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她恨他的,她恨所有舍盧人的,不是嗎? 如果……如果她恨他,那么……她也會愛他嗎? 晏瀾想發話,聲音卻似沙啞,他很疲憊,他花了七天的時間打下了許多只鹿,他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成為別人的獵物。 莫嫮卻根本沒有看他。 她自己飲了第二杯,又斟下第三杯,向御座上的人遙祝:“第三杯,敬陛下終身無嗣,長生不死?!?/br> 這一句出,終是全場色變。 隨著她的動作,大殿兩側的簾帷忽然飄蕩起來,冷風將舞姬的裙擺都吹得似要散去—— “陛下小心——!” 皇后尖銳地一聲喊,而后整個人都撲到了皇帝身上! “拉雅?!”皇帝那雙狼一樣的瞳孔倏忽睜大了,他抱著皇后倉促站起,鮮血淋漓的兩手攤開,看著倒在自己懷中的妻子,口中竟喚出了她的閨名—— 胡皇后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她的脊背已遭一根鐵制的長箭穿透。 嘩啦——大殿中的彩炬高燭剎那暗滅,又剎那耀出比先前更烈的光華?;屎髮挻蟮闹刂氐砸轮戮徛凉B出了鮮血,嘀、嗒,與燈火照耀下滿大殿的光芒相雜糅,仿佛一個帶著腥味的夢境。 她抬起頭,嘴唇上的血色在迅速消逝,只留著殘的冷的胭脂痕。她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一意孤行地看著丈夫。 她最英勇的丈夫,她最偉大的丈夫。 晏鑠的手在發顫,終于,一把將她推到古知賢的懷里:“帶下去治傷!” “唰”—— 一柄長劍正停在晏鑠眉前三寸處! 是晏瀾。 他一把抓住了莫嫮的劍鋒,急道:“你瘋了?!” 垂簾飛舞的大殿上,樂工放下了琵琶,舞姬撕破了面紗,再也沒有歌舞升平,而全是滿溢仇恨的執刀帶劍的面孔。與莫嫮一樣的面孔。 莫嫮看著他,眼神里仿佛有些悲哀的容色,靜默地一掠而過了。她狠命拔劍,那紙薄的鋒刃便在晏瀾手心里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他往后跌了兩步,心里想的竟是,她日日夜夜與我耳鬢廝磨,是何來的時間磨劍? 這樣鋒利的一把劍,她磨了多久?用仇恨的血,用愛戀的血,用日日夜夜耳鬢廝磨的血,磨成一把利劍,再刺穿他的手心。 得了這一停頓,皇帝晏鑠已長身立起,反手拔刀,一旁下人將血流不止的皇后抬將下去,卻又被亂民阻礙。晏鑠盯著莫嫮,咬牙道:“你母親是誰?!” 莫嫮和和氣氣地道:“先夫人只是一個洗衣的粗婦,陛下不會記得她的?!?/br> 晏鑠沉默。他顯然并不相信這姑娘毫無來頭。 莫嫮卻又說道:“陛下殺了多少漢人,每一個漢人是什么樣子,陛下難道都會記得么?我們原已經投降了,官兵們都扔下了兵器,陛下卻說漢人沒一個是好東西,一定要趕盡殺絕——我娘只是給池將軍的兵營送了一次衣服,便也被剖肝挖肚,尸首掛在了驢兒橋上?!?/br> 少女的聲音很溫柔,眼波也很平靜。漫天殺伐聲中,她提著滴血的劍,一步步登上了丹陛,逼近了御座。 晏鑠緩緩抬起了刀。 ——“當!”一聲刺耳的刀劍交擊聲后,便是一連十數下連擊橫擋,皇帝自馬背上立國,武藝高強眾人皆知,然而這少女身姿矯捷,三十招內竟也不落下風?;实墼僖矝]了耐心,金刀破空橫劈,直直斬向莫嫮的頸項—— 莫嫮沒有躲避,手中長劍不作停留,徑自送入皇帝的小腹。 皇帝的刀便在割破了少女頸項上晶瑩肌膚的一瞬,因失力而頹喪地頓住了。 而昂達尼剌所帶領的金衣侍衛,這個時候才姍姍來遲。 