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人際關系越簡單疏遠,就越不容易被人發現他的變化。 他原本還擔心作為二十多歲的“大齡”青年回去要面對一屋子妻妾兒女,現在一看自己居然還是單身貴族,當真是長出了一口氣。 為祖父守孝之后,他就搬出了方家老宅,眼下住的是城東獨屬于他自己的方府,雖然只有空蕩蕩的一進小院,卻比那豪門深院更讓他自在舒適。 倘若此刻沒人在里面等著他的話。 剛一落轎,方靖遠看到戰戰兢兢開門的家仆身后那英姿颯爽的四品帶刀侍衛,額角就跟著跳了跳。 獨門獨戶的最大缺點,就是容易招惹來一些不速之客。 尤其是這位。 “元澤,你總算回來了!” 孝宗趙昚在他家里完全沒把自己當成客人,原本坐在院里的桂花樹下發呆,一見他進門就沖他招手,“朕命人備下了酒菜,你邊吃邊說,這次鄉試到底是怎么回事?!?/br> 別說是原身跟他熟不拘禮,方靖遠本身也不是個敬畏皇權的腐儒,有御廚備下的好菜,他自是當仁不讓,一邊吃一邊將自己困在貢院里大半月的所見所聞一一道來。 他說的簡潔明了,半句廢話都無,可這事兒本身就內涵豐富,趙昚更是個聞一知十的主兒,要不也不會特地點了他去做臨安鄉試的考官,就是擔心會出事。 然而越擔心出事就會出事,好容易等到了貢院開門,他都等不及宣召主副考官進宮問話,就自己先跑來方家守株待兔。 畢竟,對他而言,方靖遠的話更為可信。 聽到最后,看著方靖遠吃的津津有味,趙昚的臉色卻愈來愈難看,“事兒還沒查清,你胃口倒好?!?/br> 方靖遠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一口氣將白瓷盅里的湯喝完,方才說道:“這事兒急也沒用。微臣這大半月都沒吃過好東西,好容易回來,自然要先安了腸胃,才有力氣做事?!?/br> 趙昚聽得挑起眉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嘖嘖稱奇,“想不到幾日不見,你還真讓人刮目相看了。朕聽說你弄了個什么流觴作業,加快了閱卷速度……” “不是流觴,是流水作業?!狈骄高h有些哭笑不得,“官家既然都曉得了,又何必微服出宮,若是讓人知道……” “不讓人知道不就行了?!壁w昚大手一揮,豪氣地說道:“想當年我們逃課出宮的時候,也沒那么多事。朕只是出宮,又沒離開臨安城,怕什么?!?/br> 方靖遠抬了抬眼皮,朝皇宮方向瞥了一眼,“真不怕?”皇宮里不光是有禪位的太上皇,還有個心心念念另立太子未果的太后,哦,現在是太皇太后了。 趙昚噎了一下,訕笑道:“我……朕這不是心急,想盡快了解情況,以備對策?!?/br> 方靖遠嘆口氣,“官家應該比我們更清楚,這是個下馬威?!?/br> 新人入職,新官上任,要立威,要揚威,要站住腳,不光是要放三把火,更要抗得過老人們的考驗,俗稱下馬威。 無論是太上皇,還是朝中老臣,面對這個出身鄉野的新帝,這是下馬威,也是試探,要讓他知道皇帝不好當,也要讓他明白,沒有他們的輔佐,他就算坐上了皇位,也未必能坐得穩,坐得住。 王尚書一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泄題”出去的,就嚇得病倒在貢院,可見當初向他打探試題的人,他心知肚明,根本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新帝登基的首場科考,八月鄉試,來年春闈,登科的便是他的首批天子門生,在這個節骨眼上鬧出科考舞弊之案,無論是考生出事,還是考官出事,對他的打擊都不是一般的大。 更何況,這次的主副考官和巡檢官,都是趙昚親自任命,若能將他們都一網打盡拖下水,不啻于給了他當頭一棒。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浪不愿走的時候,后浪就算想壓上來,也得看看有沒有那個機會。 翻云覆雨手,從來不是一般人。 趙昚看著他,“元澤既然已替朕擋了這一回,那此案就交給你,由你查個清楚明白,他們要給朕來個下馬威,你就替朕燒了這把火?!?/br> “朕倒要看看,如今天下,到底是誰,說了算?!?