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我不會把你送給別人?!彼穆曇艉軠厝?,是真的溫柔,響在她醉倒的夢境里,“即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br> 她傻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如果他硬來呢?” 他笑了一下。 “他可以試試?!?/br> 明明是個平和清淡的人,這沉靜的五個字卻隱隱有了銀鉤鐵畫的力道。 她盯了他許久,許久,最后,終于長長舒了一口氣。 師父看起來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他的話聽起來也很合理的樣子。不管怎么樣,折騰了這么久她很累了,而師父一派清醒,似乎是可以依靠一下下的吧。 真是的,九年前他還是個孱弱的少年,九年之后,高高瘦瘦的身形并沒有很大變化,卻似乎很有山停岳峙的沉默的力量了。她趴在桌子上,抬起手,借著昏暗的光線描摹他的肩膀的輪廓,莫名所以地笑著。他疑惑地看著她,她笑道:“師父?!?/br> “嗯?!?/br> “師父?!?/br> “嗯?” “師父?!?/br> “嗯?!?/br> 她睡著了。 他無可奈何地看了她半晌,繞過桌子去想將她抱起來。剛剛躬下身子,一個尖銳的物體便抵上了他的脊梁。 “放手?!币粋€冰涼的聲音如蟲蟻爬上他的背脊,“把她給我?!?/br> *** 阿苦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那不知是多久之前了。那時她還只是個矮小瘦弱的小丫頭,抬起頭時,月亮很高、很遠,老桂樹的枝椏橫斜月色之中,像一塊裂開的玉。 那個人就站在這樣的月色之下。 他容色蒼白,映襯一身寬大帶風的白袍,一雙眼睛便愈加幽黑,仿佛能引人墜而不返。他的眉頭微微蹙起,在深冥的夜色中看去,像一痕憂悒的影。也許一陣風來,他就會飄逝不見了。 未殊。 她輕張唇,似想開口喚他,卻發不出聲音。架上的薔薇花被風拂落了一地,又飛起,空氣里氤氳著朦朧淡漠的香。她往前走了兩步,他沒有動,卻還是離她那么遠。 他的目光平靜得沒有分毫波瀾,認真地凝望著她。他永遠是這副神情,看星星的時候,看月亮的時候,看她的時候。 忽然間,他的額角滲出一道鮮血。 她驚駭欲叫,又突然死死捂住了嘴。 那道鮮血濡濕了他額際的發,滑過他玉一樣的臉頰與下頜,悄然消融在夜色塵埃之中。碎了,這次是真的碎了,天上的玉碎了,人間的玉也碎了。 他的眼中漸漸彌漫上一層青灰的死氣。她搖頭,她呼叫,她掙扎,可是沒有人聽也沒有人看見。他似乎是想對她說些什么的,他的眼神那么深,他的表情很絕望,他朝她走了一步,突然一踉蹌,胸口的雪白衣襟里驀然被鮮血染紅。 大片大片的血不管不顧地涌出來,仿佛是暗夜中伸出的鬼爪,在掏空他胸腔里的那顆心! “——不要!” 阿苦驟然睜開了眼睛,一下子掙了起來。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在她頭頂:“別動?!?/br> 是師父。 反應過來的一瞬,她也就發現自己正被他抱在懷里。她根本沒有猶豫便要跳出來,他防之未及,長劍已直抵她的后腦勺! 他一手抓住了那柄劍,回頭厲喝:“別動!” 這一聲斬截有力,竟真將她嚇得呆住。 深夜的小酒館里,此刻已沒有了旁人。 