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他們回頭看去,只見兩列侍衛護送,當中一輛馬車,由八匹純白駿馬牽引。馬車檐下青銅鈴鐺搖晃,金光熠熠,發出清脆的聲響。 馬車不停,徑直來到了萬歲宮門前。 赫連誅也已經穿過殿中人群,來到了殿外。 馬車停下,鈴鐺仍在搖晃。 馬車簾子被人從里面掀開,卻是一個少年從里邊探出頭來。 赫連誅看見他,才沒忍住露出一個真心的笑。 阮久也朝他回笑了一下,然后跳下馬車,回身重新掀起簾子:“老師?” 莊仙把手遞給阮久,由他扶著,才下了車。 他束好白發,修整了原本雜草一般的胡子,穿的是梁國的衣裳,輕衣緩帶,雖是平民青衣,風骨盡顯。 鏖兀朝中年紀較大些的臣子幾乎都認得他,他們只覺得莊仙與幾十年前并無兩樣,一雙眼睛雖然生了皺紋,卻仍然銳利,一點兒都不像是老人的眼睛。 赫連誅向他行了禮,喚了一聲:“莊先生?!?/br> 然后上前,牽住了阮久的手。 莊仙保持僵硬的微笑,怎會如此?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重新出仕的,他還抓阮久的手? 鬼迷心竅啊鬼迷心竅,松開我的學生! 赫連誅請莊先生先他半步而行,自己牽著阮久,在他身后右側走。 已經是極大的尊重了。 隨后莊仙一屁股擠開胡哲瀚,在下首第一個位置站定。 而赫連誅牽著阮久,重新在龍椅上坐下。還往邊上挪了挪,給阮久讓了位置,阮久倒也不客氣,和他擠一塊坐著了。 赫連誅對眾人道:“此次莊先生肯出仕,多虧了王后。王后許久之前就拜了莊先生為師,莊先生也是看在王后的面子與誠意上,才肯重回朝廷的?!?/br> 他說著就捏了捏阮久的手。 討要獎勵。 這當然是他故意安排的。 他兩個月不上朝,不單他自己被朝野罵了兩個月,阮久也被牽連了。 許多說阮久是梁國特意送來迷惑大王、勾引大王的,引誘得大王都連續兩個月不上朝了,簡直就是只小狐貍變的。 把莊仙出仕的功勞全部放在阮久身上,往后就不會有這樣的傳言了。 他們會說阮久是個有才智有謀略,還有誠心的小可愛,莊老先生和他都是忘年交,還有大王和王后最般配。 當然,如果阮久什么時候愿意迷惑他一下,那就更好了。 * 要繼續改制的事情就這樣被赫連誅宣布了,朝臣們不得不接受,包括太后留下的那些人。 這就是他的真正目的,兩個月前,甚至更久之前的目的。 宣布退朝,赫連誅與阮久在后殿休息。 莊仙與最早在朝上說話的那個小吏,現在已經是禮部尚書的塞凡,前來拜見。 赫連誅坐在小榻上,松了松衣領,接過侍從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手,揚手把手帕丟回去。 他看向塞凡:“辛苦你了?!?/br> “臣不辛苦?!?/br> 莊仙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赫連誅:“不是吧?大王,這么些年,你就在朝廷里安排了一個人?還是個代筆小吏?” 赫連誅道:“人不在多,夠用就行?!?/br> 塞凡雙眼放光地看著莊仙,然后一把握住他的手:“您一直是我的榜樣,我一直很崇拜您的!” 赫連誅擺擺手:“出去說私事?!?/br> 塞凡就這樣拽著莊仙出去了,他們一走,赫連誅就動作利落地翻過小榻中間的桌子,和阮久坐在一起。 “唉,我好累啊,軟啾?!?/br> 其實他一點都不累,他血液里渴望權勢的因子還在不斷叫囂,他甚至想焚化一切。 他只是想找個借口,和阮久貼一貼。 他抱著阮久,使勁蹭了一下他的臉,然后用腳把桌案踢開,蜷起已經略顯高大的身子,在阮久身邊躺下,腦袋枕著他的腿。 阮久摸摸他的卷卷毛:“夏祭也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要?!焙者B誅沒有猶豫,“接下來不論我做什么事情,我都要軟啾和我一起?!?/br> 第59章 這么奇怪【一更】 赫連誅抱著阮久, 在萬歲宮后殿好好地睡了一覺。 太后留下的三個臣子,卻再也冷靜不下來了。 今日朝會上,短短幾個時辰, 便將他們同朝臣剝離開來。 下朝的時候, 朝臣們看他們的眼神都不太對了。太后憑借他們三人,多年來, 在朝中苦心經營出來的威信,頃刻間蕩然無存。 而大王僅憑一次朝會,便將朝中臣子的心全部收攏起來, 還做出了繼續改制這樣重大的決定。 雖然不知道究竟還要如何改制,但他們三人心中都清楚, 大王不是個善茬, 他會在改制之中, 將太后多年維持的爪牙, 一根一根全部斬斷拔除。 