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如果,”他換了口氣,“如果我說疼,你會怎樣?” 她低頭看著他的手,一時表情竟是錯愕。 他方才乖順了那么久、連碰她一下都不敢,這會兒卻又是誰借的膽子? 心里的憤恨的火越燒越熾,她的眼圈瞬間就紅了,像一只毛發豎起的刺猬:“你放手!” 他凝視著她,眼神濕漉漉的,竟像在討好她一般,口吻小心翼翼:“你解氣了么?” 阿苦氣極反笑:“我沒有生氣?!?/br> “如果,”他換了口氣,“如果我說疼,你會怎樣?” 她一怔。 如果他方才說疼? 她的目光又漸漸自他的手腕移到他傷痕累累的手臂,而后是肩胛,是胸膛…… 她知道這樣的傷有多痛。 他的肩膀已經被利刃刺穿了。 而她卻不知道,自己所恨的,到底是他受了傷,還是他受了傷卻不肯說痛。 他咬了咬牙,忽艱難地站了起來。身子微微一晃,她眉頭微動,卻沒有去攙扶。他仍是抓著她的手,聲音輕輕的,好像一種哀求:“讓我去找吃食,你先歇一歇?!?/br> 她的眉頭都聚攏在一起,“我沒有受傷?!?/br> 他說:“你想吃什么?” 她的表情仿佛看著一頭怪物:“你到底想怎樣?” 他低頭凝注著她。那樣的目光,她不敢接。太深,太靜,太哀傷,她怕自己陷進去,便永無出頭之日。 “阿苦?!彼f,“我自己并沒有什么好想的,你知道嗎?” “什么意思?” “你想什么,我便做什么?!彼f,“從十年前遇見了你,我便是如此的人了?!?/br> 阿苦悚然一驚,抬眼,未殊的表情卻漫無變化。 心像是一張紙,被狠狠揉過再松開,已恢復不了原來平整形狀。她看著他,她的心現在就是如此,皺巴巴的一團,痛的痕跡還存留,卻找不到那只罪魁禍首的手。 “太燁四年,我見到你之后,便很想出司天臺去找你?!蔽词獾哪抗鉂u漸沉落下去,像黎明初起時遠方的星光,“可是圣上聽聞司天臺遭竊的事,便加派了人手看住我,尤其是,他派來了無妄?!?/br> “我等了你很久?!币粋€字、一個字,他說得很艱難,可他終于是說出來了。說出來的一瞬,他非但沒有感到解脫,反而被壓下了無邊的惶懼,“可是,我已經不記得到底有多久——到了最后,我連你是誰都忘了,卻還是記得我在等一個女孩?!?/br> “她說,她還會再來,她會把我的衣服還給我?!蔽词鈶K淡地笑了笑,“我相信她?!?/br> 他的話音落后,便是長久的沉默。阿苦沒有再掙脫他,只是往他身前邁了一步,低著頭,聲音遲鈍:“你方才如果說疼,我……我就會告訴你,我也很疼?!?/br> 他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張開雙臂,八爪魚一般抱住他精瘦的腰身,臉頰貼在他冰涼的胸膛。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胸口一陣濕潤,眼光微黯,伸手輕輕撫過她的發。 這輕渺如無的觸碰竟讓她陡然爆發了。她驟然大哭出聲,跺著腳大罵:“皇帝老兒就是個混賬王八蛋!他利用你,拋棄你,陷害你,而后又來利用你——你也是蠢,你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痛為什么不說?想抱我為什么不說?喜歡我為什么不說?!” 他重重閉了眼,語氣變了:“你真的想聽嗎?你想聽我是如何殺人,如何算計,如何與皇上皇后步步為營的嗎?你縱想聽,你聽得懂嗎?” 她愣住,眼里還凝著晃蕩的水珠,“可是我……我只關心你……” 他突然封住了她的唇。 她睜大眼睛,她不甘,她拼命地打他,他一手便將她兩只手都反剪在胸前,她想驚呼,一開口便被他趁虛而入。