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不論前方是什么,她終歸不能抗拒他這份邀約的誘惑。他如要帶她去死,她恐怕也會去的。 *** 阿苦想看看師父的傷口,師父卻不讓。 她頗不高興地撅起了嘴:“你明明還說我的醫術比你好!” “是啊?!蔽词馊嗔巳嗨念^發,話音溫和,“但是你怕血?!?/br> 阿苦呆了呆,“還在——流血?” 未殊抿著唇不再說話。 她忽然不甘心了,繞到他身前來擋住他的路,“那些人是什么人?” 未殊沒有回答。他心中頗有些猜測,但他并不想說。 “是皇帝的人嗎?”她卻問出了口,一雙眸子在日光下灼灼發燙,“他們只要我,而且也沒有傷我?!?/br> 未殊低頭凝視著她。她最受不了他這樣的眼神,于是轉過頭去,嘴里兀自硬氣:“你為何不把我丟給他們?你不是早就丟下我了么?” “酒醒了?”他的嗓音沙啞,像被風刮過的黃葉,“酒醒了,就不記得我昨夜說什么了?” “你說什么了?”她咬唇。 “我說我不會把你送給別人?!蔽词獾脑捯衾淅涞?。 阿苦低下頭,腳尖踢著草葉子,許久,許久,才道:“那你可要說話算話啊?!?/br> 未殊不再做聲,只是拉過她的手,一步步帶她上山。 山林漸而稀疏,秋日的冷光漸漸不受遮擋地落下來。阿苦忽然看見了什么,抬手指道:“那邊,好漂亮!” 未殊望過去,目光卻驟然縮緊了。 那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山脈,山脈之上正盤旋了一條烽燧長龍。這前朝修筑的萬里烽燧上早已不再舉火,只剩下深褐色的土墻沉默地盤亙在太陽底下,隱隱然抖落輝光千萬。 很壯觀,很孤獨。 阿苦目測了一下,道:“天黑之前能走到。我們去那邊歇腳吧?”轉過頭,充滿希冀地看著他,“我一向都在南郊玩,從不知道龍首山這么好看!” 好看?未殊默然。 不過是刀兵殺伐過后的靜寂廢墟,就如傷痕累累的老兵一樣,能有什么好看?真是個孩子啊。 ☆、第45章 同行 阿苦卻已然興奮起來,當先一步朝著最近的城障跋涉過去。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口中還喋喋不休:“說書先生講過,舍盧人就是從這邊攻進來的,當年池將軍把龍首山守得固若金湯,大歷人都以為不會有事,誰知道敬毅皇帝卻中了人家的反間計,硬是逼得池將軍撤軍回城,結果就呼啦啦……” 未殊跟在她身后,表情始終淡淡,也不知他到底有沒有在聽。 “要我說啊,敬毅皇帝真是很討厭?!卑⒖嗾驹谌荷街畮p,叉腰回頭,煞有介事地指點江山,“池將軍明明是好人,他怎么能冤枉好人呢?再說舍盧人攻城了,他不帶頭迎戰也就罷了,怎么自己卻先溜了呢?他好歹也是皇帝,尋常人能跑,可皇帝不能跑??!” “皇帝為什么不能跑?”未殊忽然插進話來。 “呃?”阿苦一愣,一雙圓圓的眼,黑白分明地望著他。 他便知道她并不能理解,于是耐心道:“我卻聽聞敬毅皇帝當初并非恐慌潛逃,而是去追……一個人了?!痹捀Τ隹?,他便怔住,自己如何會知道這樣的事情? 阿苦并沒發現他的異樣,撓了撓頭,又看向朦朧日光下那長長的烽火線,“如果是這樣……那他也是做錯事了。一個人,怎么會比一個國家還重要?我雖然不學無術,可天天聽莫先生、聽竇三娘說,舍盧人屠城,將他們的親人都殺害了……” 未殊靜了片刻,仿佛安慰她一般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理由。