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胡皇后臉色一白,語氣反而放得輕柔:“我與他是多年的夫妻,他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br> “但他兒子的東西,卻不是您的東西?!蔽词夂芷届o。 “你——你放肆!”胡皇后尖聲道,“都給我上!” 未殊一矮身一把奪過了胡皇后手中的鐵扦,又是一聲尖叫。他將阿苦護在身后,已經冷卻的鐵扦對抗金衣侍衛的利劍不知何時即會斷裂,他匆忙對阿苦道:“你先走?!?/br> 阿苦兩手抱著腦袋看師父與十余侍衛糾斗,她已經傻了,她什么都聽不見,只看見那鐵扦上鮮血潑濺,一個個金衣侍衛倒下了,昂達尼剌那明晃晃的劍尖刺入了師父的肩胛,透骨而出,鮮血滴在了她的綠羅裙。 而師父也將鐵扦刺入了昂達的胸膛。 “死于刀兵?!彼鏌o表情地靠近昂達,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然后纖白的五指收緊,他拔出了鐵扦。 這一刻的未殊,涼薄唇角竟微微勾起,眼神底里泛出了冷光。 阿苦呆呆地看著他。 她好像根本不認識他。 “撲通”一聲,昂達尼剌的高大身軀重重倒了下去。未殊回過頭,胡皇后已經瘋癲,拼命地大喊大叫,外面卻再無人進來。阿苦就站在他的身后,毫發無傷。 他松了口氣,走過來,漫不經心地道:“我們走吧?!?/br> 阿苦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他想抱她,卻發現自己遍身是血,無奈地笑了一下,將鐵扦扔掉,手在衣上使勁擦了擦,去握住了她的。 她的手冷得像冰,她任他牽著,像個無知覺的布偶娃娃。 也許是這里血太多了。他皺了皺眉,索性將她打橫抱起,越窗而出。 ☆、第65章 去留 能去哪里呢? 從馬廄中徑自牽出了兩匹馬,也不問阿苦能不能騎,徑自將她丟上馬背,讓馬兒撒蹄奔去。他騎另一匹,控韁在數十步外遙遙追隨。如此飛奔了數十里之后,終于遠離靜華宮了,秋天冷冷的太陽在龍首山上升起,山林里落葉舞動,全是腐朽的秋的氣息。不知不覺間,竟然到了他們曾來過的這座廢棄的烽燧。 他拴了馬,抱著阿苦走到那熟悉的水潭邊,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樹下,阿苦睜著眼看他半晌,忽然一骨碌坐起了身。 他轉頭看她,眼里掠過驚喜的光,“你還好?” 她冷冷淡淡:“不好?!?/br> 他低頭看看自己臟污的衣衫,道:“我去洗洗?!鳖D了頓,又猶疑地道:“你是不是也……?” 阿苦已背轉身去。 他所有的話就此哽在了喉間。 少女青色的背影筆直而冷漠,散亂的長發垂落下來,三千丈都是無情顏色。他低下了頭,看見她的發梢略微浸在了水中,緩慢地飄搖,安靜地撩撥。他將手放在了自己的衣帶上,輕輕地扯脫了它。 傷重的手臂終究一件件褪去了衣物,他一步步地邁進水潭中去。白日里的山林不似夜晚那般幽深,卻也不似夜晚那般溫柔,鳥雀的聲音、樹葉的聲音、流水的聲音,全都混雜在他的耳中。清澈的水流浸洗著傷口,卻仿佛是無數蟻蟲細細密密鉆入那腐rou間,不斷地嚙咬,不斷地啃噬,不斷地往深處蠕動。 身體極難過的時候,不會在意心上的創口。四肢百骸的痛,五臟六腑的癢,似翻江倒海,似拉鋸碾磨,可是他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能忍,就好像他已經這樣忍過了許多許多年,而且他還要這樣一直忍下去。 