他閉著眼睛,牙齒微微發顫地去勾勒她嘴唇的形狀,柔軟而芳香,如初春的花蕊,如美酒和仙霧。她想等他舌頭探入時將他咬上一口,卻在發現他緊閉雙眼下的水光的一刻失了所有與他對抗的心神。 “我現在什么都沒有了,”他在她唇舌間微微喘息,“阿苦,你想聽的話,我也只有一堆不值錢的故事,還可講給你聽……” “不……”她搖頭,倉皇的淚水劃過臉頰落在舌尖,兩人同時嘗到了那咸澀的味道,心魂都是輕微一震,“我不要聽了,師父,我相信你……” 他突然間吻得更重更狂熱。好像她的一句相信,便傾塌了他的所有過去,又重建了他的整片天空。他的表情變得迷醉而溫柔,她的淚水卻一直沒有停歇。 “哭什么,傻丫頭?”他柔聲,雙手捧起她的臉,薄唇一分分吻過她的淚水,最后停留在她脆弱的眼瞼。她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令她眼瞳酸澀,“我方才說得不對,我重新說一遍。我想抱你,我想親你,我也想你抱我、親我。阿苦,我喜歡你?!?/br> 她的眼睫在他的唇下發顫。 “我不是一個好人,阿苦,你也看到了,你也罵過了?!彼穆曇糨p輕淺淺,仿佛是漂浮著的,她睜開了眼,看入他深深的眼眸,“可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br> 她的聲音干?。骸啊?,皇后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平靜地回答:“她本就沒有懷娠?!?/br> 她靜了片刻,終于,認輸一般環住他的頸項,仰著頭道:“我相信你。你再怎么離譜,我也相信你?!?/br> 他竟失笑,“離譜?你一直覺得我很離譜?” “是啊?!彼洁熘?,雙眸澄澈,“看星星啊,擺稻草啊,扎小人啊……其實都蠻離譜的,我一直不敢跟你說?!?/br> 他水色的嘴唇微張,片刻,僵硬地擠出幾個字:“我不扎小人?!?/br> 她無可無不可地聳聳肩。 他呆呆看她半晌,突然又笑了。 她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師父?” “阿苦,”他笑著拉住了她的手,“你真是克我?!?/br> 她想回嘴,可是笑著的師父真是太好看了,她多溜了幾眼,便被他牽著走了。于是她也就忘記了自己原本想說什么,便這樣被他抓在手心里往那烽燧走去。 片刻前還是冷漠而遙遠的山林,忽然間都披上了金色的霞彩。原來僅僅是和師父說話,就能夠打發掉一整天的時光。想到也許從今以后每天都能和師父說話,她便覺得人生都成了一匹溫柔的、任她搓揉的美麗綢緞。 *** 未殊是帶著阿苦從烽燧后方繞過去的,卻聽見前方傳來說話聲,心中一凜,即刻拉著阿苦躲在城堞后。 那個聲音似遠似近地飄來,卻是很熟悉的溫和清淡:“賈叔,他們托我來看你們?!?/br> “是杜——”阿苦話未說完,已被未殊掩住了口。 但聽那聲音頓了頓又道:“舍盧皇帝大約已沒有幾天好過,皇后也瘋了。幾個孩子還在詔獄,我盡力去救。我沒有料到他們會出這樣的招數,確實……很勇敢?!?/br> 杜攸辭站起身,鞋履輕輕蹭了蹭平坦的草地,仿佛他很清楚哪里埋著死去的人,“我現在只是擔心……我與你們說了多少遍,你們不相信我?!彼鋈蛔兊糜行┘痹?,“救了你們的那個孩子不是我,是他!我只希望他已經逃出去了,不然我一輩子不能心安……我雖然眼瞎了,但我分得清善惡!待小王爺登基,他承諾了會讓漢人和舍盧人平等,讓所有人都能考舉入仕……會太平的,賈叔。會太平的?!?/br> 另一個人——不,兩個人的呼吸聲出現在近前。杜攸辭一怔,手已抓住了袖中的劍,那輕輕的嘆息已響起:“原來你也是?!?/br> 沉默許久之后,杜攸辭道:“我是?!?