如果敬毅皇帝自己會后悔,我們也不必去責備他了?!?/br> 阿苦不說話了。烏云掠來,漸漸堆積成灰黑一片,墨漬般染污了大片天空。太陽的光芒漸漸收縮,眼前的群山上光影游移,不多時那連綿成片的烽燧便黯淡下來,成了真正的前朝廢墟。 她垂下眼瞼,低聲:“要下雨了?!?/br> 他看著她。 她終究沒忍住,脫口道:“你說的不對?!?/br> “嗯?” “我們每個人固然要為自己做的事負責?!彼哪抗馕⑽l燙,“可是怎么能說與他人就毫無干系?你這樣說,未免……未免太也無情了?!?/br> 無情? 倒是個很新鮮的說法。 他認真思考了一會,或許的確是這樣??墒怯窒D辯解一二:“我只是相信敬毅皇帝有他的苦衷?!?/br> 阿苦睜大了眼睛,疑惑地看向他。 “他……”未殊措辭很艱難,“他不是一個忠jian不辨、臨陣脫逃的壞皇帝?!?/br> “師父見過敬毅皇帝嗎?”阿苦驚訝地道。 “……”未殊難以面對她執著的眼神,“沒有?!?/br> 阿苦端詳地看了他半天,慢慢地道:“師父?!?/br> “嗯?” 她撇了撇嘴,卻不知從何說起。昨夜那一連串的腥風血雨仍在心腔中回蕩,伴著此刻烏云低壓的天色,愈加令她窒悶煩躁。她抓了一把頭發,苦惱地道:“我……我不知道師父原來還會武功?!?/br> 未殊不覺有異:“我一直會?!?/br> 她低聲問:“那師父以前殺過人嗎?” 未殊怔住。 她問得太直白,竟像一道閃電突然劈在他腦海,有什么東西訇然裂開了。就在這時,雷聲在千山之外響起,雨點卻砸落在了眼前。 “啊呀,這么快就落雨啦!”阿苦措手不及,大叫著去拉他,“快走吧!” 這回變作是她拉著他。她眼睛盯著前方那座烽燧,腳下一氣亂走,山林間雨水稀疏,只沿著葉脈嘩啦啦灌下,打濕了她的鞋襪。她一身薄綠衣衫,身形輕盈,就像棲遲在林中花草間的小小蜻蜓,又像毛羽發亮的云雀,即在雨中,也不曾滯了飛舞。 雨聲漸漸掩蓋住了其他一切嘈亂。也許被人拉著往前走實在是太安逸了,他的頭腦有些昏沉,似乎不再分得清真假虛實。他依稀聽見了整齊劃一的兵戈聲,正響在這山中秋雨的迷蒙水影里,戰馬的蹄鐵“噔噔”有致地踏在濕潤的山路上,濺起好一片泥濘…… 玄黑的旌旗在雨中卷起,領頭的人披著塞外的狼皮大氅,眉宇英烈,一回頭間,殺氣凝聚。 “為何會下雨?”那人問他,聲音冰冷得好像雨中振響的刀劍。 他沉穩地回答:“我以為下雨更好?!?/br> 馬背上的男人看了他半晌,微微笑了。那笑容是睥睨天下的豪氣,也是睥睨天下的寂寥。 “我便信你這一回?!蹦腥艘粋€字一個字地道,“我若敗了,你也活不成?!?/br> 雨聲更大、更急,仿佛催戰的大鼓,直敲人心。他頭痛欲裂,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在眼底,只剩了女孩的綠羅裙,被雨水洗得刺目。他想跟上去,胸口卻提不上一口氣,險些被地上的枯枝絆倒,阿苦連忙回身扶住了他。 她一接觸到他便駭得一跳:“好燙——你好燙!” 未殊薄唇發白,雙眼凝視著她,那一種近乎絕望的掙扎神情令她心頭發憷:“師父……怎么了?我們馬上就走到了……”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五指用力,撐著自己站直了身。她趕緊攙住他,也不顧去計較他將自己肩膀抓得有多疼。他似乎是想自己走的,卻根本邁不動步子,她急得跺腳:“你就靠著我,我帶你走,成不成??!” 雨把澄澹的天空都變作了曖昧的青灰。馬上就要入夜了。