響起,接著是琴聲相和,奏的是眾人都曾聽過的《梅花三弄》,本是尋常琴曲,可在此情此景下,竟讓全場俱寂,靜靜地品味其中之意。 一個中年男子忽地走上臺,抬手接住幾瓣紙鶴所化的“雪花”,幾乎入手就化為虛無,不禁咋舌驚嘆起來。 “原來今日有貴人在此,難得仙鶴飛雪,小人欲上月宮借花獻佛,也請貴人一賞!” 說著,他從戲臺旁拎出一卷繩索,朝著窗外拋去。 這和樂樓本就是臨安有名的酒樓,正廳就有三層樓高,加上上面的雅間和飛閣,足足有五層高。前有枋木彩綢搭成的彩樓歡門,懸掛著成串的梔子燈,內有飛橋欄檻,珠簾彩繡,燈燭耀目。 而此刻那繩索懸空而起,筆直地向上攀援,本是無依無附,空空如也,偏偏像是有人在上面拽著一般,從一樓的窗口,一直向上,等到繩索放盡,上不見頭,下不見尾,就那么懸在半空里,引得眾人矚目。 第十一章 天上栽花 那男子用力拽了拽繩子,并未將其扯下來,當即便說道:“貴人稍后,小的這邊上月宮折桂,獻于貴人!” 說著,他便抓著繩索,猶如猿猴一般,蹭蹭蹭地爬了上去,越上越高,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眾人在下看著,不禁議論紛紛?!罢嫔显聦m去了?莫不是障眼法吧?” 趙昚看了眼方靖遠,略感無趣,“這就是你讓我看的好戲?神仙索,幻術而已,有何稀奇……” 這等戲法對普通人或許難得一見,但無論是宮中還是功勛貴族府中每年都會舉辦各種宴會,除去歌舞琴樂之外,各式雜耍戲法的班子都會輪番上演,從唐時流傳下來的幻術戲法更是一些戲法班子的保留節目。 方靖遠笑了笑,說道:“繼續看,看完再說?!?/br>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注1)” 隨著一個清脆的女子歌聲響起,縹緲悠遠,仿佛從云端傳來,連那段懸在半空里的繩索抖了抖,自上而下飄落無數桂花。 點點花瓣在燈火映照下,猶如月灑碎金,流光溢彩,美得讓人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呼氣聲重了,會驚動天上仙子,斂去這月下美景。 月華流金,飛花逐影,美得不似人間,仿佛一觸即滅的夢境。 歌聲漸遠,桂花散落,那中年男子忽地又出現在戲臺上,帶人捧著托盤,里面用白瓷骨碟盛著金燦燦的桂花糕,晶瑩剔透的糕點上還綴著幾片金黃的花瓣,頓時引得食客們紛紛投買,收錢的小二跟著笑得合不攏嘴。 甚至連酒樓里二兩銀子一壺的桂花酒,也跟著搶售一空,還有不少人心心念念地問,能摘下月中桂花,可能看到月中仙子? “就這?”趙昚看得若有所思,卻也不愿輕易放過方靖遠,依舊表示不滿,“雕蟲小技,也就哄哄那些市井之輩罷了!” 倒是辛棄疾看得興起,讓人拿來筆墨,當即在雅間內的墻壁上題詞一首,“開元盛日。天上栽花,月殿桂影重重……(注2)” 陸游和趙昚見他揮毫潑墨,對此更為關注,倒是并未在意外間的熱鬧,或許是故意想冷著方靖遠,看他還能弄出什么花樣來。 不多時,雅間這邊亦有人送來桂花糕,只是到他們這間的,還多送了個粗布袋子,是個穿著錦袍的胖掌柜,低眉垂目地在門口親手遞給方靖遠,連看都沒敢朝雅間里多看一眼。 旁人或許不知里面是何貴客,他從汴京到臨安開店,見過的貴人無數,哪里會認不出門外明里暗里站著的御前侍衛,愈是猜到里面貴人的來歷,愈是小心謹慎不敢多走半步。 后世有人說,“難得糊涂”,便是因為,明知故不問,也是一門學問。 “這是什么?”趙昚看著方靖遠從布袋里倒出來的東西,瞪大了眼,“神仙索?