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他命人將這些人夾帶之物傳示眾人,大家方才明白,他們夾帶的,是市面上賣出的“考題”,根本不是本次鄉試真正的題目,被騙不說,還被糾察出來,連累同保五人,如今落得剝奪功名,受刑刺配,再無出頭之日。 作弊者被扒了儒衫長袍,褪去褲子,裸著下半身,只聽得“啪啪啪”的刑杖打下去,片刻間便是血rou模糊,慘叫聲此起彼伏,震懾全場。 眾考生們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再提“撕榜重考”之事,更沒有人注意到,那幾個先前帶頭喊話的人,不知何時被人悄然無聲地擊暈拖走,大家更關心的是這次自己貿貿然跟著湊的熱鬧,會不會惹禍上身。 真如方靖遠所言的“烏合之眾”,在鮮血淋漓的刑杖面前,土崩瓦解。 第七章 大風起兮 “朕繼位至今日已有四十日?!?/br> 看著貢院門口的紛爭漸漸平息,人群散去,留下一地狼藉,趙昚轉身離開窗口,方靖遠本以為他要走,卻聽他突然開口,不由怔了一下,發覺他的眼神和臉色帶著明顯的疲憊感,與記憶中那個溫厚淳樸的繼皇子判若兩人。 “元澤,這幾日我都睡不好,甚至在想,父皇傳位于我……我能擔得起嗎?” 趙昚的自稱從“朕”變成了“我”,似乎又回到昔日“同學”的時光。方靖遠聽得心中一軟,他并非尋常穿越,而是融合了兩世的記憶,跟這位同學一路艱難走來的歷程共情之下,不免有些感觸,心生同情。 只可惜他在后世專攻理科,歷史學得馬馬虎虎低分過線,大事年表都記不得,更何況這個在南宋歷史上并不算很出名的皇帝。 說來也奇怪,南宋有名的皇帝都是臭名昭彰那種,尤其是高宗,從草·泥馬康王,到重用秦檜冤殺岳飛,最后斷子絕孫被迫將帝位禪讓給繼子……還給人改了好幾次名字! 從最早的趙伯琮到趙瑗、趙瑋,最后才是趙昚,一次次改名,幾乎就是高宗趙構反反復復的心路歷程。他因無子被迫選宗室之子撫育,卻又遲遲不肯立儲,甚至因此而遷怒上奏立儲的眾臣,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岳飛。 也正因為如此,才給岳飛招來高宗忌憚,埋下殺身之禍…… 想到此處,方靖遠忽地心頭一跳,脫口而出,“能給岳飛平反嗎?” “???”趙昚呆了一呆,看著方靖遠,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是說岳鵬舉?” “正是?!狈骄高h熱血上涌,全然忘了自己此時的身份。 但凡學過點歷史的,或許記不得大宋朝到底有幾個皇帝,卻沒幾個不知道岳母刺字岳飛抗金的事跡,尤其是大小聽的評書,看的電視劇,想起被“莫須有”罪名冤殺的岳飛父子,就恨不得能穿越過來把秦檜給咔嚓了。 此時,岳飛已逝二十年,岳家軍已煙消云散,可對金兵而言,那是他們永遠無法忘記的記憶。 撼山易,憾岳家軍難。 好在,這座大山被他們自己人給挖了墻角扳倒了。 親者痛,仇者快,若是岳飛尚在,岳家軍尚在,如今完顏亮率金兵南侵,高宗又何至于匆匆禪位于趙昚,撂下這個被他糟蹋得千瘡百孔的爛攤子,去做個逍遙自在的“閑人”,都舍不得徹底放下手中權柄,借著科考鄉試來敲打趙昚一派。 趙昚何嘗不知,若是沒有虞允文采石磯擋住金兵,完顏亮渡江之后,臨安怕是要重演靖康之變,屆時他身為國君,連逃都無處可逃。 而眼下,他連個能帶兵的將領,都挑不出來。 便是去歲擋住完顏亮的虞允文,也是占著天時地利,而軍中積弊甚多,想要恢復昔日風光,收復故土,恍若做夢。 方靖遠此刻卻猶如打了雞血一般,殷殷勸諫,“眼下大敵當前,士氣不足,官家手中無人可用,皆因昔日有功之臣不得賞,有志之士難得酬,更有秦檜這等jian賊竊權,殘害忠良。