/br> 第六章 烏合之眾 發榜足足提前了十日,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考官們前腳出貢院,次日就貼出了紅榜。 這是紹興三十二年八月的最后一天,無論是考完試后正在尋歡作樂放飛自我的考生,還是抱著干癟的荷包忐忑不安等待成績的考生,突然聽說貢院正門已張榜公告了這次臨安府鄉試的錄取名單時,都有些懵。 是他們睡過頭看錯了時間,還是壓根沒醒來? 隨著鑼聲報喜聲喧囂而至,考生們終于醒悟過來,這不是做夢,也不是玩笑,是真的出成績放榜了! “余杭縣林希元林老爺,高中桂榜三十六名!” “錢塘縣蘇仲延蘇老爺,高中桂榜二十一名!” “仁和縣……” “臨安……” 隨著一聲聲報喜喝彩傳來,書生們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有的惴惴不安,有的聞訊狂喜,還有的等不到自己名字,便急急讓人去貢院看榜,一時間眾生百態,在各家酒樓客棧中顯露無疑。 “中了中了!我中了!” “恭喜林兄……” “不知這次鄉試的解元會在哪一縣……” “自然是我余杭縣,余杭王氏子弟哪個不是滿腹經綸,名滿江南!” “王家昔日人才輩出,如今不提也罷!若非此番主考王尚書出身余杭,王氏子弟……呵呵……” 考生們說著說著就爭論起來,起初不過是爭論誰人奪魁,到后來就漸漸變了味。 “進場的時候不是揪出了好幾個夾帶的嗎,聽說是有人泄題……” “泄題?!” “我輩寒窗十載苦讀,卻被這些腐蠹之輩行賄買卷,徇私舞弊,天日昭昭,公理何在!” 從一個人的疑問,到幾個人的質疑,到十幾個人的肯定,話風從懷疑,疑似,到肯定,確認,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在考前有人賣題,就是跟王家有關,還有人恍然大悟地說在考場中看到有人作弊,考官卻視而不見…… 三人成虎,謊言重復一百遍都能讓人信以為真,更何況人們本能地更愿意相信那些對自己有利的說法。 畢竟兩三千學子應試,能中舉者不過寥寥百余人,更多的落榜者,不相信自己是文不如人,只相信自己是時運不足懷才不遇,相信是他人鉆營舞弊,是考官徇私不公,若是能有機會推翻這次考試結果,重來一次,或許能上榜的就是自己。 而不用再等三年。 抱著這樣的僥幸心理,落榜的考生也不管先前是誰挑起的話頭,跟著越說越起勁,越說越義憤,也不知是誰突然大吼一聲“如此不公之榜,要它何用!” “我們去撕了紅榜,舉告考官,求官家重開鄉試!” “撕榜重考!” “走!” 一傳十,十傳百,原本應試的考生住的客棧就離貢院不算遠,住的遠的得到消息,趕來看榜時,正好聽到這些議論,跟著加進來,人群便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越滾越多。 大宋朝不光是重文輕武,還廣開官學。上至京都太學,下至州府縣學,都是由官府承擔費用,以財養士。官學學生的地位遠超歷代,尤其是太學生論陳時政成風,伏闕上書,群起請愿,干預朝政的聲勢浩大,就連官家也不得不看重其人。 從汴京到臨安,最出名的莫過于太學生陳東,曾帶領太學生數次上書請愿,除六賊,啟用李綱、誅殺蔡京……在民間享譽一時,后來還被欽宗賜進士出身,盡管最終死于高宗刀下,身后亦得平反追封,在那些學生看來,已是無上榮耀。 對于文人來說,名聲和仕途,一樣重要,歷來都有無數人為博清名而不惜以死上書,抬棺進諫,只是那些榮譽原本只屬于諫官,本朝有陳東開了個頭,學生們群起請愿之事便層出不窮。 更何況,在許多人心中,法不責眾,跟著去鬧一鬧,萬一能改變結果,自己豈不就多了一次機會? 雖說這次因為放榜提前十日,應試的秀才們還沒來得及串連組織起來,只是在有心人的煽動下,跟著去貢院“撕榜”,可沒想到,張玉湖和方靖遠之所以拼命趕時間提前發榜,就是為了早做準備應對這次科考風波。 故而等眾考生聚集起來,走到貢院門口時,就被當頭潑了一桶冷水。 昔日一張榜之后,貢院門口都是人擠人人挨人的水泄不通,如今除了紅榜下還有人看榜之外,貢院門口方圓十余丈內,竟然空蕩蕩的,只擺了十張長條凳,兩邊的衙差手持水火棍,橫眉立目,瞪著他們就如同準備圍獵羊群的惡狼一般。 眾考生圍在門口,不由面面相覷,不知這擺的是什么陣仗。 