他拼命清洗自己身上的血跡,因為他知道血是骯臟的東西,阿苦從來都不喜歡。阿苦也不喜歡他殺人,可他畢竟還是殺人了。 雖然他每一次殺人,都只是為了帶她走,而已。 但殺人,畢竟是很重的罪。 也許他,真如拉雅姑姑所說,是個妖孽吧?冷卻所有溫暖,封存所有光明,傷害所有靠近他的人。 直到滿手鮮血。 直到遍體鱗傷。 他是深冬的積雪,掩埋生命和向往。過去他殺戮,后來他混沌,他無論如何都不是個好人,更不要說好男人。而阿苦卻是那么快樂光明的女孩,她的笑容就像冬日的晨光,他知道她會融化了他,讓他從此消失于世。 但是,即使如此,即使她會讓他失去自己,他還是想留住她。 明知道她就在身后,可是她不會看他,他也不敢再擁抱她。 他不配。 他沒有轉身,反而往水潭深處走了過去。他不敢面對阿苦的眼神,她一直以來視他為無所不能的仙人,善良溫柔的師父,但他并不是……他既非無所不能,亦絕不善良溫柔,他自己到底是怎樣,他自己想來都覺可怕。 深秋的風拂過,三兩枯葉落在水上,冷,很冷…… “你在做什么?”一聲倉皇的驚叫,像劃破冰冷天空的雀鳴,“出來,你給我出來!” 他愕然轉頭,便看見阿苦一臉惶急地站在岸上,身子微微前傾似乎想將他從水里拉出來,神色間仿佛都要哭了:“你的傷口都要爛掉了,你是想惡心誰?再泡水里,再泡水里我就不要你了!不是說好了要我對你負責?我沒開口呢你往那邊走什么走?!你給我回來!” 你給我回來。 恍惚間,竟覺這是一句極其美麗的情話。 他殺了那么多人、犯了那么多錯,最后的最后,不就是為了聽她一句挽留?她開口了,他便覺一切都恰到好處,高高的樹伸向高高的天空,鳥兒振翅飛起,秋天將要過去。他的目光漸漸凝注在她的臉,嘴角微微一動,竟似是個微笑。 阿苦古怪地看他半晌,忽然臉紅了,“你洗好了嗎?” 隔著一潭碧水,隔著半林香風,他乖乖回答:“洗好了?!?/br> 她嘆口氣,“快出來,我給你上藥?!?/br> “哦?!彼c了點頭,聽話地往岸上走。她的臉頓時漲成豬肝色,一跺腳又雙手蒙眼轉過了身:“你沒有衣裳了,怎么辦?” 他卻在她身后道:“這樣可以嗎?” 她狐疑地回轉身來,便看見他撕下一部分稍微干凈些的白衣圍住了下身,很是委屈地望著她。他的長發濕漉漉披散下來,晨光熹微,在他白皙胸膛上滾動的每一顆水珠都清晰可見。 這一次,她沒有再回避。只是咬緊了唇,鬼使神差般往前走,一直走到他下巴底下,抬頭,正對上他的胸膛。 她曾經想過,她如果能是流經他身軀的一滴水珠,該有多好。 可恨的是,時至今日,在知道了他的一切之后,她竟然還是這樣無恥地希望著。 水珠里混雜了鮮血的味道,令她感到些微暈眩。她不敢碰他,他更不敢碰她,兩人就這樣僵持著,太陽攀著光禿禿的樹枝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在這樣的地方,被這樣的日光所照耀著,好像之前發生的所有血腥都無所謂了。 他的喉結微微一動,她眼前一眩,連忙低下頭,自懷中掏出一個小小包裹,走到他的背后去。乍一看到他的傷口,她便倒吸一口涼氣。 他微側首:“無事的,養幾日便好?!?/br> 她沒有說話,只拿下巴指了指水潭邊的一塊大石。他走過去坐下,片刻,便感覺到一只柔嫩的手敷著香滑的藥膏在他肩胛上游移。 他的喉頭一緊。傷口在此時突然如火如荼地發作起來,疼痛,伴隨著曖昧的汗水,滲進他的經脈血液中去。她的手很軟,她的動作很輕,可是她的呼吸卻很燙,傾吐在他的脊背,一陣麻,一陣癢,像火中漸漸燒焦的薪柴,跳躍出壓抑的火星子。 