刺客將手腕狠狠一轉,劍鋒在未殊掌中擰了半圈,頓時鮮血模糊。那刺客獰笑一聲,黑衣蒙面之下,他的聲音聽來格外桀驁:“你的手已廢了!還不放開?” 沒有燈。酒館的墻壁破裂,透出一隙月光。大風穿墻而過,呼啦啦作響,酒杯在桌上磕碰來去。三名刺客,黑衣蒙面,步履輕捷如豹。未殊護著阿苦站在中心,一手抓緊了劍鋒,五指被割出血來,啪嗒、啪嗒,濺落在他如雪的衣襟上。 阿苦怔怔地看著那血,雙眼都空洞了下去。 “你是朝廷命官,何必多管閑事?”一個黑衣人冷聲道,“我們只要她!” 未殊卻置若罔聞,只對阿苦道了句:“別看?!痹捯粑绰?,他足尖一踢,酒桌一掀,酒壇飛起,正砸向左邊攻來的刺客!未殊一手將阿苦往身后一抓,一手將那鮮血淋漓的劍鋒往前輕輕一帶,那刺客收劍不及,直直向前摔去,叮鈴哐啷,正將酒壇刺中,尖利的陶片破空亂飛! 未殊身形一轉便抱住了阿苦,干凈的那只手掩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接了一片碎陶,便擲向第三個刺客! “刺啦”地一聲,極輕微,但不容錯認。黑暗之中,那人的夜行衣碎裂開來,那一片碎陶正扎入他的頸項。 咚。 那人倒了下去,鮮血不斷自他的脖子上汩汩流出。 阿苦聞見了那血腥味,滲在無邊無際的黑夜里,濃得化不開。她幾乎又要暈厥,可是遮在她眼上的手掌卻極冷,冷得逼著她清醒。而后他放開了,她眨了眨眼,仍舊是黑暗。 他的手攬住了她的腰,帶她離開。 ☆、第44章 共難 月亮再度出現在他們的頭頂,隨著他們的奔跑而移動,永遠都在他們的前方。西平京層層疊疊的瓦檐仿佛成了夜中蟄伏的怪獸,隨著他們的呼吸而上下漂浮。血腥氣漸漸被大風刮去,她終于得以睜開眼睛,轉過頭,師父目視前方,削瘦的容顏冷漠而蒼白,只是那攬在她腰間的臂膀堅定有力,好像永遠都不會放開。 突然他大力一拽,阿苦被拽到了他身前,耳畔掠過一陣迅疾風嘯,“篤篤篤”,暗器釘入磚墻的聲音! 阿苦已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亦不知未殊要帶她往哪里去,身后的追兵跟得死緊,甚至好像還增多了。月光愈加沒有阻礙地流瀉下來,她感到他們似乎出城了。 竟是從北門出城,徑自竄入了龍首山。 春夜的山林莽莽蒼蒼,黑暗中不知藏了多少毒物。未殊帶著她在山間小徑上狂奔,好像對這里的山路十分熟悉。他回頭,不遠處仍見黑衣人騰挪輾轉地追來,眼神微微一凜。 他略略收步,鮮血淋漓的手掌斷然劈在旁邊粗大的樹干上! 嘩啦—— 樹干竟從中斷裂,巍巍然倒下,橫亙路中! 他如法炮制數次,幾棵老樹接二連三地倒下來,枝葉翻飛,塵埃亂攪,半夜里全是不明所以的鳥蟲蛇獸受驚之聲。未殊幾個縱躍跳了過去,驀然急急收步,眼前延展開來的竟是一片陡坡,坡下漆黑一團,可能是萬丈深淵,也可能只是深山峽谷。 他長袖一振,將手伸向身后。 阿苦的手搭了上來。 他一把抓緊了,道:“阿苦?!?/br> “師父?!彼齻阮^看著他。她還在喘著氣,臉色蒼白,雙眸卻亮如妖鬼。 她看起來竟是很興奮,很快樂。 女孩子的心思真的是很難猜。 后方傳來劈砍樹枝的匆忙聲音,竟好似有十數人之多。未殊再不多想,將長袍抖開,兜頭罩住了她,道了聲:“跳!” *** 天光一分分地明亮起來,鉆進她的眼皮底下撓著癢癢。 她迷蒙地睜開眼,陽光是從密密匝匝的枝葉間篩下來的,光影在空氣中斑駁,耳邊有淙淙流水的聲音。 她想起身,全身卻都如散架了一般,慢慢地收攏了力氣一手撐地坐起來,腳邊果然有一條溪流,綿延撥開萋萋青草流向遠方去。