金衣侍衛一到,漢民便沒有了勝算。 皇帝一手抓緊了刺入小腹的劍刃,額頭冷汗不斷流下,聲音是從齒關間一字一字地迸出來的:“留活口,下詔獄!” *** 瓊瑤宴,乍變修羅場。 官員們屁滾尿流逃生之際,未殊一把覆住了阿苦的眼睛,聲音冷定:“不要看?!?/br> 阿苦簡直要瘋了,拼命去扒拉他的手:“小葫蘆怎樣了?他們在做什么,你讓我看!讓我看!” 未殊卻一把抱起了她,往大殿后方奔去。后殿里另開小宴,是一些不便見外臣的內宮命婦,隱約聽見前殿混亂聲響,再見到未殊白衣染血,俱是花容失色。未殊找到了瓔妃和沐陽公主,將阿苦往那邊一丟,便即離開了。 阿苦終于睜開眼,便對上晏泠亦疑惑亦憤恨的目光。她莫名其妙地轉過頭,看到古公公與幾個小內官抬著滿身是血的胡皇后入內來。 ☆、第64章 得失 靜華宮的后殿里生起了火,阿苦將一把鐵扦子放在火上慢慢炙烤,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跳躍不定的火光,沒有動靜。 皇后還在哭叫,女人和太監來來往往,鮮血、布團、清水,進進出出,嘲哳一團。藥在爐中,爐在火上,沸騰了,一點點地冒出水泡來,小心翼翼地,無法無天地。爐蓋被水汽沖得頂了起來,煙霧四散,有人過來將藥爐提走了,看也沒看她一眼。 她是九坊來的漢人,縱是醫術再高明,也不能近得了皇后的身。 她好像成了一塊多余的東西。 渾渾噩噩間,只感覺外間的聲息漸漸地歇下去—— 沒有人知道那群亂民如何了。 就像一滴水落入了大海,或者一滴水升上了天空,沒有痕跡。雞蛋碰石頭也不過如此。 小葫蘆一向是那么聰明的人,怎么會做這樣愚蠢的事呢?本來她與小王爺的婚事到底有希望了,圣上雖然不同意讓她做正妃,但只要磨上一磨,她終可以守得云開??涩F在娘娘小產了,這一遷怒,可是抄家滅族的禍??!雖則小葫蘆的母親被舍盧人害死了……可真要細算起來,誰家不與舍盧人有幾分仇恨的?莫夫人被害死的時候,小王爺才多點大??? 難道可以因為對一些人的仇恨,就放棄對另外一些人的愛嗎? 鐵扦子在她手里發燙,她怔怔低頭,對著那通紅的扦子看了半晌,才猛然醒悟一般將它狠狠一丟。 “燙著了嗎?” 溫和的聲音響起,阿苦突然轉身,撲入了他的懷抱! 剛剛回來的未殊面色猶帶疲憊,卻認真地擁著她,認真地拍著她的肩道:“沒事了,不要怕,我們回去?!?/br> 阿苦將自己整個人埋在他的胸前,忽然間,大聲而用力地哭了出來。他聽見她清晰的哭聲,一下子慌了神,想推她的肩卻推不動,她就如個小孩子一樣賴在他的懷里——“怎的了?不要哭,小葫蘆的事情——我們都在想辦法——” 他的嗓音很澀。 不提小葫蘆還好,這一提,阿苦的心便往深淵里墜落下去。她抓緊了他的袖子緊張地問:“外間怎樣了?還在打架嗎?” 未殊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圣上受傷了,現在是昂達在指揮。圣上留了話要活口,所以小葫蘆他們不會有事的?!?/br> 阿苦聽得臉色慘白,“我要去看她!你讓我出去!” 未殊本就是來帶她出去的,這會兒也不想攔阻,正跟著阿苦走出幾步,身后忽響起一個冰涼蒼頹的聲音:“今天你們誰也別想出去?!?/br> 未殊轉過身,便見到胡皇后被人抬著坐在了殿中央,她神容倦怠地倚著榻,身上的衣物換過了,簇新的錦緞包裹著全身,卻猶散發出血腥的死氣。她的臉色白得像鬼,一雙淺色瞳仁卻愈加冷而陰沉,像狼。 這一刻,她很像她的丈夫。 “我怎么就相信了你呢?”胡皇后盯著未殊冷笑,“你當年能背叛自己的父母族人,便一輩子是個叛臣賊子的本性,本宮怎么竟然還相信了你?” 