他們都太小瞧大王了。 大王心機極重,又按捺得住性子,只等著時機成熟, 一擊斃命。 這一次朝會還不算, 赫連誅只是罷免了禮部尚書, 卻放過他們三個,接下來這幾個月里, 只會有更多的事情等著他們。 三個人在大巫的府邸上商議此事,綏定氣憤地揚手一拍桌子,一聲巨響,將桌面拍出一個裂縫:“還真是小看他了, 他的心思也太重了, 誰知道他……” 胡哲瀚瞥了他一眼:“還是想想, 接下來該怎么辦吧。這件事情我先寫信稟告太后,在太后回來之前,我們總不能……敗得太慘?!?/br> 綏定仍舊罵罵咧咧的,胡哲瀚指望不上他,便看向大巫:“大巫,您覺得呢?” 大巫有些出神,卻低聲道:“只怕太后如今也自顧不暇?!?/br> 其余兩人都聽不明白,胡哲瀚問:“太后這回是不是真的病重了?怎么一定要去行宮修養?” 大巫回過神,含糊地點了點頭:“嗯,病得有些厲害了?!?/br> 一時間,三個人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也有些束手無策,敲定了一些事情之后,兩人便起身離開。 侍從仍舊不敢入內,大巫獨自一人坐在會客廳中,仍舊兀自出神。 今日朝會上,赫連誅的眼神讓他覺得恐慌。 他敢肯定,赫連誅已經知道了那句“不可近女”的批語的內情。 坐在寶座上的赫連誅,一直在看著他,用那種飽含深意的眼神。 分明是先王和太后的親生孩子,他卻一點都不像這兩個人。他比先王更決絕,更狠心無情,比太后更瘋狂,更歇斯底里。 也是,這兩個狠人生出來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的?自然是比他們兩個都還要狠。 大巫沒由來地覺得有些冷,他抱緊胳膊,長舒了一口氣。 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的出現,也讓他覺得無比害怕。 莊仙。 莊仙第一次出現在鏖兀朝堂上的時候——他是指莊仙二十來歲,先王還在的時候,那時候還沒有萬歲宮,尚京皇宮是后來才營建的,當時他們在皇帳里上朝。 那時候他就是大巫了。盡管他才二十歲,但他第一眼看見莊仙時,就知道,這個讀書人不好惹。 后來的事情證實,果真如此。 莊仙一來,便攛掇著先王改制,照著梁國來改,改得整個鏖兀大變了樣。莊仙簡直要翻了鏖兀的天,談笑之間,就定了朝中官員的生生死死。 當然,改制的事情,大巫自己也有參與。 在先王的安排下,大巫與莊仙見了面,莊仙花費一個晝夜的時間,說服大巫幫他改制。 那一個晝夜,大巫透過燭光,在莊仙發亮的雙眼里,看見了一個全新的、無比強盛的鏖兀。 做大巫,常年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波瀾不驚的湖泊,莊仙是那個投下石塊的人。 所以他也被莊仙攛掇著,參與了改制,也是他這位大巫,在議論紛紛之中,開了神職參政的前例。 先王、莊仙,還有他,或許曾經也是最穩固的聯盟,在改制這條路上,一往無前,所向披靡。 大巫以雙手掩面,他忍不住想起今日上朝時,莊仙擠開胡哲瀚的場景。 和以前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有無數次的朝會,都是那樣,先王坐在上面,他和莊仙站在下面。 但是事情很快就變了。 大巫本以為自己是鏖兀里、除了大王、地位最高的人,畢竟他在鏖兀代表了天意,代表了天神阿蘇陸。 他盡全力協助莊仙改制,但他絕沒有想到,莊仙最終會將改制的矛頭指向他。 莊仙想把鏖兀的巫師都給廢了,首當其沖的自然就是他這個巫師頭頭。 莊仙甚至沒有同他提過一句,就要在朝會上廢了他。 莊仙當然總是這樣,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管不顧。在廢除大巫之后,他還想讓這個大巫幫他勸服其他部落的巫師。 他同先王、同莊仙大吵一架,重新做回自己不參政的大巫。 盡管后來先王勸下了莊仙,力保巫師職位,讓巫師成為最后一個鏖兀傳統的職位,他也下定決心,再不摻和他們的事情。 但是很快,先王與莊仙也分道揚鑣了。 先王變得暴戾多疑,對梁人厭惡至極,莊仙則保持著自己不肯低頭的秉性,準備去其他部落,另謀出路。 先王實在是多疑,再不肯用莊仙,卻也不肯放他去別的地方,險些把莊仙的雙腿給砍了。 砍腿這種事情大巫怎么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