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第46章 零墜 塵封十余年的地窖門被打開后,晦暗的光線刺溜一下竄了進去,看清其中景況的瞬間,阿苦背轉身去拼命地干嘔起來。 未殊輕輕攬住了她,拍撫著她的背脊給她順氣。她嘔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滿頭滿臉地難受:“我不要在這里!”她以崩潰一般的語氣大叫,“讓我出去!” 他卻很鎮定、也依然不容置疑:“這里干燥?!?/br> 他往前邁了一步。 她卻只想后退。 她看著師父素白如月的背影,她現在只覺得他可怕。 他在墻邊摸索一陣,找到了一盞油燈,拿火刀火石輕輕一劈,燈光便幽微亮起,將地窖中的一切陰暗都曝露出來。 殘肢斷臂,白骨遺骸,凝固的鮮血,散亂的武器……腐爛的骨殖上甚至已生出了青苔。 他一手擎著燈臺,一手不由自主地撐在了墻壁上。 他記起了……他記起了那個老兵最后的眼神。 被塞上風沙吹得干枯如橘皮的老臉上,那一雙渾濁的眼里全是震驚、鄙夷和憤怒:“是你!——你……你竟然幫他們……你這個狼崽子!你怎么不去死?!” “我……”他想開口辯解,舍盧人已經點燃了炸藥的引線。有人把他從亂軍中拉扯了出去,而他的耳邊還回響著那老兵絕望的詛咒:“該死的是你!你騙了我們,你怎么不去死!” 他閉上眼,心在猛烈的跳動中反而歸于一種奇特的寂寞。 舍盧軍隊并不知道這一處地窖的所在,更不知道這里屯有炸藥、武器和糧草。 是他告訴了他們。 元道二十六年,倉皇的大雨夜,心善的老兵收留了那個八歲的男孩。而后舍盧人追來,地窖里的炸藥被點燃,沖天的響,血rou橫飛,大歷在龍首山上的最后一個據點就此攻破。 未殊的心一點點蜷縮起來,好像要取暖一般,怯懦地團緊了。所有人都希望他去死,所有人都認為他理應去死。 原來……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他真的罪大惡極。 他若死了,這個世界是不是會好很多? “師父!”清脆的一聲喚,像是他極熟悉的,他不自禁便要往聲音的來處依靠過去。然后他便聞見草藥的清香氣,將這地窖里窒悶的空氣都濾了一遍。有一只手臂環住了他的腰,艱難地帶他往外走,明明是很嬌小的人兒,卻一聲不吭地咬著牙攙扶他。他努力撐住自己,頭腦卻愈加昏沉,他心中有些抱歉,對不起,我不該讓你承受這些的…… 對不起,我從一開始就不該拉你下水。 我從黑暗里來,終歸應當回到黑暗里去。你是那不屬于我的光明和溫暖,我原不該有所企求。 黑暗漸漸侵蝕了他的世界,就如最初和最后的歸宿。 *** 濕柴生火,濃煙滋滋上竄,不一會便將整間屋子熏得煙霧繚繞。然而那火星子終究是燃起來了,阿苦將凍慘的雙手在火上搓了搓,然后將那缺口的破碗架在火上,碗里是接來的雨水,并三五根她好不容易尋來的藥草。 這藥草生有奇香,不多時便溢滿了整間衰朽的屋宇。外面三不五時仍有驚雷,但雨聲終是歸入了一種固定的節奏,不再能驚擾到這烽燧下的她和他了。 藥碗guntang,害她不斷地換著手,跟耍猴戲似的。終于走到那又臟又破的草席邊,她半跪下來,將男人整個抱入懷里,小手輕輕拍他的臉:“醒醒,喝藥了?!?/br> 未殊慢慢睜開了眼。她沒想到他昏迷如此之淺,卻不知這是長期戎馬培養出來的警醒的習慣,說是枕戈待旦也不為過。他那雙漆黑的眼眸凝了她半晌,才微垂了眼簾看向那碗藥。 她將藥吹涼,不好意思地道:“這里沒有湯匙,你將就著喝?!?/br> 他一言不發,就著她的扶持喝完了藥。她眨巴著大眼睛盯著他喝完,“這藥是不是很甜?” 他靜了片刻,點了點頭。 她很得意:“你說你怕苦,我就隨身帶著甘草,是不是體貼周到準備萬全?” 他動了動喉嚨,聲音沙啞,“我怕苦?” “你自己說過?!彼洁?,“我記著呢?!?/br> 他不再說話。閉了閉眼,神色疲倦。她端詳著他的臉,那表情竟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 “你知不知道追殺我們的是什么人?”她輕聲問,“和去年馬車里的是不是同一批?” “是圣上的人?!蔽词獾氐?。 她大吃一驚,“你好厲害!——你怎么知道?” “他們的黑衣之下有金邊?!蔽词馄届o地陳述,“金衣侍衛?!?/br> 阿苦拼命回憶,怎么也回憶不起來什么金衣。不過師父總歸要比徒弟厲害許多倍的,他哪怕說是算卦算出來的她也信。 “可是——圣上為什么要追殺咱們呀?”她眨著眼又問。 他側首看了她一眼,“他們只是想帶你走。圣上不愿意明面上過不去,但又放不下你——” 阿苦猝然一個寒戰,臉色白了。 她咬了咬唇,卻不再說話。手中拿一根枯枝往火堆里搗了搗,頃刻間青煙直冒,她不及防備,嗆得咳嗽了幾聲,他即刻轉頭看她,目中隱隱有關切的光,最終卻是沉默。