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昂達尼剌努力地應他一笑:“仙人是圣上跟前的紅人,就不要為難屬下了吧?!?/br> “你是正一品,我是從五品,你不是我的屬下?!蔽词饽?,眼神很認真。 “……”昂達尼剌盯著他,好像想看出來他這話到底是玩笑還是嘲諷??墒撬箾]看出來——未殊這話,好像竟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 然后未殊又開口了:“我來找一個人,她叫錢阿苦?!?/br> “是您的那個徒弟嗎?”昂達尼剌撓了撓頭,萬般無奈地一攤手,“她怎么會在這里?” “她就在這里?!蔽词馄狡降氐?。 “仙人,這地方不是尋常地方,這里關了一個很不尋常的人……”昂達尼剌的目光肅了片刻,“陛下有圣旨,擅入此地,殺無赦?!?/br> 未殊掠了他一眼,半晌,安靜地道:“我不想擅入,你讓她出來?!?/br> “……” 無妄看到昂達尼剌那臉色,真是得意極了:你也知道我平日里有多難受了吧! “我出來了?!?/br> 一個清脆的聲音斬截響起,如靜寂的林子里半空飛出一只云雀,歌聲嘹亮,剎那撕破日光。 未殊的心竟是一顫,而后,便見到阿苦自垂花門中走了出來。 她散著一頭墨玉般的長發,沒有背包袱,衣裳仍是昨日的那件,被風日展得半干,碧色變作了淺青,將她的容色襯得愈加蒼白,一雙眸子像是深陷下去的,卻又愈加燦燦然放出光來。 可是她這光亮,卻沒有投注給他。 他緊緊地盯著她,盯著她走出來了,走過來了,然后,竟要與他擦肩而過了。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她低頭,看著他的衣袖披落,露出修長的指節,緊緊地扣住了她。她微微皺了皺眉。 這表情像一根刺扎進他心里,扎得他倏地一痛,手勁便松了。 “你……”有太多話想問,一齊堵住喉嚨,反而問不出口。他被宮里的車虛晃一道直接帶回了司天臺,他何嘗不知道阿苦在琳瑯殿里的處境?可是她為什么不說,一聲不吭地便走? 她一向都那樣不留情面,那樣折騰撒潑的??伤袢諈s這樣靜,靜里是一種鄙夷,她甚至已懶得再與他說話了。 她繼續往前走。昂達尼剌也沒有攔她。未殊轉了個身,又跟了上去。 午后的陽光令人眩暈。師徒倆一前一后沿著墻根走,十五宅高高低低的屋檐下,兩人的陰影似在互相追逐。她不回頭地走,他也就不回頭地跟隨,誰都沒有辨別方向,只感覺到耳邊人聲漸響,似乎是從鬼域闖進了人間。 無妄在身后擔憂地提醒:“公子,這是往南走……那邊人雜?!?/br> 前方的女孩突然停了。她微側過身,從未殊的角度只能看見她冷峭地微勾的唇角,日光之下,那近乎透明的蔑視神情。 “貴人請留步?!彼f。 未殊對無妄道:“你回去?!?/br> “公子……” “回去?!?/br> 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無妄只好走了。而阿苦已再度舉步,未殊徑自追了上去,一手去抓她的手,她拼命地掙,他不肯放開,兩人就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起來。 這已是鬧市之中,春寒被人語煨成一片暖融融,街邊擺攤子的、玩雜耍的、閑著沒事干的,都看見這兩個衣冠楚楚的男女互相掙揣,像兩只亮出爪子的貓,就算傷不到人,也一定要揮舞一番。 “啪!” 阿苦終于打了他一巴掌。 這一巴掌極其清脆有力,立刻就在他那被寒風凍成雪白的臉上留下五道清晰的手指印。