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老先生側身作了個揖:“您請?!?/br> 斯成領著我往里邊走。 穿過燈火昏暗的穿堂,沉甸甸的木門一被推開,我就聽到里邊曲笛圓潤綿長的音調,音色如華麗的絲線一般涌出,在空氣中輕輕地顫。 我跟著斯成,放輕腳步,沿著臺階往下走。 我們在觀眾席右側的角落坐下,木頭的椅子有些掉漆,有些年份久遠了。 我望了一眼臺上,忍不住問:“為什么要來看昆曲?” 斯成答得卻很平常:“我偶爾來看一下?!?/br> 我說:“小時候外婆帶我看戲,在鎮上的關帝廟,看到我睡著了,醒來還在演?!?/br> 斯成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一下:“你外婆家真是和樂?!?/br> 他竟然是真的愛聽昆曲,我心中暗暗詫異,這般放蕩的人。 我悄聲問:“為什么人家不管我們?” 斯成說:“幾年前,有位南昆名家從江蘇過來,我牽了個線,在本地劇場演出了幾場,那時結識了劇團的負責人?!?/br> 我了然:“原來是這樣?!?/br> 我們一邊說我一邊看著戲臺,一簾水色的帷幕,四周雕花欄桿,演員都已帶妝,燈光打在舞臺上,深深淺淺,nongnong淡淡,一場浮生若夢。 臺上正唱到高力士引楊玉環見帝王,我不再和他說話,抬頭仔細地看。 我們默默地坐在黑暗中。 斯成在我旁邊,忽然輕輕地說:“我母親以前在蘇州,是在昆劇團上班?!?/br> 我心底微微一跳,原來是這樣……終于有些線索連了起來。 斯成慢慢地說:“斯太太沒有說錯,我是無名無分,因為我母親認識老爺子時,他已經和斯太太有婚約在身?!?/br> 臺上正演到第二出《定情》,生扮唐明皇上,在宮殿上見新冊封的貴妃楊氏,兩人在臺階前追游賞月,只見這明皇得如此美人,滿心的歡喜之情,唱得纏綿婉轉、柔漫悠遠:“下金堂,籠燈就月細端相,庭花不及嬌模樣。輕偎低傍,這鬢影衣光,掩映出豐姿千狀……” 這廂明皇愛得如膠似漆,怎得知他日看著她馬嵬坡驚魂破滅。 我聽到他的聲音,低低幽幽的:“天下男女都是如此。他承諾回去解除婚約回來娶她,而她等到死,他也沒有回來?!?/br> 我們沉默,望著臺上的水袖盈盈,粉面花旦。 我心里有些微微的酸,壓低聲音,輕輕地喚了一聲:“成哥哥?!?/br> 卻不知該說什么。 他仿佛知道我,并不看我,嘴角泛起一個若有似無的笑。 “沒事。都過去了?!?/br> “你……” “小豫兒,噓,我們聽會兒戲好不好,這里有一段,你聽聽凈角的唱腔?!?/br> 安祿山已經登場,箭衣氈帽,一個轉場:“自家安祿山,營州柳城人也。俺母親阿史德,求子軋犖山中,歸家生俺,因名祿山。那時光滿帳房,鳥獸盡都鳴竄。后隨母改嫁安延偃,遂冒姓安氏。在節度使張守珪帳下投軍。他道我生有異相,養為義子。授我討擊使之職,去征討奚契丹……” 我坐在他的身側,看到他的右手擱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指修長潔白如玉,食指微微地彎曲起來,在扶手上隨著節拍輕輕地敲,一下又一下。 仿佛敲在我的心上。 撲通,撲通。 空蕩蕩的舞臺上,幾千年的浩蕩滄桑,數代人的悲歡離合,一個轉場,一個夜奔,戲中已經數十載已白駒過隙而去。 臺下看戲的我們,依舊年歲漫長。 一折戲看完。 一個年輕的男生從場邊跑過來,身上還穿著淡青色戲服,立在我們面前,神色頗為尊敬:“斯先生,難得見您,怎地今日有空過來?” 斯成對他點了點頭:“嗯?!?/br> 那男生又說:“桂蘭姐后臺凈面去了,您今晚可有想聽的折子?” 斯成說:“你們忙,不用麻煩,我一會兒便走?!?/br> 那男生客氣地道:“那您坐,有什么吩咐叫我?!?/br> 舞臺恢復了安靜,斯成熟門熟路,帶我往后面走,原來后院別有洞天,是一方雅致的露天院落。 我們坐在廊下的椅子上。 斯成說:“我怕你覺得枯燥?!?/br> 我搖頭:“不會?!?/br> 斯成笑了笑:“你還太小?!?/br> 我抬頭望了他一眼,目光坦蕩:“時間很快的?!?/br> 斯成手指了指對面:“小豫兒,你看,這堵墻,已經有百年的歷史?!?