難不成你還想自己爬上月宮去?還有,這竹筒是干什么的?” “我這兩天閑著沒事做了點小東西,拿來試試,或許能派上用場?!?/br> 方靖遠拿出那根竹筒來,在底部擰了擰,忽然“嘭”地一聲響,驚得那些侍衛從四面八方沖過來擋在趙昚身前,如臨大敵般看著他手中的竹筒里噴出無數細碎的金黃色花瓣,正是方才窗外那從“月宮”中落下的桂花。 “咦?有點意思?”趙昚眼睛一亮,從人堆里伸出手來,“給我試試!” 方靖遠搖搖頭,“找到的材料不夠,做得還不大行,有點危險,但改進一下嚇唬那些蠻子應該夠了……” “等等!”辛棄疾從旁邊躥過來,一把從他手中搶過了竹筒,鼻尖微微聳動,面色一變,“硫磺、硝石……你竟然用了火藥!” 他一提起火藥,眾人都面露緊張之色,尤其是趙昚身邊的御前侍衛,目露精光,眼神如鉤子般釘在方靖遠身上,大有他說不出個是非就要把他當場按倒在地板上摩擦的架勢。 自唐代開始,就有人將煉丹時發現的火藥用于軍械之中,然而由于其威力巨大卻又極不穩定,當真是又愛又怕。 到北宋年間,火器的種類已不下數十種,從震天雷、神火飛鴉到早期的突火槍霹靂炮甚至水下□□都一應俱全,本當成為這一時代大殺器的“神兵”,卻因為種種人為因素而被束之高閣,最終消失在北方游牧民族的鐵蹄下,生生將本已發展的燦爛繁華的文明和經濟腰斬于此。 但凡禁軍聽到火藥二字,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當初在汴京的一樁懸案,當初開封府還有專門的兵工廠生產火器,卻因為意外爆炸,險些毀了小半個京城,自此兵工廠被封,知曉內情的人無不聞之色變。 身為一個理科穿越者,方靖遠自然不會不知道火藥,身為現任官家的心腹,他也能翻閱到不少被封存的案卷,自然知道南宋火器沒落的原因??扇缃衲纤喂賵霰磺貦u把持數十載,加上高宗的縱容和刻意打壓,早已糜爛得毫無戰斗力,他想幫助趙昚從太上皇里收回權力,不單單要從科舉選拔人才,還要從武器上來提高整個宋軍的戰斗力。 說到底,槍桿子里出政權,實力才是真正決定勢力的硬通貨。 他手里的拉花炮,看似毫無殺傷力,簡單實用,用來變戲法的確能唬得人信以為真??扇羰菍⒗锩嫣畛涞牟示I碎花換成鐵釘蒺藜等殺傷力巨大的暗器,一旦發射出去,真能比得上傳說中“天女散花”般的唐門暗器。 那些御前侍衛都是久經戰陣之人,武藝高強,也知曉不少江湖伎倆,可誰也沒想到,面前這個看似毫無威脅文弱清秀的方大人,一出手就是這等讓人防不勝防的大殺器。 “是禮花彈,不過是一次性的?!睙o視辛棄疾熱切的眼神,被所有人目光集火的方靖遠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鼻子,有些不解,“怎么?我自己做來玩玩,不成嗎?” 明明,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怎么大家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妖孽一般……難道是他沒學好歷史,有什么地方搞錯了? 第十二章 正中下懷 “你只做了這個?用來……變戲法?” 趙昚讓緊張過度的侍衛退下,從方靖遠那要過已經放完花炮的空筒,照著他說的拆開看了看下面的“機關”,幾次卡殼的時候,方靖遠拿過去三兩下搞定,趙昚再看看方靖遠一臉“這有什么大不了”的表情,額角青筋直跳,按也按不住地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