四周山林攏翠,鳥雀啁啾,并不安靜,卻顯得空曠。 沒有旁人。 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想理清思緒,卻只記得昨夜那慘白的月亮,和那人冷硬的話語。他一向很溫和的,昨夜的他,并不像他。 昨夜,他們的手一直握在一起。山風筆直地刮下來,像刀子。然后便是翻滾,跋涉,尋找。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暈睡過去的。 她沿著小溪走了幾步,視野里便出現了昨夜他們跳下來的那一面陡坡。 不,那不是陡坡,那根本就是懸崖。 但它并不很高,生滿了青草綠苔,如果掌握方法,跳下來可以穩妥地掛在樹枝上,再小心地落地。她在心中正盤算著,鼻間卻嗅到了血腥味。 她皺了皺眉,心里想罵娘,卻害怕自己一罵出口就會把什么給坐實了。她不留神間一腳踩進了溪水里,打濕了圓頭履,連忙抽出腳來,卻看見河中漂過一方雪白的碎布。 雪白的碎布,卻已被鮮血染透了。 她的心猝然一沉,咬住牙,拔腿便往上游跑。 跑了不多遠,便停住了腳步。 風在林葉間跳躍飛舞,溪水上斑斑點點都是泛著血光的金色日芒。男人坐在溪邊的樹下,白衣幾乎被染作了紅衣。他正低頭給自己左掌包扎,長發散落肩頭,從阿苦的角度只能看見他微微扇動的眼睫和冷峻的鼻梁。 “——誰?”他驀然轉頭。 他的眼神很冷,是她全然陌生的冷。 一直以來,師父雖然是個清清淡淡的人,卻也畢竟溫和有禮,沉靜安然。雖然固執得有幾分傲慢,但從來不會疾言厲色。 但這一刻的師父,卻是剛硬傲岸,容色間甚至有了深重的戾氣,沾了血的戾氣。深淵一樣的目光里突然探出了鋒芒,竟是如此地尖銳,令她猝不及防地被刺了一下。 看清是她后,他的鋒芒卻又忽然斂去了。他似是輕微地嘆息了一聲,轉過了頭,“別過來?!?/br> 她咬著唇,強忍著暈眩感一步步靠近。他沒有理她,自將布料在手腕上纏了幾圈,用牙齒咬斷,動作熟練得不輸于軍旅中人。她怔怔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忙碌,想,她了解師父嗎?不,她分毫不了解他。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能殺人的,手法熟練,神情堅冷,就好像他已經殺過很多人了一樣。 想到昨夜那人死不瞑目的慘白的臉,她竟不自禁地一顫。 處理完了傷口,他才抬頭,微微一怔,“你不是怕血?” 她茫然點了點頭。 他失笑,扶著樹干站起身來,道:“我們去找點吃的,再搭個宿處?!碧ь^看了看,“天黑之前務必歇下來,夜里會落雨的?!?/br> 平素那個清和的師父似乎是回來了,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那么地有道理。他走在了前面,她便傻愣愣地跟著他,想去牽他的衣袖,卻又縮了回去。 師父的步伐很平靜,甚或還是輕松的。就好像他白衣上的血都不是血,而只是胭脂糊子一樣。他對這一帶似乎很熟悉,腳下并不遲疑,走了半晌,忽然反應過來什么一般,轉過身,朝她伸出手。 她猶疑地看著他。 他卻頗理所當然的樣子,仍是伸著手。 她終于將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他一把握緊了,就像昨夜帶她跳下懸崖時一樣。 他說跳,她便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