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斯定中就這點好,他出生時,斯家家業已經穩步進入鼎盛時期,又正逢遷入小坪山的新大宅,后來的商業帝國已初見端倪,他又是老爺子的幼子,錦衣玉食長大的公子哥兒,難得的是待人真誠,性格憨實,頗得長輩疼愛。 快六點的時候斯定文拖著葭妍的手進來了。 葭妍一個手臂上挽了一個新款手袋,另一個胳膊緊緊挽著斯定文,看來兩人又和好了。 兩個人同座中的長輩一一打了招呼,那些女士當然不是第一次見葭妍,面上自然是笑吟吟的,目光之中,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座鐘敲響了六點,斯太太站起來,吩咐傭人去請老爺子。 一會兒斯爽陪著老爺子走進來,這時牌桌也散了,太太們忙著取熱毛巾擦手,一群小輩表親湊在一塊兒談滑雪游艇,見到老爺子進來,眾人忙不迭地站起來打招呼。 老爺子一一點頭,環視一眼餐廳內,轉頭對著傭人說:“斯成不是在家嗎,喊他過來?!?/br> 斯太太點點頭應和:“去吧?!?/br> 她轉身安排落座,老爺子坐進了主位,取過茶杯漱了漱口,便罷手坐著同一旁大姑丈聊了幾句,斯太太也不敢吩咐開席。 傭人很快就回來,看了老爺子一眼,遲疑了一下不敢開口。 老爺子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臉色不悅地道:“你去告訴他,他要不來我親自去請!” 斯爽忙站起來:“爸,我去?” 谷叔一直立在老爺子身后,這時出聲道:“我去吧?!?/br> 眼見谷叔出去了,斯太太繼續招呼客人:“入席吧,定文,你扶一下大姑母坐我旁邊?!?/br> 眾人按照著輩份坐下了。 老爺子坐首桌的主位,斯定文坐左側第一位,葭妍坐在他身旁,斯定中坐了右側第一位,斯太太坐在他的身旁第二位,第二桌的首位是大姑母的丈夫,分派下去是幾位親近的夫婦和幾位小輩,一桌八位順順利利坐滿了,我和葭妍的一排,只是坐了末座,對面是斯家的四姑母夫婦和斯太太的meimei,我身側的最后一張椅子,空了一個位置。 斯定中忽然站起來說:“mama,我想坐到葭豫旁邊?!?/br> 斯太太望了他一眼,面上帶笑:“小祖宗,你是大壽星,mama給你留了個好位置,快別動了,坐你爸爸旁邊?!?/br> 斯定中只好又坐下了。 這時傭人躬身問斯太太:“太太,開胃小菜已經出了廚房了,可要先上?” 斯太太正要答話,老爺子回過頭,不輕不重地答了一句:“不急?!?/br> 一群主客互相望了一眼,目光中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谷叔很快回來了,老爺子看著他踏進門來,臉上分明有笑意,眉頭不自覺也跟著松了。 很快斯成也進來了,穿了件暗藍細格子襯衣,神色有些頹靡,眼窩下有淡淡的陰影。 他看了一眼滿屋的親戚,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他先客氣地招呼了一聲座中輩份最大的一位:“大姑母?!?/br> 那婦人臉上笑容都沒有一個,只冷淡地應了一聲。 看來他太久沒在家庭場合露過臉,斯太太娘家的幾位姨娘好奇地望著他。 斯成站在屋中,抿了抿唇不再說話。 老爺子發話了:“坐下吧?!?/br> 斯成掃視了一眼滿座賓客的位置,徑自走到了我身旁,傭人立刻上前要替他拉開椅子。 老爺子忽然說:“定文,你們挪一下,讓你大哥坐前面來?!?/br> 斯太太臉色微微就變了。 斯定文稍有不滿:“爸,坐都坐下了,就這樣吧?!?/br> 不待老爺子再開口,斯成在我身旁默不作聲地坐了下去。 斯太太暗自吞氣忍了許久,才擠出笑容轉頭對著大家說話:“人都齊了,和和滿滿,開飯吧?!?/br> 衣著雪白齊整的一排傭人穿梭在餐廳和廚房,端上一道一道道的精美菜肴端。 桌上碗筷清脆碰擊聲,酒水傾倒入杯中的清冽水聲,夾雜著客人們言笑晏晏的交談聲。 斯太太眉眼也漸漸松了下來,不住地笑著招呼客人吃菜,桌面上終于是一副和樂美滿的景象。 我看到身邊的人,他修長的手腕擱在雪白的餐巾上。 斯成始終神色淡淡的,除了眼疾手快地幫我扶住我差點被我一手撞飛的杯子,其余時候他的動作微緩凝固,幾乎變成了一道幽靈一般的影子。 他也就喝了傭人舀給他的那碗湯,其余時候幾乎筷子都不碰,酒倒是喝了大半杯。 宴席到一半,坐在對面的姑爺忽然道:“大少,不合胃口?” 聲音不高不低,卻引得周圍的親戚都將目光轉了過來。 斯成略微抬了抬頭,不動聲色地答:“沒有,您慢吃?!?/br> 姑爺卻突然起了攀談的興致:“最近我們部門有個收購合同糾紛,總秘書去了好幾次法務部,都沒見到大少的面,看來大少應該挺忙?” 斯成略微斟酌了一下,隨即客客氣氣地答:“姑爺要辦事,怎么不給我打電話,我親自接待?!?