未殊的手心冰涼,阿苦感覺到了,抓握得更緊。她一仰頭,大聲道:“你憑什么這么說?我師父從來沒有背叛過誰!” 胡皇后掠了她一眼,仿佛感到很有趣似地,笑得更加開心,“你對他倒是一心一意,可你真的了解他嗎?你知道他殺了多少人?你知道他造了多少業?你知道他把自己的父母親都逼死,你知道他一直認仇作父嗎?” 許久,未殊安靜地開口:“臣并不認圣上為父。臣只認圣上為君?!?/br> 胡皇后抬眼。 “臣沒有父親?!蔽词庥值?。 胡皇后的眼中慢慢流露出不可得的哀戚,“你不是說過,你只求一樁婚事?本宮幫了你了,讓你和她在一起,你為什么還要這樣對本宮,這樣對本宮的孩子?” 未殊慢慢地嘆了口氣。 “拉雅姑姑?!彼p聲說出了幼年時的稱呼,驚得胡皇后一顫,“您答應了我之后,轉頭便動用金衣侍衛來追殺阿苦,對不對?” 胡皇后睜大了眼。 阿苦目瞪口呆,望了望皇后,又望了望師父。接近黎明,宮室里燈火煌煌反而暗如無邊的夜,寒冷徹骨,就如那龍首山上倉皇逃亡的一夜…… 那時,師父與她說,是圣上的人,是圣上不甘心要抓她回去。 師父是何時就看破了,卻不與她說? 不,師父到底有什么事是肯與她說的?! “娘娘的這個胎兒,本是另一條性命?!蔽词馕⑽@息,“是娘娘殺掉的那個李繼忠的性命啊?!?/br> 胡皇后驚恐地睜大了眼,忽然,虛弱的身軀從榻上一點點滑了下去,瑟縮著不斷往后爬,滿臉恐怖地望著他—— “你——你這個妖孽!我當初真是瞎了眼——阿穆爾也是瞎了眼!大歷有那么多孩子,他怎么就把你抱了出來?!“ 手心里的那只小手漸漸地離開了。未殊轉過頭,阿苦臉上的淚痕都已干涸,剩下一雙空洞的眼,像失了神的小貓。他心頭一緊,低聲問:“阿苦?怎的了,阿苦?” 阿苦愣愣地抬起頭,“你……你為什么要害死娘娘的孩子?” 未殊一怔,“我沒有……” 阿苦卻搖了搖頭,止住他未出口的話,“你讓我想想,師父,你讓我想想?!彼痤^吸了吸鼻子,宮殿頂上分割為四百二十八塊琉璃平棋,遍涂彩繪,當破曉的日光照入,燦爛得令人暈眩。這樣金碧輝煌的地方啊,不知背后有多少痛苦和骯臟? 未殊看著她,目光里微弱的光芒如螢火竄動,最后卻只能歸于一片黑暗的虛無。 她沒有指責他,沒有嘲諷他,沒有潑天潑地地罵他。她自己仿佛也很困惑,可就是這份困惑,令他全身心地發抖。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多么卑劣。 他是大歷皇帝的孩子,他逼死了自己的父親。他被老兵好意容留,他引來大軍殺死了善良的陌生人。他由阿穆爾夫婦一手養大,他害死了皇后腹中的胎兒。 他做的所有事,似乎都是背叛、背叛和背叛。 是啊……還是大家說的對。 他應該去死。所有的死者都是無辜的,而生者都是罪惡滔天。 他應該去死,他怎么不去死? “——小心!”他突然抱住阿苦,那根掉在地上的燒紅的鐵扦子此刻重重地扎在了他的背上! 白衣立刻被燙得翻卷撕裂,肌膚在空氣中灼燒的聲音嘶嘶可辨。不知何時站了起來的胡皇后一手拿著那根鐵扦,桀桀怪笑道:“你不是會算命?你倒算算,你自己能活到幾時?!” 昂達尼剌一步步走了出來,面色隱忍:“仙人,對不住了?!?/br> 金衣侍衛將他們團團圍住。未殊這才想起什么一般,轉頭看著胡皇后:“原來是這樣……拉雅姑姑?!?/br> 胡皇后冷笑道:“你害死了我的孩子,理應償命?!?/br> 未殊卻搖了搖頭,“且不說我并未害死您的孩子,您原來早就將金衣侍衛收為己用,不知這件事情,圣上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