打完之后,她自己的手都痛了,他的肌膚那么冷,卻那么令人留戀,她如果不用打的,她只會陷溺下去。她揉著手腕瞪著他,像一只得理不饒人的小獸,眼圈通紅,偏偏嘴角還掛著冷笑。 他停了手,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雙眸如淵。 “你把我送給皇帝?!彼瓨O反笑,風將她的長發都吹起來,她的表情就此隱在了暮色之中,“你怎么還有臉回來?” “我沒有把你送給皇帝?!彼察o地說,“往后也不會?!?/br> 她仍是笑,“我說我要見你,你卻不肯見?!?/br> 他的瞳孔微微張大,她看見自己的影像在其中模糊?!拔也恢滥阋娢??!彼D了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 她轉身繼續走。斜日西沉,她漫無目的自高高低低的店幡下走過,旗亭上響了二道鼓,有不識相的上來招徠:“姑娘餓不餓?要不要上咱們家吃點小菜……” 她問:“有酒嗎?” 小二滿臉堆了笑:“有哇,當然有,有陳年的花雕,還有冬天里埋的桂花釀……” 一壇老酒,打開便聞見極濃烈的香,足能纏得死人。 阿苦坐在窗邊,一手支頤,看著窗外日光一點點沉沒,風愈來愈大,灌滿長街,人們在風中慌亂來去,擺在街邊的小攤都要招架不住,大店鋪的牌匾竟也被吹得噼啪作響。 坐在她對面的男人靜默地給她斟了酒,也給自己斟下一杯。下酒菜是一碟花生米,一碟鹽水豆腐,她連筷子都不動一下,端起酒杯便喝。 他眉頭微微一動,卻沒有勸她。 她喝酒的手法很老練,像男人一樣——確切地說,是像妓院里的男人一樣。她眼睛里那些攢刺的光芒被溫酒一過,便有些鈍了,她終于回過頭來,恩賜了他一眼。 他清冷的容顏上還留著她的指印,他渾然不覺。他不覺恥辱,也不覺憤怒,她時常想知道,他到底還能感覺到什么? 她端著酒杯,慢慢地道:“師父。 “我們分道揚鑣吧。 “我再怎么不濟,也不想進宮伺候舍盧皇帝。 “如果可以,我倒是愿意伺候您,可您是嫌棄我的吧。 “這個世界上,不嫌我的人,恐怕只有我娘和小葫蘆了??墒切『J已經不見了,我娘也不會再見我。 “這些,都是您害我的,師父?!?/br> 一口一個“您”,平靜的言辭,恭敬的語氣。卻有一些不甘的恨在她眼底聚集,不知何時就會竄出來傷人。他低眉,看著酒杯。酒水在微微晃動,是他執杯的手在顫抖。 她是在什么時候,忽然間長大了,長成了這副他陌生的美麗模樣? “我娘說,踩到了狗屎是很晦氣,但踩過了難道還要回頭看嗎?”注意到他驟然緊鎖的眉頭,阿苦笑了,“我覺得她說得對。師父,我要走了?!?/br> “你去哪里?”他終于開口,呼吸略微急促起來,“外間晦氣的事只會更多……” “出了西平京不就好了?!彼凉M不在乎地道。 “不可以?!彼⒖谭瘩g。反駁完了卻沒了下文,她好笑地看著他:“不可以?要你管?” 這又是他所熟悉的挑釁口吻了。不知為何,他竟覺松了口氣一般。 “皇上不會再找你了?!彼Я艘а?,才發覺牙根已因長久的緊繃而發酸,“你隨我回去……” 她搖了搖頭。 “你不高興學的東西,都不必再學了?!彼允钦f著,帶著他一貫的固執。他看著她,深黑的眼眸沾了酒氣的濕潤,像被雨水洗過的夜空,那么遙遠,可是那么專注,被這樣一雙眼睛凝望著的人,一定都會受寵若驚的吧。 她真是累了,她不想再體驗這種受寵若驚的心情了。只是此時此刻她仍然無法管控住自己,心腔子里對那目光有一種渴望,她的視線緩緩向下,鎖定在他那一開一合的唇,她記得那雙唇曾經灼燙地印在她的夢里,輾轉研磨,纏綿得好像永無盡頭的花海。 “你不喜歡天文星占的對不對?”