/br> 姑爺神色本還有些小心謹慎,估摸想著明里暗里先打探一下口風,沒想到眼見的這位態度這么周到客氣,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來,哈哈一笑:“感謝感謝,有大少這句話我們就好辦了?!?/br> 我最近也聽到爸爸和jiejie說,斯成最近在銀山總部做一個案子,上下都好奇這位太子爺是不是要回歸家族企業。 四周的客人依然笑著,開始紛紛豎長了耳朵聽。 老爺子卻看了看他面前干凈得幾乎嶄新的餐具,側過頭對谷叔說:“去看看大少是不是胃口不好,吃不慣吩咐廚房另外給他做點?!?/br> 斯太太擱下筷子,嘴上終于沒忍?。骸袄蠣斪?,這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顧什么臉面了,你又何必偏心成這樣,真叫家里人笑話?!?/br> 老爺子看了她一眼,不耐煩地道:“我又哪兒偏心了?” 斯太太早忍了許久,此刻正好借題發揮:“一家人位子都明明坐得好好的了,卻全部等他大少爺大駕光臨,且不說讓這么多長輩等著像不像話了,你還叫定文挪位讓座,這還像樣不像樣!” 老爺子自然容不得她這般胡攪蠻纏,筷子不輕不重地擱在了桌面上,語氣卻帶了威嚴:“論輩份,斯成是我斯家長子,是他們三個弟妹的大哥,坐首座有什么錯了?” 斯太太忽然尖利地叫了一聲:“沒名沒分,算什么長子!” 這句話真正勢如千斤,如一把尖刀,又如一把錘子,重重地插|進桌面,席間瞬間一片寂靜。 我看到斯成的手微微一顫,卻立刻定住了。 眾人一片沉默。 其實不過短短幾十秒,卻令人感覺無比漫長。 大姑母終于出言相勸:“佩珍,家和萬事興?!?/br> 老爺子陰沉著臉不說話。 斯太太卻憋了滿肚子的委屈:“四姐,這么多年您也看在眼里,我為這個家忍了多少氣,老爺子倒是怎么對我,又是怎么對這幾個孩子,人說子子女女一碗水端平,我也不奢求了,我只求他們三兄妹莫被趕出了家門去,卻不知大少跟他母親一般,你眼巴巴送給人家榮華富貴,怎知人家還不稀罕呢!” 老爺子一拍桌子,這下是真的發了火:“你胡說八道些什么!” 斯太太收了聲,取過手帕,抹了兩下眼淚。 斯定中側過身安慰她:“mama……我過生日呢……” 領桌的太太們互相交換了曖昧的眼神,我側臉看了一下,另桌的小輩有幾位淘氣一點的表親在擠眉弄眼。 大家族真是吃一頓飯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斯成一直沉默地坐在我的身旁,面容依然是凝固般的沉靜,整個人坐得筆直,簡直紋絲不動,仿佛眼前的一切與他無關,只是眉頭微蹙,眼底的幽深,越發濃得如墨。 接下來終于安生了,一頓飯吃完,傭人將碗碟撤去,端出精致的茶點果盤。 男人去隔壁小廳吸煙喝茶。 剩下的兩桌姑太太姨太太湊到了一塊兒,吃茶閑聊。 宴席甫一結束,斯成立刻起身離席,只跟老爺子打了聲招呼。 守在廳前的傭人替他扶住在夏天的風中微微搖晃的一扇門,他瘦削背影微微一晃,隨即消失在了門外。 我找了個借口,悄悄跟著溜了出去。 轉出餐廳奔下臺階,遠遠看到中庭的花園角落,一株薔薇花架下的那個頎長背影,斯成正背對著一樓的客廳,從口袋中掏出煙盒。 我腳下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斯成回頭看到我,又將煙盒塞回了褲兜:“小豫兒,你出來干嘛?” 我仰頭看他:“你還好吧?” 斯成笑笑,還笑得出來,只是眼底有點疲倦。 忽然他問:“你吃飽了沒有?” 我點點頭。 他說:“那陪我出去一會兒?” ☆、第10章 十 車子朝山下駛。 我坐在副駕駛座,斯成也不說話,車廂內靜靜的。 參照他以往在斯家鬧起的諸多事端,他無論如何看起來也不算這么好脾氣的人,今晚居然忍著沒有發作。 我看了一眼他專心駕車的側臉:“你今晚怎么這么安靜?” 斯成有點走神,側過頭看了我一眼,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我問什么,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定中不是過生日么,老四是個實心眼孩子,算了?!?/br> 車子經過燈火通明的城市,經過了綠樹成蔭大學路,穿進了一大片的街區,最后在一座黑漆漆的院子里停了下來。 我從車上下來,看到這是一處頗大的庭院,院子中有一座假山,夜色中還聽得到流水潺潺,還有幾個亭子,正對面有一幢磚紅的小樓,上面燈光映照著幾個字:香蘭劇院。 我在本市生活快廿十年,從來不知有這樣地方。 斯成下車,替我拉開了車門,聲音輕松了幾分,不像剛剛那么緊繃著:“走吧?!?/br> 我們走到劇院門前,門前一個穿著一件灰色短袖褂子的老先生正在下一盤孤棋,見到斯成走過來,神色有點訝異,很快地站起:“斯先生有一陣子沒來了?!?/br> 斯成點點頭:“今晚排演嗎?” 老先生答:“桂蘭姐在呢,今晚排《長生殿》?!?/br> 斯成說:“我進去瞧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