/br> “怪不得你不遺余力讓我想起過去?!蔽词饪嘈?,“你也想拉我入伙嗎,杜大人?” 杜攸辭卻搖搖頭,“不,我只希望你看清楚自己是誰?!?/br> “是個叛徒?!?/br> “不是?!倍咆o道,“是個善人?!?/br> 未殊只是訝異,連更多的情緒都沒有了,“我以為你了解我?!?/br> “我自然了解你?!倍咆o空空的眼眸里卻似含著悲憫,“十年前,我也在龍首山的這片軍營之中。你救了我們,你記不記得?” “怎么可能?!蔽词夂眯Φ氐?,“我明明殺了你們。我把可汗的軍隊引了過來,那地窖里——” “那地窖里藏了炸藥,不錯?!倍咆o輕聲道,“可是,那一天,下雨了?!?/br> ☆、第67章 元道二十七年。 大雨傾盆,迷蒙了孩子的視野。杜攸辭是被強征入伍的,他跟隨自己的叔叔,見到了那個孱弱的孤兒。 叔叔遞給他美酒和奶酪,火堆邊,他一口一口安安靜靜地吃著,白皙的肌膚,俊秀的容顏,深不可測的眼。 他當時就想提醒叔叔,這個男孩不對勁。 哪有流落在外的孤兒,吃相竟這樣秀氣的?顯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 有些人無論多么落魄,都掩不去一身矜華之氣;而未殊就是這樣的人。 可是杜攸辭已沒有時間了。 就在那一夜,舍盧軍隊趁雨強攻龍首山,長長的山脈上一座接一座烽燧連綿舉火,就連身量未足的小兵杜攸辭也被塞了一把長矛。 叔叔拉著那孩子去了地窖藏好,便去迎戰了。風雨呼啦啦灌入,一片亂糟糟的呼喝聲,刀兵血rou交擊沖撞的聲音就在耳邊一一如現,杜攸辭終究有些害怕起來,他不想打仗,他根本都未受過正經訓練,他如何能將長矛刺入活生生的人的胸膛?! 眾人都往外沖的時候,他卻一直往地下奔逃,直到那地窖門口,倉促地收了步—— 地窖門敞開,里邊竟然有人在說話。 高大魁梧的背影擋住了杜攸辭的視線,那與眾不同的盔甲形制——竟是舍盧人! 舍盧人,怎會在龍首山烽燧的地窖里?! 但見那舍盧人背對著他,拍了拍一個人的肩,沉聲說道:“不錯,可汗會賞你的?!?/br> 一個稚嫩的聲音淡淡地回復:“我知道?!?/br> 這毫不謙虛的殘忍腔調激起了杜攸辭的怒意。他當時年紀太小,都不知道武庫被舍盧人發現是怎樣的大疏漏,只是恨那看不見面貌的人將所有漢人守軍視如螻蟻的傲慢。忽然間那舍盧將領轉過身往外走,嚇得他立刻貼墻站立,還好,那人沒有發現他便離開了地窖。 他這才回過身來,看見了那個男孩。 對方也看見了他,卻并不驚訝。孤零零地立在亂七八糟堆砌著的炸藥、武器和雜草中間,他的目光冷如玄冰,而冰面之后,卻是深黑的絕望。 廝殺聲轟隆隆摧動著墻壁磚瓦,戰爭碾壓過來,兩個男孩在門內與門外,帶著不同的神情對視了一瞬。 而后門里的男孩開口了:“快過來?!?/br> 杜攸辭一怔之間,男孩已往里走去。他撥開一堆又一堆雜物,將一個小小的洞口指給他看,“從這里可以出去?!?/br> 杜攸辭徹底傻了。 男孩卻并不想與他解釋,只是一味催促他快些。杜攸辭懷疑地問道:“你剛才在跟誰說話?你通敵!” 男孩嘴角微勾,目光上下打量著他。他知道自己現在是副什么樣子,遍身鮮血塵土,方才奔跑間的懦弱神情還留在臉上,小腿肚子還在發抖。男孩什么都沒說,卻已經讓他無地自容。 對方終究開口,神容冷峭,“我馬上點燃這些炸藥,你逃不逃?” 杜攸辭面色一變,眼神飄向那成堆的炸藥,又飄回來,男孩的神色天衣無縫,完全看不出任何底細。這時候,他腳邊那個小洞里卻傳來了焦急的喊聲:“是小杜嗎?” “魯伯伯?”杜攸辭徹底混亂了,“你在那邊嗎?” “小杜,快過來!我們從后邊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