他似乎是嘆了口氣,卻無聲無息,她懷疑是自己聽錯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來找我學……不過往后,你都不必再學了。你不愛做的事便不必做,你不想聽的話我也不再說,只要你別走,可好?” ☆、第43章 欲醉 她從沒想到他會用這樣的語氣與她說話。溫和的,幾乎可算是溫柔的。他凝注著她,明明低聲下氣,目光仍偏執地絕不移動。窗外紅日已沉,天邊只剩下一縷青色霞光,轉瞬即逝。 夜色披落下來,小店里燈火昏昏,她看著他,好像還沒能反應過來,表情如受驚的小鹿,并不刻意掩藏眼底的困擾。 她突然轉過臉去,斟酒,舉杯,仰首飲盡,一氣呵成。這回她卻喝得嗆咳起來,伸手又去拿酒壇子。 他沒有阻止,只是她喝一杯,他也必要陪一杯。她從沒見過他喝酒,原來貴氣的人連喝酒也能這么貴氣,修長的五指扣著杯盞,另一手斂著長袖,輕掩面一飲而盡。她看得眼也不舍得眨一下,她知道自己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他喝了酒,面上浮起紅暈,雙眸濕潤,薄唇微抿,愈如泛溫的美玉令人忍不住伸手摩挲。她當然不會伸手,但她真是喜歡啊。 他就是生得太好看了,才會害她從五歲起一直惦記在心。 這樣的男人,說是神仙,說是妖孽,都不為過。 可不管神仙還是妖孽,都是無情無義的混賬王八蛋。將她丟給皇帝也就算了,怎么還慫得要回頭? 他為什么要回頭,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抵抗他的一回頭! 她突然間感到氣憤了,喝得愈來愈快,他眉也不皺地陪著杯。很快一壇老黃釀見了底,她又叫了第二壇,然后是第三壇…… 她從來沒有喝醉過,今晚卻喝醉了。 她一手指著他臉上的紅印,吃吃直笑:“你的酒量真好,真好,哈哈……” 他輕聲說:“跟我回去,好不好?” 清和的聲線,幾乎能讓人的理智斷裂。她笑著笑著就笑趴到了桌子上,手里的酒杯一直在晃,他伸出手輕輕將它拿開了。 “師父……”她低低地開口。聲音軟糯,令他猝然一顫。她微微瞇了眼睛,像是訴苦,又像是撒嬌,“你和我爹爹一樣……你們都不要我?!?/br> 他盯著她,目光一時亮了,又一時暗了。 原來如此。 原來她今日的失態,全是為此。 “我爹爹他……他頭發都白了?!彼е齑?,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那恍兮惚兮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我掉河里了你知不知道?是我爹救了我,他救了我,又趕我走!他住在那么大的宅子里,舍盧皇帝派了那么多人看著他……”啪嗒,一顆大大的淚珠終于滾落在桌子上,濺起微醺的塵埃來,“爹爹……他一定很孤獨?!?/br> 他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聽著。 十五宅那座重兵把守的宅院里,住著的是她的父親嗎? 她的父親,究竟是什么人? 她乜斜著眼覷他,又發笑:“你、你都不安慰我一下嗎?” “我沒有父親?!彼闷獾氐?。 這句話他已經說過很多遍。她自顧自“哦”了一聲,又道:“橫豎我爹也不要我,我總歸是遭人嫌棄的……” “不是的?!彼p聲說,“我不會嫌棄你?!?/br> 她指著他的鼻子大笑:“你都把我扔給舍盧皇帝了,還敢說這種話?” 她這聲音略大,店中客人都側目過來。她一拍桌子,橫眉怒目:“看什么看?沒見過喝酒的女人嗎!” 他伸出手去,輕輕揩掉了她眼角的淚水,大拇指在她的臉頰上摩擦而過,令人迷惘的冰涼又柔軟的觸感。 她怔住了。