痛的更痛,不痛的也痛起來。 阿苦將他肩上傷口敷好,面無表情地道:“我去找些藥草,你不要動?!?/br> 未殊巴巴地望著她,點了點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阿苦在山林里亂走了大半天,找來一些止血的藥,心里是不痛快的,也就不想回去。重重疊疊的干枯的枝椏上面,是慘淡的天,風日蕭涼,世事蕭涼。 不知道小葫蘆怎樣了。 她是不是已經死了? 想到一個“死”字,她驀地打了個寒戰。 小葫蘆御前行刺,會牽連多少人?小王爺?莫先生?還有……還有我娘,她也會出事嗎? 不管怎樣,托師父的福,我竟然也見過那么多的死人了。 阿苦將藥草連著泥土兜進裙擺,百無聊賴地想。 回到那一汪水潭邊,師父還保持著一個時辰前的僵硬坐姿,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她忍不住撲哧一笑,暈生雙頰,未殊便呆住了。 “來生火吧?!彼吐暣叽?。他連忙跟過來,看她將柴火攏作一堆,拿火刀火石劈了兩下,沒燃,伸手道:“我來吧?!?/br> 阿苦很自然地交給了他,仿佛還如從前一樣全心全意地信賴他。他眼簾微掩,修長的手指間火芒一閃,剎那丟入柴堆。阿苦知道他頗有些在外的經驗,轉過頭不再看他,自去藥囊里挑挑揀揀,又歪著腦袋想了想,目光落在了未殊身邊的那根鐵扦上。 那鐵扦上的鮮血已經凝固,可阿苦看見了它,還是忍不住朝一旁干嘔起來。 未殊嚇了一跳,想問她怎么了,深邃的眸光凝了她半晌,卻終究沒有發話。 在她的眼中,自己與那一根血rou淋漓的鐵扦子,有什么差別? 阿苦終于臉色慘白地轉回頭,將那鐵扦往水中去搗了搗,在枯草地上擦了擦,便串起一些草藥在火上炙烤。只烤了半刻,便又取下來,將草木碎渣小心兜住了,低著頭道:“背過去?!?/br> 未殊看不見她的表情,道:“你可以先休息……” “背過去?!?/br> 他轉過身。她將guntang的草藥毫不溫柔地拍在他背上的傷口,刺啦一聲,他的肌膚立刻開裂。他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疼不疼?”他聽見她沒有溫度的聲音。 是從何時起,他的溫暖的阿苦竟然失去了溫度? “……不疼?!?/br> “哦?!彼f,又是惡狠狠地一拍。 原本白皙乃至于蒼白的背部肌膚已經紅了大片,肩胛傷口周圍更是慘不忍睹。草藥的慘綠和燙傷的鮮紅拌在一處,竟讓阿苦感到痛快。 她便用這樣凌虐般的方式給他上藥。將草藥往他的傷口里戳,可是他竟然咬牙不□□,她便覺得憤恨,便戳得更加用力。她都看見他后頸上的汗水了,他不痛嗎?他的身體這么硬氣,他的心也是鐵石做的嗎? 一把草藥涂完,她并不管他的傷口被她糟蹋成了什么樣,拍拍手便站起來,“我去尋吃的?!?/br>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第66章 洗傷 她低頭看著他的手,一時表情竟是錯愕。 他方才乖順了那么久、連碰她一下都不敢,這會兒卻又是誰借的膽子? 心里的憤恨的火越燒越熾,她的眼圈瞬間就紅了,像一只毛發豎起的刺猬:“你放手!” 他凝視著她,眼神濕漉漉的,竟像在討好她一般,口吻小心翼翼:“你解氣了么?” 阿苦氣極反笑:“我沒有生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