/br>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到爬滿藤蔓的紅磚,在夜風中爬山虎的葉子翻滾而過,有粼粼的亮光。 斯成說:“銀山集團去年已經買下了這片地,連同后面的一個木材廠,打算改建成一個商用休閑中心,預計年底動工,最近我在經辦合同?!?/br> 我輕輕啊了一聲:“那這個劇院怎么辦?” 斯成尋??跉猓骸八麄儾贿^是借住一個本地粵劇團的場地,在本埠,這里早已是虧本多年的經營?!?/br> 我問:“他們知道嗎?” 斯成搖搖頭。 “政府近年來不是號稱要大力扶持藝術文化發展?” “這一帶是舊城區,偏偏地段極好,建起來的官邸酒店高層,和南裙房屋頂花園酒吧,深夜可俯瞰一整個春漾里大道璀璨車河,如此勝景,不是銀山做,也會是別人?!?/br> 這般公事公辦的口吻,真不知他的心到底埋藏在哪里。 我忍不住道:“那你呢,以后去哪兒看戲?” 斯成望著院子,聲音終于有絲迷惘:“我也不知道?!?/br> 我問:“重建這里,是你來做?” 斯成說:“政府招標時,初期申報方案是斯定文定的?!?/br> 我追問:“你為什么不做?” 斯成自嘲地笑了一下:“哪輪得到我?!?/br> 我不服氣地道:“為什么,六軍不發何等無奈,若是拼到生死關頭,你為何不自取了去?” 斯成這次被我逗樂:“小姑娘不要整天喊打喊殺?!?/br> 我認真地說:“你做跟斯定文誰做,于銀山集團來說可能無分別,但對于他們,就有分別?!?/br> 斯成收起了笑容:“我以前從未打算要涉足家族商業?!?/br> 我好奇:“你自己喜不喜歡做事?” 斯成誠實地答:“這一兩年比較有耐心做得下去?!?/br> 我替他可惜:“這么好的平臺,你為什么不接受?” 斯成說:“斯太太視我為眼中釘,我沒必要依傍樹蔭?!?/br> 我猶不放棄:“若是你爸爸需要你呢?” 斯成靜了一下,無可奈何地答了一句:“到時候再說?!?/br> 我心里知道,這大概是他最大的讓步了。 他抬腕看看表:“我送你回去。 我們在回家的途中他的手機響了起來,車上連著手機的藍牙系統自動開啟。 我聽到麥綺的聲音傳出,溫柔得快滴出水來:“斯成?” 斯成有一絲歉意:“sorry,臨時有事,我忘記給你電話?!?/br> 麥綺聽起來絲毫不生氣,殷殷期盼地說:“我回家了,等你過來?!?/br> 斯成答:“好?!?/br> 他收了線。 ☆、第11章 十一 我在九月份正式開始大學生活。 開學后,我忙著適應新生活,法學院位于南大西側,是一幢古典式的弧形紅色大樓,法律系的課業繁重,我每一日的課程表和課外活動都排得滿滿的,奇怪的是斯定中竟然拖拖拉拉,開學了一個月了還不走。 我看著他那般懶惰模樣,氣不打一處來:“斯定中,你讀什么書?” 斯定中嘻皮笑臉的:“我遲一點再去?!?/br> 我怒道:“男孩子此時不讀書,日后你拿什么來做事?” 這話有點嚴重了,我又不是他媽,管他日后作甚。 斯定中訕訕地道:“葭豫,不要這樣嘛?!?/br> 我放緩語氣:“好啦,我不管你,我走了,趕著聽講座?!?/br> 斯定中在我背后追著問:“我送你過去好不好?” 我不理他,擺擺手跑了。 隔了幾天周末斯定中又打電話來,好脾氣地說:“葭豫,我們出去看電影好不好?” 我永遠沒有辦法對他生氣,老實說他是個漂亮的男孩子,中學時期也有不少女孩子大膽地追求他,還有過女生特地來家里要和他一起寫功課,但他永遠一開始就客氣地說,我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對于那些被他拒絕的女孩子,他也從不編排別人不是,我們從小到大都在一起,他早已摸熟我的每一分脾氣,我沒有其他兄妹,我小時候跟在葭妍后面,葭妍常常丟下我跟著斯家二少跑遠了,我在后面追不上他們,常??蓱z巴巴地大哭,只有斯定中,一次又一次地回頭找我,牽著我的手,耐心地陪我玩。 他是我唯一的玩伴、竹馬、哥哥、和老友。 縱然我知道我們以后會有不同的人生,我心底卻一直感激他。 周末我回家,在斯家大宅的花園里同斯定中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