若是官家肯為岳元帥平反,召回被流放的岳家子弟,定能引得有志之士來投,何愁無人可用?” “昔有千金買骨,官家何不效仿?” 趙昚聽得動容不已,但轉念一想宮中那位,又不禁苦笑,“本朝治國求賢,以孝為先。三年無改于父道,方為孝矣。朕繼位不過月余,便推翻父皇詔令,讓天下人如何看朕?” “呃……”方靖遠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他差點忘了,此一時彼一時,用現代人的思維在大宋朝貿然行事差點就惹出禍來。 趙昚的皇位還是趙構傳下來的,繼子比親生子更怕人說道“不孝”之詞,他才繼位連龍椅都沒坐熱就改弦易轍,別說還在宮里當太上皇的趙構,就是朝堂上那些君子們也不會答應。 他略一思索,腦中翻出這話的出處來,靈光一閃,“官家莫非忘了,父沒觀其行,方才要三年不改??扇缃窬干性?,不如去問過上皇。畢竟,當年上皇也是受秦檜那jian賊蒙蔽,致使忠良蒙冤,若是官家代父下詔,撥亂反正,何來不孝之說?” “對啊,元澤說得有理!”趙昚擊掌而笑,“父皇尚在,朕又何必拘泥于此?如今天下,風雨如晦,想必父皇也不愿再離開臨安一次……” 兩人對視一眼,會意一笑。 當年高宗南下,被金兵從南京追到臨安,只要一有兵事就跑路,跑得比誰都快。 唯有岳飛和韓世忠領兵那些年,方才讓朝堂安穩,百姓得以喘息之機,只可惜高宗當時顧慮重重,私心太甚,生怕岳飛當真擊退了金兵迎回二帝,竟然就那么縱容秦檜構陷岳飛至死。 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很清楚,這些年來朝廷能偏安江南,正是仰仗那些年岳家軍留下的聲威。 如今完顏亮能南侵一次,金兵就還會來第二次,而川南各地戰亂不斷,朝廷無力彈壓,也是因為缺少得力將帥。 但凡有志男兒,誰不想“壯志饑餐胡虜rou,笑談渴飲匈奴血”呢? 無論是方靖遠特地在鄉試中出的那道“何日相逢”題,求賢若渴,還是如今勸趙昚為岳飛平反,為的都是在這大風將起時,找到那些堪為社稷棟梁的有用之才,讓他們能在這個時空里,不被jian佞排擠貶斥,得以施展才華,成就一番事業。 畢竟,對于方靖遠來說,這個世界對他的限制太多,他還需要更多的時間摸索了解,找出屬于自己的那條路。 當然,在這條路上,給自己定個小目標,順手能救下的人,先救下,能拉攏的人,先拉過來。 尤其是那幾位曾經留下千古名篇,讓他當年背誦默寫痛苦的死去活來的,得重點標記劃線,一個都不能少。 這不,剛向官家申請重整岳家軍,方靖遠就見到了一個新同事。 “務觀上書整飭吏治軍紀,與元澤先前所言不謀而合,你們不妨先行商議,形成定策后再提交給朕?!?/br> 趙昚拍拍方靖遠的肩膀,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神色,說道:“元澤在詩賦一道頗有不足,陸卿正好擅長詩詞之道,你可以好好向他請教請教?!?/br> “臣……遵旨?!?/br> 方靖遠面無表情地應下,內心的小人卻掀翻了一百次桌子。 陸游陸務觀,號放翁,他的絕筆詩作《示兒》,正是必考必備必默古詩之一,如今原作者撞在了他的手里。 呵呵,當年你“但悲不見九州同”,希望“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那么,我若是讓你活著看到九州一同,親自北定中原,那這首《示兒》,是不是就會徹底消失在中小學課本里了呢? 第八章 慷慨悲歌 趙昚把陸游介紹給方靖遠之后,就把這兩人一起打發出去了。 