貢院對面的清源茶樓三樓的雅間中,趙昚和方靖遠隔窗俯瞰著下面熱鬧的場面,御前帶刀侍衛們早已將整層茶樓包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換上了自己人,原本還擔心來看榜的士子過多會攔不住,這會兒倒是不用擔心了。 人都在下面,看熱鬧湊熱鬧的,沒人舍得上茶樓里“隔岸觀火”。 方靖遠指著人群中幾個叫囂得最兇的士子,說道:“紅榜前五尺處,穿黑色長衫的,貢院正門門西南約七尺處白色儒袍,還有人群正中那個頭戴金玉發冠穿白衣的……這幾人并非本次應試的考生,故意在人群中煽動鬧事,想辦法盡快拿下,讓人送去臨安府?!?/br> 趙昚沉著臉,冷哼一聲,“送去又有何用,臨安府能審得出指使者來?” “審不出又何妨?”方靖遠平靜地說道:“官家只需要讓人知道看到,那些跟著挑事鬧事的,不但得不到他們承諾的報酬,一朝出事,他們就是棄子,是替罪羊?!?/br> 趙昚眼睛亮了亮,瞥了眼身后的侍衛統領慕崢,輕哼道:“沒聽見嗎?還不照著方大人說的去做?!?/br> 慕崢應了一聲,立刻去安排人手。 貢院那兩扇朱漆銅釘大門緩緩開啟,張玉湖身著官服,面沉如水,緩步走出來時,身上不怒自威的氣勢已然讓眾考生群起聚集的氣焰為之一滯,站在最前面的幾人都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張玉湖站在貢院門口,環視四周,寒聲問道:“貢院之地,乃是朝堂輪才選賢之所,爾等在此聚眾喧嘩鬧事,莫非是覺得身上功名礙事,想要剝了去?” 他的聲音并不算太大,卻字字鏗鏘有力,震人肺腑,一言既出,目光所及之處,那些考生都情不自禁地后退幾步,低下頭去,生怕被他記住形貌,當真怪責下來,剝奪了他們的秀才功名,徹底斷了他們的青云之路。 有人大著膽子硬著頭皮說道:“大人恕罪,我等也是聽聞此次鄉試有人泄題賣題,舞弊徇私,方才來討個公道!” “就是!有人賣題作弊,還不準我們說話了嗎?” “太祖有言,罪不及言官,直諫無罪,你們敢做還不敢讓人說了嗎?” 有一個人帶頭,就有一群人跟上,七嘴八舌地,又將這里變成了鬧市一般。 “進諫無罪,我們要公道,要廢榜重考!” “要公道!要重考!” 方靖遠聽在耳中,嗤笑一聲,“蠢材,真以為重考,他們就能考得上?” 趙昚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元澤說話是越來越刻薄了,朕是不是不該讓你去御史臺?”言下之意,顯然是覺得他跟言官們學“壞”了,想了想,又道:“這話你在朕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可不能在外面去說?!?/br> “那是自然,微臣明白?!狈骄高h抬眼朝張玉湖望去,“微臣這點本事,也就在官家面前說說罷了。下面,只要張大人能鎮住,這些烏合之眾,不堪一擊!” “你們說作弊是吧,這次的確有人想作弊——” 張玉湖果然不負所望,在喧鬧聲中只一抬手,身邊的衙差啪啪啪地一敲水火棍,“威武”之聲,壓過了所有的喧嘩聲,一時間,全場皆寂,考生們都愕然地望向他,靜觀其變。 “來人,將本次鄉試大膽舞弊者押上來!” 不等他們反映過來,衙差們就從貢院里拖出幾個半死不活的書生來,正是入院搜撿時被抓出來的夾帶者。 這些人已經在貢院門口被枷號示眾了大半個月,每日里就灌點米粥吊著命,這會兒幾乎就剩下半口氣了,連求饒的力氣都沒了。 眾人見此慘狀,都不寒而栗,一個個噤聲不語,全然沒了先前那般轟然吶喊,義憤填膺的勁頭。 張玉湖方才沉聲說道:“科考掄才選賢,乃國之大事,豈容徇私舞弊?” “說到泄題之事,本場考試之題,直到開考前方才議定,就連本官事先都不知考題,何來泄題之說?” “那他們如何夾帶?明明……”有人不忿地抗議,指著那些被抓出來的作弊者問道:“若沒有泄題,大人豈不是冤枉了他們?” 張玉湖冷哼道:“那是因為他們不但心存妄念,還愚不可及!” “不辨是非,是為愚;心存妄念,是為貪;禍及他人,是為惡;如此貪愚惡行,天日昭昭,豈能縱容?是為國法難容,各杖責三十,刺配千里,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