她咳得半死不活,心中沒來由地委屈,便看著那火焰猛地竄高數尺又倉促摔落下去,最后變成柴堆里一點火星子。她不甘心地再搗了一搗,它便徹底熄滅了。 他終于開口,“你先休息,等雨停了我們便回去?!?/br> 她看著外面,不理他。 他只能看見她的側臉,晶瑩剔透,半濕的長發貼在臉頰邊,使她顯得更加瘦小。當她不說話的時候,她看起來真是個伶仃的弱女子,讓人很想去保護她,給她依靠,免她神色蒼白,免她形容消瘦。 可是她哪里需要旁人的保護呢。她自己就是光和暖。 他知道她只是不想再理他罷了,因為他又提到了皇帝,讓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曾經將她拱手“送”入深宮。 他知道她還在生他的氣。 他們便這樣對峙了很久,直到雨都停了,而這茫茫群山再度陷入黑夜。有象征著春季的蛙聲聒噪起來,卻將山林映襯得更加空闃。 似乎是被那蛙聲所驚,她低下了頭,開口了:“你冷不冷?我再去撿些柴火?!闭f完便要出門,他忙道:“我去,你歇一會?!?/br> 不等她提出質疑,他便徑自去了。她呆了片刻,卻也走出了這間小屋,繞著這烽燧走了一圈,找到了一處小池塘。 他回來的時候,看到她不在房中,心便是一沉。扔了柴火往外跑,卻見她悠閑地編著辮子往回走,衣裳還是原樣,肌膚卻一片清爽,似是痛快洗了個澡。 他的心中涌起一陣奇異的難過:她去山里洗澡了,這樣的事情,自然是不必與他通報的。 其實,她的事情,基本都與他無關,不是么? 他總是越俎代庖。 看到了他,她的面色不變,徑自與他擦肩而過了。他生火的時候她還在編她的辮子,編好了又解開重來,火光一分分一寸寸映亮她年輕的臉,像初春的花瓣,美麗,可是不堪一折。 “我們什么時候回去?”她漫不經心地發問。 他微怔,“你想什么時候回去?” “那要看回哪里去?!?/br> “自然是司天臺?!?/br> 她沉默了片刻?!皫煾??!?/br> “嗯?” “你為什么要殺人?” 他有些茫然,“什么?” “是為了我嗎?”她突然抬起頭直視著他,話語急促,呼吸里帶了灼燙的火流,眼神被火光映得透亮,“你是為了我殺人的嗎?” 面對那樣的眼神,任何人事都無可遁形。 他已然覺得自己被她看破了,卻還是要維持著慣常的清冷安然,他真是累??墒腔鹧鏉u漸將這寒冷的久無人居的小屋烘得溫暖起來了,一室曖昧的紅光,相比外面的凄風苦雨,這里簡直是人間天堂。 在這樣的境遇下,誰會愿意去外面受那風吹雨打,誰會拒絕這春夜的溫暖和光亮呢? 他終于是承認了,好像敗軍之將,出城投降。 “是?!?/br> 她的目光倏忽又亮了幾分,“你本就不肯把我送進宮的對不對?你寧愿殺人也不會把我送進宮的對不對?” “對?!彼o靜地凝注著她,“我寧愿殺人,也不會把你交給別人?!?/br> “咕咚”一聲,是她咽了口唾沫。 在這孤獨的小屋之中,被師父的目光所一心一意地凝視著,這實在令她前所未有地緊張。她開始想躲閃了,可是卻已經太晚,她已經深陷在他那幽深而危險的眼神之中,無力自拔。 當那一夜,她掉進西平京的護城河里,她嚇壞了,拼命地撲騰,水里卻似有一股力量將她往下拽。水的災難是很溫柔的,無孔不入,無微不至,一圈圈纏緊她,讓她不自知地窒息掉。 她現在就是這樣的感覺。 溺水的感覺。 ☆、第47章 惑溺 可是她竟還偏偏要說話。 “那個,”她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的側臉,“以后殺人這種事……還是要謹慎,謹慎哈?!?/br>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似乎只是簡單的應承,并沒聽到心里去。 “人命終究不是兒戲,誰都不是天生該死的……”她卻十分嚴肅認真,“你武功那么高,是不是殺過很多人?我得去法嚴寺給你求一求,洗一洗你的業才行……”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 這個笑很冷,冷得讓她僵在了當地。 “我不知道?!彼D了頓,又道,“我不知道我殺了多少人?!?/br> 她呆呆地看著他。 “那總之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還不到十歲,卻已經跟著圣上的軍隊走了很多地方?!?/br> “你不是……從小就困在考星塔里的嗎?”她張口結舌。 “那是圣上騙我的?!彼哪抗饫锘鹧嫣鴦?,“我從十四歲起便一直在服藥,忘記了很多之前的事情?!?/br> 師父十四歲……那是太燁四年。 那一年,她五歲。 阿苦的心突然劇烈地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