他還得去說服享受人生的太上皇高抬貴手,準他給岳飛翻案,好召回當年那些心灰意冷四散鄉野的岳家軍,還得考慮下給岳飛的子孫什么封號……方靖遠出的考題不錯,千金買骨也正中下懷,可真要實施起來,他這個尚無實權的官家,還得去見太上皇。 方靖遠還沒想好怎么跟陸大佬打招呼,陸游早已按捺不住興奮地問道:“聽聞此次臨安府鄉試首場試題是方大人所出?那個駑馬和良馬何日相逢,答案是什么?” “十五又一百九十一分之一百三十五日相逢?!狈骄高h笑道:“此題出自《九章算術》,其實算不算得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策對?!?/br> 陸游卻搖搖頭,說道:“策對固然重要,可這算術若是差之毫厘,則謬以千里。戶部、工部乃至兵部,開制科選才時,都少不了要考算經,只是想不到方大人如此有才,竟能將算題和策論結合考校,讓人耳目一新??!” 得到大佬的表揚,方靖遠不覺有些汗顏,“陸侍郎過獎,下官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偏題,若論才華,遠不及務觀兄?!?/br> 這話雖說得真心實意,但陸大佬顯然沒放在心上。 “既然方大人對馬政如此了解,不知對眼下金賊犯邊之事,有何良策?” 商業互吹完畢,進入正題,方靖遠知道陸游并非普通死讀書的腐儒,早年文武兼修,心存壯志,想要起兵北伐,收復故土,可惜壯志未酬,至死不忘。 他的一首《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侯》當初讓方靖遠背得心懷感傷,如今面對正主兒,心懷敬佩,也不敢藏私,將自己眼下所知所想一一道來,雖然局限于對歷史的一知半解,但基于對時代大勢的了解,說起來還是像那么回事。 這幾日他除了深挖記憶之外,跟著張玉湖也討論了不少當下的時政,旁敲側擊間,總算是彌補了一下對如今天下大勢的最新情況了解程度。 史書中的寥寥數語,或許就會決定眼下千萬人的生死命運,以往他是置身事外,看過便忘,可如今身處其中,卻是一點兒也不敢疏忽。 好在他當初讀書的時候,繪圖制圖都學了點,徒手畫個地圖也算不得難事,加上慣性思維,嘴上說著的時候,手上就忍不住跟著動起來,邊說邊畫,將如今的宋金地形圖和勢力分布畫出來標注好。 陸游一邊聽一邊看,對他不了解的地方再補充幾句,尤其是西南形勢和一些民間擁兵自立的勢力,都是史書上不曾記載的,方靖遠聽得認真,也跟著標記在圖上。 聽到他提及去歲濟南府那邊的耿京起義,派了書記官辛棄疾前來聯絡歸義之事,方靖遠就忍不住挑了挑眉。 又一個大佬要來了。 陸、辛二人都是宋代豪放派詞人,只是陸游偏愛七律古詩,辛棄疾更為灑脫隨性,兩人都曾領兵征伐,意圖北伐復國而不得,只是如今親眼看到兩位大佬惺惺相惜的情形,還是忍不住心生感慨。 自古文章憎命達,正是這亂世流離,坎坷命運,才給兩位文豪帶來了無盡靈感,讓他們在痛苦中激發火花,創作出一首首令人驚艷的名篇佳句,得以流傳千古,名垂青史。 方靖遠看到陸游臉上的興奮之色,不禁有些恍惚。他莫名地穿越到這個時代,成為一個史書中都不曾出現過的人物,卻與這些大佬們發生交集,可會改變歷史的進程,讓他們的痛苦少一點,這般豪邁爽利的人物,若是陷于jian佞之手,橫遭貶斥,是一件多么讓人悲憤之事。 不管自己出手改變的事,會不會讓這個時代成為自己記憶中的歷史平行時空,方靖遠都下定決心,要竭盡所能,幫陸大佬和辛大佬完成北伐之志。 陸游見他神游天外,以為他對辛棄疾有什么想法,當即說道:“某昔日北上游學之時,曾與辛幼安相識?!?/br> “幼安與你相仿,不但文才出眾,還擅長書畫。早年曾赴金都科考時,便在按照考察燕山兵營,畫出金人兵營布局,竊得完顏亮軍中機要派人南下告密。