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便回復了清明。他甚至還低聲問她:“方才弄疼你了?” 她臉上一紅,大聲:“沒有!你走不走啊你……” “我知道近路?!彼f,帶她走入了旁邊的灌木叢中。 那一座烽燧看起來是最近,真當他們走到時,天已昏昏矣。摸到那座磚土城墻被雨水沖得稀里嘩啦的墻根時,阿苦實在是一點欣賞風景的心情都沒有了。轉頭一看,師父的臉色還是那么白,目光還是那么黑,她現在開始懷疑,其實這才是師父的常態。 疲憊但冷靜,孤獨卻淡漠?;蛟S這才是師父的常態。 未殊走了進去。 這是千萬座烽燧中很尋常的一座。城下是士兵駐守的居處,城上是舉火和站崗的城堞。士卒所居自然取地勢高處,雨水不至于倒灌進來,但砌墻的磚土早在年月中松軟成了一團灰泥,雨氣毫不費力地侵入,將滿屋都染得潮濕發霉。他走了幾步,腳下便踢到了幾枝箭,木制的箭桿都已腐爛,只余生銹的鐵鏃,仿佛還被雨水耀出昔日的鋒芒。 屋中還有一張桌子,一張極大的床席,墻上懸著的壁燈里,燈油早已凝固了。 阿苦并不知道師父這樣仔仔細細是在打量什么,她只是很擔憂:“師父,你是不是發熱……” 他低著頭,聲音沙啞,“阿苦?!迸坌湎碌氖种笩o意識地摳弄著桌子上的污漬,“我又在做噩夢了?!?/br> 那是一團血漬。阿苦沒有看見。 這樣柔軟的師父……她的心莫名一動,聲調都放得輕柔了:“我在這里,怎么會有噩夢?竇三娘說,我才是噩夢……”說完她還自顧自地笑了,他卻沒有配合地笑出聲,弄得她有些尷尬,“師父?” 他靜靜望著她。 明明是風雨如晦的秋暮,明明是荒無人煙的山中廢墟,明明是寒冷而陳舊的空氣。 他的目光卻在發燙,燙得令她面紅耳赤,心跳驟然一停,旋即又更加猛烈地跳動起來。 她動了動嘴唇,希圖從干燥的喉嚨里找回些許理智,此時此地,顯然不合適犯花癡……“我沒有帶藥……”她急急地道,“你全身都濕了,應當先換衣裳——我去找找看這里還有什么,興許有火爐子?!?/br> 她即刻舉足,衣袖卻被人抓住了。她愣怔回頭,師父抿了抿唇,道:“我們去地下?!?/br> 她愕然,“地下?” 他點了點頭,“地下另有一室?!?/br> 她驚聲:“——你怎么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 “因為我來過?!?/br> “我曾經忘記了一些事情?!彼吐曊f,“這里……太熟悉……令我頭痛?!?/br> 一個善良的老兵將被雨淋得瑟瑟發抖的小男孩帶進來,給他烘干衣裳,給他倒上美酒,給他好吃的奶酪。 “這可是北邊舍盧人的玩意?!崩媳Φ煤┖?,“西平京里的人都吃不到呢!你這孩子,怎么在這里亂走?到處都是舍盧人??!” 他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觀察著這烽燧的構造。 當美酒飲盡,風雨仍舊不息,老兵罵罵咧咧地出去看了一圈,回來時卻滿臉憂急,風雨伴隨著刀兵交擊之聲震響在那扇破舊的木門之外:“居然已經打到這里來了!你過來,我帶你躲起來!” 他不太理解老兵的好心,不過還是跟過去了。原來在這烽燧下的小屋里還別有洞天,從廚房的灶臺下鉆進去,有一座掩藏極好的地窖,里面堆滿了武器和炸藥。 老兵手忙腳亂地把他塞進去,他猶在問:“舍盧人多嗎?” 老兵摸了摸他的頭,努力一笑:“不多,小打小鬧的習慣了?!?/br> 他低下頭,抱緊膝蓋,沒有再多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