只可惜,辛家出事后,他便投了耿京義軍,勸說耿京歸正附義,親來臨安討封時,耿京被叛賊所殺。幼安為了緝拿叛賊,方才又回北方,如若不然,便可介紹給元澤相識。其人俠肝義膽,頗有古時燕趙俠客之風,想來與元澤相見,定然一見如故?!?/br> 沒錯,方靖遠點點頭,“多謝陸兄,若有機會得見,還請陸兄代為引薦?!?/br> 他依稀記得,辛棄疾除了詩詞一絕之外,還是個劍客,耿京被叛徒所殺后,他帶著五十余人闖入金兵大營奪回叛徒首級,想來就是現在這個時候。 只可惜他雖然南下歸義,當時的朝廷卻并未委以重任,和陸游一樣,空有滿腔熱血,終究只能徒呼荷荷,付諸詩詞之中。 陸游見他如此殷切,自是滿口應下,拉著他討論了大半日,方才定下固守江淮的方策,直到日暮點燈時分,尚覺意猶未盡,相約明日再議,各自道別回家。 方靖遠說了大半日,早已是口干舌燥,出了值房,便想先找個茶樓解渴,左右他那小宅子里也就幾個下人,無人等著他回去。 反倒是跟陸游說得興起,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在心間奔涌,也不知是因為這身體里尚存的血性和怨氣,還是來自后世的不甘,讓他置身于這喧鬧市井中,仍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官人,你要的涼茶來了!” 雖已過中秋,時近重陽,方靖遠卻覺得自己是在貢院被關得上了火,這半日又跟陸游說的興起,故而聽聞小二報茶牌時,沒要什么龍井碧螺春,反倒是點了盞涼茶,省得熱茶燙口解不得渴。 只是,這白瓷碗中清凌凌的茶湯,上面還飄著片碧綠的薄荷葉,入手沁涼,尚未入口便覺得這秋老虎的火氣被驅走大半,方靖遠不由眼睛一亮,端起了正要入口,就聽得旁邊忽然有人“嘭”的一掌猛拍桌案,大喝一聲。 “說得好!這賊廝秦檜就當下油鍋,生生世世做個油炸檜,永不翻身!” “噗!——” 第九章 一見如故 說曹cao曹cao到是什么感覺? 不到一個時辰之前,方靖遠還在跟陸游談起的人,忽然就在身邊拍案而起,驚得他一口涼茶噴了出去,咳嗽的一顆心都險些從嗓子眼里蹦了出來。 “只恨辛某晚生二十載,不能隨岳元帥縱橫沙場,驅逐金狗,沒能斬了那jian賊的人頭,便是吃著油炸檜也不足解氣,可嘆,可恨哪!” 好叭,您剛以五十人沖入金兵五萬人大營搶回叛賊,現在又想生撕了秦檜,夠豪氣! 這大宋的茶樓瓦肆中都少不了說書人,方靖遠先前口渴只顧著跟茶博士問話,沒注意聽那說書的先生講些什么,這會兒聽得茶客們議論紛紛,方才知道剛才講得正是岳飛以少勝多,大破金兵拐子馬一戰,引得眾人感慨萬千,順帶著就有小廝頂著竹匾賣一種叫“油炸檜”的小吃。 當年秦檜在風波亭殺害岳飛父子,民間傳言甚廣,出于義憤和憎惡之情,就有人用面捏出秦檜夫婦,扔入油鍋炸透,吃下去一解心頭之恨,被稱之為“油炸檜”,后來搶購的人多了,捏面人太慢,漸漸變成兩根長條,演化成后世的油條,成為早點的一種,而如今在臨安街頭,尚是一味受人歡迎的小食。 當中那個邊吃邊罵的高大漢子,方靖遠轉頭望去,只看了一眼,就陸游為何說他有古之燕趙俠士之風時,一臉艷羨之色了。 他這幾日見的學子都是江南文生,包括孝宗趙昚在內,都是清雅俊逸的文弱造型,哪怕是那些御前帶刀侍衛,也大多是光華內斂的人物,或許是他還未曾正式上朝見過那些武官,故而第一次看到辛棄疾時,當真從心底暗暗喝彩一聲。 不愧是能從萬人大軍中殺個來回的勇士,昂藏八尺好男兒,端是相貌堂堂目光炯炯,哪怕坐在那兒,亦如虎踞龍盤,讓人望而生畏,哪怕在此口出狂言,亦讓人感覺擲地有聲,定能言出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